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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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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你知道吗?”孙福向着仓儿迈了一步。
见此,仓儿紧忙从桌子后面挪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尴尬地回道:“爷息怒,小人我知道,方才我两个在这儿没说人话,满嘴喷粪,脏了您的耳朵……还望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们一回……”
“说得倒轻巧!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这么些大男小女,就差把你们那玩艺儿直接掏出来了!京畿之地,天子脚下,能允许你们在这儿放驴屁吗?能容忍你们在这儿撒野撇村吗?”孙福一声令下:“来人,锁了!”
众兵丁不容分说一拥而上,将那冰凉的铁链子套在了王麻子、仓儿的脖子上,领头的把总一脚将桌子踹翻,扯了上面的布围子团巴团巴握在了手里。
孙福扫了眼在场的游人,借威借势说道:“都听好了,这两个说相声的目无王法,行无拘束,以致稠人广众之前出口不逊,言语污秽下流,现遵步军统领九门提督奕详大人之命,予以惩戒!今后,凡行艺之人,有胆敢犯上作乱、口出狂言、说脏语臭者,必擒拿之!凡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聚众起哄、站脚助威者,亦一体拿之!勿谓言之不预也!”
一众先自回了衙门,交割了人犯,草草吃了午饭,便又重整旗鼓转奔了天桥。
天桥这地方孙福不是第一次来,路径自然熟悉,由东口刚一进入,迎面便碰上了一老一小“哭丧”的队伍,只见孝子贤孙身上穿着白服,经几番风吹日晒已发了灰,唯有那小男孩儿帽子上的一颗红绒球依旧鲜亮。十几个游客跟在两侧,一面嬉笑一面手把了铜钱朝他俩身上砸去。听着一声声长嚎儿短溜儿的哭喊,看着两张干打雷不下雨的脸,孙福忍不住想乐,回头对带兵的把总说道:“如今的怪事就是多,连哭爹喊娘也能挣了钱。日后你们谁家发送老人,也不用到别的地方去了,到天桥就行,归其把事办了,还能额外落一笔银子。”
把总说道:“二爷听说了没?前一阵,有好事之人仿照‘扬州八怪’的例,将这天桥上行为乖张的也凑出了八个,称之为‘天桥八大怪’,这一个‘哭丧’的孙丑子就是其中一号。”
欢喜虫儿第二十四章(3)
“行,这小子够得上一怪。”孙福骤然来了兴趣,追问道:“其余还有谁?”
把总扳着手指数道:“再就是说相声的穷不怕、醋溺膏、韩麻子,还有敲着破瓦盆唱小曲的盆秃子、能在杠子上拿大顶的田瘸子、打麻货铁壶用鼻子吹竹管的鼻嗡子、手砸石头子儿卖百补增力丸的常傻子。您数数,是八个不?”
孙福骂道:“除了他妈麻子,就是秃子、瘸子、傻子,没他娘一个正经人。”
二人在头前边走边聊。孙福一眼看见药铺的拐角处正是一个相声场子,站在当中的人他再熟悉不过,就是那因着嫁闺女与自己结下了梁子的颜朝相,心内不由发出一声冷笑:老小子,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且看你说些什么,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我也得让你栽在我手上!他竖起耳朵凑到近前,隔着人群,只见颜朝相蹲下了身子,手捏了白沙一面撒着字一面唱道:
二木念个林,戴宗问智深,
武松哪里去?拳打快活林。
一大变为天,文殊问普贤,
寿星哪里去?跨鹤上西天。
…………
撒完唱罢,颜朝相站起来开说正活《神力王》。此时,他已经发现了藏匿在人群中的世子府的管家,不远处那一群虎视眈眈的兵丁也落入了眼底,即使再麻木也能估计到,仇家来者不善,遂仔细加了小心,格外谨慎了言语,凡有棱的有角的带尖的带刺的一句也不让它出口,心中暗暗叨咕:孙子,大爷我犯法的不说,犯恶的不语,倒看看你今日其奈我何?
一心寻衅的孙福耐着性子倾听了足有半个时辰,对方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话里话外却封得严严实实,如同刀切豆腐四面见光。他一口口咽着吐沫,一下下咬着牙帮,却找不到一丝缝隙,干着急无从下手。“姓颜的,算你贼!今日且放你一马,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气急败坏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向身旁的把总使个眼色,悻悻地转了身。
碰了软钉子的孙福心中燃起了一股怒火,尽管他一路经过了盆秃子、田瘸子、鼻嗡子作艺的场地,却也无心逗留,仿佛一只旷野中饿疯了的老狼,一对眼睛只捡相声场子寻觅。
踏上一道土坡,居高临下的他看到穷不怕和一个小徒弟正在不远处作场,里三层外三层的游人直是围了个风雨难透。他支楞起耳朵,想听一听此刻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然而,嘈杂之中唯见二人张嘴,却未能收入一音一字。他悄悄叫过那把总,示意他和兵丁驻留原地听候指令,独自一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溜达达凑了上去。
此间,朱少文师徒俩正在说着那段脍炙人口的《字像》。六五子凭借年轻好眼力,已然看见远处的高坡上有身着戎装的一伙人在晃动,不由打一个激灵,暗暗拽了一下师父的衣袖。
朱少文刚刚把地上的一个“一”字撒停当,接了六五子“它像什么”的问话,答道:“它像一根擀面杖。”按照以往,捧哏的下边的词儿是“人家的擀面杖都是当中粗两头细,你这为何两头粗当间细”,六五子却一下改了口:“我瞧您这东西不像擀面杖,倒像是练家子手里使的水火棍。”
朱少文是何等聪明之人,已然知道事出有因,心内一沉,头都没抬,便不动声色地把话引入了一段新排练的《大保镖》中。
朱少文:听你这么说,你好像练过武?
六五子:没错,正经拜过师学过艺。
朱少文:还吹上了。可练武的有你这么又矮又瘦的吗?
六五子:我这叫缩、小、绵、软、巧,懂吗?
朱少文:能当着大家伙的面,说说你都练过什么吗?
六五子:我练过兵刃。
朱少文:介绍介绍。
六五子:兵刃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什么叫带钩的、带刃的、带尖的、带刺的、带轮的、带峨嵋针的,十八般兵刃我是样样——
朱少文:精通?
六五子:稀松。
朱少文:稀松啊?你说它干什么。
六五子:稀松是他们,我是精通。十八般兵刃摆在我的面前,我一样一样都能把它——
朱少文:练了?
六五子:卖了。
观众笑了,要打钱了,朱少文这才把目光扫向了人群,隔着几颗脑袋,他看见世子府的管家正如一只隐身于洞口的老鼠在不住偷窥,一双小眼睛显露着残忍的光。遂不由暗暗称赞了徒弟六五子警觉、灵动,今日要不是这孩子随机应变、见风转舵,还止不定会惹出什么祸来。想到这儿,手心里便禁不住出了汗。
他脑筋一转,拿起钱笸箩迎头走了过去,见那孙福缩了身子欲往后退,遂高声说道:“几位千万别走,有钱的您帮个钱场,今儿不方便出门没带钱的您就站脚助威帮个人场。您一走,大家伙就许都跟您一起走了,您就给我这场子捅了一个大窟窿,就好比我熬一锅粥,好不容易熬得了,刚要吃,您给往里扔了把沙子,您也拿不走,我也吃不了了!各位爷,多费心吧您哪!”
这一番话便将孙福定在了原地。另有几个不想破费的,见他如此说,也只好停下脚步,重新归了位。
朱少文来到孙福跟前,见他一手掏出几个铜板扔进了笸箩,一手装作擦汗用衣袖遮挡了脸,有心逗弄他几句,即开口说道:“这位爷,在下看着您好面熟,敢莫是经常到这天桥照顾在下?我穷不怕多谢了!”
欢喜虫儿第二十四章(4)
孙福不便继续躲闪,只得支支吾吾回道:“用不着客气,偶尔,我只是偶尔听听……”
朱少文一笑,脸上的表情极其丰富,“看得出您是位善人,有一副菩萨心肠,不像先前那帮孙子,心如蛇蝎,貌似虎狼,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专门找我们做艺人的麻烦。日后还望您多多照应,您将来必有好报,一准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儿孙满堂,妻妾成群,蚊子不叮,臭虫不扰,苍蝇不踪,疯狗不咬……”
孙福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对方话里话外是在骂他,骂他没有人味儿,却有口难张不好发作,只得尴尬地说了一句“借你吉言”,一扭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清早出门时,奕详曾再三叮嘱他,人抓多抓少不论,但无论如何也要让那个叫沈春和的归了案,即使他一句过缸过沿的话没说,也要缝里挑蛆找出他的毛病来,歪招儿损招儿怎么使都行,只是不许叫他漏了网。然而,这一下午孙福在天桥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也没见着沈春和的影子,最后找了一个变戏法的打听,才知道姓沈的早已经不在天桥,说是为了不和自家兄弟抢饭吃,自动转移到了庙会上。孙福立时傻了眼,京城的庙宇多如牛毛,庙会自然就多得难以计数,除去每月逢三的宣武门外土地庙庙会、逢四的花市火德真君庙庙会、逢五逢六的白塔寺庙会、逢七逢八的护国寺庙会、逢九逢十的隆福寺庙会,还有正月的白云观,三月的蟠桃宫、东岳庙,四月的妙峰山娘娘庙,六月的老郎庙、南顶庙,七月的城隍庙……别说你记不准这一档档的具体日子,就是记得清清楚楚,你还能一庙赶一庙地去搜,一会赶一会地去找?姓沈的如同了闲云野鹤,纵然你有天大的本事,又能上哪儿去寻他的踪影?
孙福走得心焦口渴,顾不上那伙子兵丁,独自来到小摊前买了一碗酸梅汤,一仰脖便见了底。手抹着嘴角水渍的同时,扭脸又发现了一个相声场,见十几个人做一个圈儿围着个凸头凹脸的麻子,正听得津津有味。他像抽了鸦片烟,精神为之一振,如同一只嗅到了血腥的猎狗,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凑近过去。
那麻子站在场地中央,脚前放着一个画眉笼子,眉眼上下耸动,嘴角泛着白沫,欣然盎然说得正欢。“人要是有了钱,吃喝拉撒睡必定样样讲究。单说有钱人晚间睡的这一张床,就不同寻常。我问问各位,各位都睡什么床?木头床、竹子床,再好一点儿的弄一张棕床或是藤子床,对不对?可王爷、贝勒、公主、格格,他们不用这些个东西,他们睡什么?睡象牙床!您没听有这么一句大鼓词儿吗,‘崔莺莺得了那不大点儿的病,睡在了牙床。’是不是?那位说了,谁见过?不错,您没见过,我也没见过。但您要细一想呀,其实那也就应名叫个象牙床,整张床哪能都是用象牙镶的?一只大象统共不也才长两只牙?实际上,床的四周前后左右什么骨头都有,像那狗骨头、狼骨头、驴骨头、马骨头,什么乱七八糟的骨头全有。”说到这儿,麻子手往自己脚下一指,“只有正中间的这一块,才是真真正正的象牙!”
孙福听得明白,看得清楚,这麻子正然是借题发挥在骂人,很明显,围在四周听相声的全都被他说成了狗骨头,唯有站在当中间的他自己才是一块好材好料,不禁勃然大怒,转身朝着跟来的兵丁一挥手,喝道:“还傻愣着干什么?这混帐小子把咱们一总都骂了,难道你们听不出来?废话少说,锁了!”
韩麻子正暗自得意,没想到一下子冒出来这么些当兵的,由不得分说,一挂铁链子便哗楞楞套在了脖子上。领头的把总抬腿踩扁了鸟笼子,接着,又一脚踹上了他的后腰,令他跪到了当地。
“有什么不对的您说,别打人呀……各位爷,这可是因为什么呀……”韩麻子立时变了声调。
“打你?打你是轻的!”孙福揪住他盘在前额的发辫,拉起了他的脸,恶狠狠说道:“臭说相声的没一个好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以为就你精,别人都是傻冒听不懂?大白天的跑这儿找便宜来了!你们不是张口闭口听相声的都是衣食父母吗?在家你也是这样对待你爹你妈的吗?”
韩麻子硬着头皮狡辩道:“我什么也没说呀,站在这儿的各位都听见了,我也就聊了几句吃喝拉撒睡……实在是冤枉小人呀……”
孙福一把把他拽起来,顺手抽了他一个嘴巴,“留着话到衙门里说去吧,到时候,让几位爷好好帮你松松骨,看看你到底是长了一副什么骨头!走!”
韩麻子几个被抓的消息不胫而走。掌灯时分,京城一伙说相声的便都聚到了朱少文家里,连沈春和也闻讯从妙峰山赶了过来。
叶儿忙着沏茶倒水,六五子张罗着挪座搬椅子,却见众人一个个蔫头耷脑沉默无语。
许久,方听到孙丑子骂道:“我操他奕详个娘!你们都说说,咱是招着他了,还是惹着他了?平白无故就抓人!”
颜朝相接口说道:“依我看,韩麻子也是难辞其咎罪有应得,老老实实说你的相声不就完了?犯得着抖机灵取巧骂人吗?还有仓儿两个,竟然当着大姑娘、小媳妇的面儿得巴臭活,鼻子下边的那玩意儿还能叫嘴吗?这下可好,一马勺坏一锅汤,往下让咱们还怎么吃这碗饭?”
“这话得看怎么说了。”“醋溺膏”张太插言道:“还不都是让这世道逼的?咱这帮吃开口饭的,谁不是想着能多挣几个铜子儿让家里人吃得饱点穿得暖点?逛庙会上天桥的,就有专冲臭活来的,人家就喜欢听这一口儿!有钱的整日搂着三妻四妾,下窑子,玩相公,许他们干臭事,就不许咱们说臭活?公买公卖,又犯着哪条法了?一天到晚总说那几块活成吗?今儿《古董王》,明儿还《古董王》,听絮烦了谁还给你往地上扔钱?再者说,每日逛天桥的就那么些人,大部分都让你穷大爷招揽过去了,又让我们能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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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十四章(5)
孙丑子一下恼了,反驳道:“你还别说这个,有本事你也招揽呀?省得看着别人眼热!”
朱少文磕了烟灰,紧接着又续了一锅,凑到灯头上点燃了,这才说道:“我总在想,世人都管说书唱戏的称作下九流,咱说相声的自然也在其内,可我认为,再怎么着咱也不能自轻自贱,专拣那下作道走。我还是那句话,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自己不长出息。今儿这事倒给我提了一个醒,相声还真不能逮什么说什么,嘴上总得要有个把门的。老韩说的也有些道理,咱得不断地出新活,每天每换着样儿地演,要让它谐而不厌,俗而不村,为妇孺所共赏,于骚客有知音。要不然,用不了多久,也不用等衙门抓,咱这玩艺儿自己就完了。你们说是不是?”
沈春和呷了口茶,接了话茬:“师哥,您这话在点儿上,如果都照王麻子、韩麻子他们这么干,相声也就成了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达头了。这是个长话,眼下最紧关节要的是,今儿这事咱管还是不管?管,又怎么个管法?”
“谁管他们谁是个舅子!”孙丑子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几个人全都是飞蛾扑火、自作自受,倒霉活该,蹲几天大狱长长记性倒也不错!”
张太素与韩麻子交好,听了这话,自然不高兴,白了孙丑子一眼道:“同在江湖混,俱是苦命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敢说将后来谁用不着谁?再者说,见死不救,也有失咱作艺人的本分。”
叶儿端着茶壶轮着圈儿给众人续了水,叹口气说道:“甭管怎么说,大家伙都是指着相声吃饭的,山不亲水亲,自当彼此有个照应。按理,这是你们老爷们儿之间的事,我不应该多嘴,可我觉得,无论他三个怎么不对,也没有扛枷戴锁的罪过,想个办法帮他们脱离了苦境,才当得起江湖上一个义字。我说的对不对呢?”
众人齐刷刷把目光聚到了朱少文的脸上,只等着他表一个态度。
这时,房门忽地被推开了,只见一个汉子气喘吁吁闯进来,未曾开口说话,便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朱少文定睛看去,不由吃了一惊,来人竟是几年前曾经在天桥找寻自己、搅自己场子的那个“相声马”!
“朱老弟,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看在张三禄张先生的面子上,原谅我们几个,救救王麻子、仓儿兄弟吧……”说话间,马麻子已泪如雨下,一张饼子脸痛苦得变了形,“王麻子他老妈还在等我的信儿,七十多的老婆子哭得好几回背了气,仓儿的女人这会儿——”他往一旁闪了闪身子,众人隔了他,看到黑乎乎的院子里正有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跪着。
朱少文连连说着“使不得”,急忙将马麻子搀起来,叶儿也跑到屋外,拽起了仓儿的媳妇。
“这个挨千刀的呀,呜……”仓儿媳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数落着自己的男人,“庙会卖艺的多了,谁像他呀,净捡卡巴裆里那脏的臭的骚的烂的往外说,呜……这个臭嘎喯儿的,自己跟前也有大儿小女,怎么就这么没羞没臊没脸皮呀,老天爷怎么不让他舌头生疮嘴角流脓啊……几位大哥,行行好救救他吧,一家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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