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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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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朝相紧忙还礼,知道这就是男方的姐夫了,谦让再三,只好坐在了脸冲门口的主座上。一座粗瓷大釉的酒缸上覆有油着朱漆的缸盖,上面很快摆下了搭配齐整的应时的冷热菜肴:煮花生、豆腐干、玫瑰枣、拌海蜇各一碟放在周边,当间是一盘葱爆牛肉、一碗水爆羊肚、一钵苏造肉、一尾铛炖黄鱼,看得出,这些菜有本家儿自制的,也有从馆子外面红白柜子上现叫的。一壶由酒缸里现打的白干酒烫在水盂里。
  “敢问老弟在何处高就,尊姓大名?”颜朝相问道。
  那人摘下茶镜,浅浅一笑,“在下免贵姓孙,贱名一个福字,先前给惠王爷当差,现下在世子府混饭吃。”
  “哎哟,瞧我这眼睛,敢情是孙大管家……失礼失礼,得罪得罪!”颜朝相主动站起来,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
  事情确实出乎他的意料,原本媒人对他说,男方在一有钱人家当厨子,有个姐夫同在一处做管家,却不曾想竟然是如此赫赫的门户!想到这儿,一时有些局促起来。
  孙福举起了酒盅,“亲家爹,虽说已经开了春,可这天气还是有些阴冷,先喝上一盅暖暖身子吧。”
  颜朝相坐着没动,“孙大管家,先别这么称呼,不是说你家内弟也要来的吗?人我可是要相一相的。首先说,相貌上若是对不起我闺女,是决然不成的。”
  孙福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已经通知了他,想是一会儿就会到的,相亲相亲,不亲眼相看一番,又怎么能成为一家?我那老婆已去姚家井见过令嫒,说令嫒确是一个相貌出众、中规守矩的女孩儿,我这内弟虽说长相一般,但也没什么大毛病,过后你见了就知道了。”
  听了这话,颜朝相才把酒盅举起来,“贵内弟青春多少?”
  “这年龄嘛……我记得,到八月节就该二十六了,兔儿爷过生日他也过生日。”孙福有意为王豁子瞒下了十岁。他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会问我,他这婚事为什么会一直拖到现在?只因天缘不凑,机会不合,俗话说女大不中留,可谁知男大也不中留,尽管我那内弟并不着急,可急得她姐姐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姐儿俩父母早亡,您说,我不替他操这个心又有谁肯帮这个忙?”
  “贵内弟他这手艺——”
  “你是知道的,他一直在世子府做厨子头,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到,没有个三招两式的,能一天三顿地伺候世子爷和那几位福晋奶奶?”
  “贵内弟他的底子——”
  “你是问他的钱财积蓄吗?这我不能骗你,当厨子的,一个月也就三两五两的薪俸,可零甩儿却相当可观,赶上哪一顿世子爷吃顺了口,一高兴赏下一两个元宝也是经常有的。当然,他背着我和他姐到底存下了多少钱,他也不会告诉我。我估摸着,反正不少!”
  “贵内弟他的品性——”
  “人品没得挑!是个热心肠,豪爽,仗义,为人直言快语,生来怜寡惜贫,就一样毛病——嘴不大好,有时候得罪人!”孙福这几句法着实动了脑筋,他故意将黄瓜、茄子搅在了一起,既半隐半露提到了内弟的豁子嘴,为日后留下了话口,又让对方难以分清哪个是黄,哪个是紫。
  

欢喜虫儿第十一章(4)
颜朝相果然就上了当,回应道:“嘴不好不算什么,年轻人嘛,世故经验少,多开导开导他,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慢慢也就改了。”
  吃喝之间,门帘一掀走进一个男人来,只见他一身簇新、上下光鲜,先叫了一声颜大叔,又叫了一声姐夫,便站到了一旁。
  颜朝相抬头打量过去,看到他一只手握着一块手帕紧紧堵在鼻子下,整个遮住了上嘴唇,手帕上明显可以看到星星点点鲜红的血迹。
  “好不央的你这是怎么了?”孙福明知故问。
  “这几天上火,突然就流了鼻血。”王豁子闷声闷气说道,“刚才在门口还好好的,不知怎么,让冷风一呛,打了个喷嚏,揉了一下鼻子,就……”
  “你看你——”孙福埋怨了一句,转而对颜朝相说道:“平日我没少说他,吃东西要有节制,当厨子头的,主子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而且总是吃头一口,整日大鱼大肉、燕窝海参的,能不上火?”
  颜朝相正欲让座,却听孙福对他内弟说道:“今日叫你来,本想让你和颜大叔一起坐坐,聊上一会子,可你这样子成什么体统?我看,这顿饭你也不用吃了,好在颜大叔也见了你了,索性你这就回去吧,让你姐姐想办法帮你止止血。”
  王豁子未容颜朝相说话,手捂着鼻子鞠了一个躬,急急退了出去。
  孙福笑呵呵问道:“亲家爹,你看我这内弟——”
  “行,行……”颜朝相口中嚼着一口肉,呜呜噜噜说了一句,接着又饮尽了一盅酒,“这事就怎么定了。不过,有句话我得提在前头,我那姑娘比着贵内弟小着###岁,亏着不少,所以说,我得多使钱!”
  “使多少您尽管开口。”孙福留着酒量,心内已然有底。
  “我得使……使一个半礼!”
  其时,按民间通行的规矩,九十六两银子为一个礼,一个半礼就是一百四十四两雪花银。
  “成,我答应了。”
  “另……另外,放定的时候,金镯子、金耳环、金镏子、金兜肚链儿,四大金一样也不能少……还有,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一样也不许差……”
  “䞍好吧您!”孙福不由喜上心头,见缸盖上的一壶酒已经喝干,遂冲门外喊道:“掌柜的,再打一壶酒!”
  酒馆掌柜的乐颠颠跑进来,掀起一角缸盖,手持酒提,从里面满满当当提上一斤酒来,操着山西口音问道:“二位爷,这酒喝着可好?不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这可是原封的官酒,一丁点儿水都不曾对过,管保让您喝一盅想两盅,喝两盅想三盅。”
  孙福打着哈哈骂道:“贼老西儿,你说你这酒没对尿我承认,说没对水连鬼都不相信。”他转脸给颜朝相斟满了杯,趁着得意,说道:“我这里有个酒里对水的笑话,亲家爹你想不想听?”
  “说,快说……我自小就爱听笑话……”颜朝相的脸已经像块红布。
  孙福借着酒兴说道:“说是城南新开了这么一家酒铺,掌柜的为多赚钱,自是没少往酒里对水。照咱北京的规矩,酒铺开张第一天,便要把街坊四邻请来免费品尝。掌柜的隔壁住着老婆婆、儿媳妇、小姑子一家三口。先是老太太从酒铺门口经过,掌柜的送上一盅酒请她喝了,随后问道:‘你老觉得我这酒味道如何?’老太太一笑,说了一句:‘你这酒和我那东西一样。’说罢便走。掌柜的听得一头雾水,心中纳闷,正这时,这家的儿媳妇又走了过来,他忙又送上一盅酒,眼瞧着她喝了,仍旧问道:‘你觉得我这酒味道如何?’小媳妇也是一笑,回答道:‘你这酒和我那东西一样。’掌柜的越发糊涂了,偏巧,这家没出阁的小姑子经过这里,掌柜的同样照方抓药,‘大妹妹,你觉得我这酒味道如何?’这姑娘一笑之后,同样甩出这么一句话:‘你这酒和我那东西一样。’掌柜的百思不得其解,遂找了对门一个教书先生欲问个究竟。那先生听罢事情经过,手拈胡须微然笑道:‘她们的话如此简单透彻,你怎么竟会听不明白?老太太言称这酒和她那个东西一样,是说没劲儿;儿媳妇言称这酒和她那个东西一样,是说口儿松;姑娘言称这酒和她那个东西一样,是说水儿多呀!’”
  揭底的话引得颜朝相将满满一口酒喷到了自己身上,红着脸指了一旁的老西儿笑道:“你这酒,和她们那东西也没什么大区别……”
  谈笑之中,二人商定,三天之后放定,清明一过即行迎娶。
  朱少文赶到石虎胡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他站在门外擦了把汗,平息了一下心情,然后朝着屋内轻轻叫道:“慧兰,慧兰……你出来一下。”他一连喊了四五声,也没见妹妹走出来,一种不祥之兆便立刻笼罩了他,咚咚跳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他手按着胸口走进屋,屋内没有点灯,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接着喊道:“爸,您在吗?我是少文,我来看您了……”
  忽地,一团乌影从床头处显露出来,随即传出一声喑哑苍老的呼唤:“是你吗,绍文?儿子,你可回来了……”接着便是一阵起自心头的号啕。
  “爸,是我,您别着急,别哭,有话慢慢说。”他几步跨到近前,一把搂住了父亲朱大官。爷儿俩已经有四五年未得见面,仅凭着手上硬硌硌的感觉,他便了解到老人家比之从前明显瘦削了许多。
  

欢喜虫儿第十一章(5)
他点了油灯,将灯盏举到父亲面前,只见那如同渔网一般布满皱纹的脸已老泪纵横,他估摸事情必定是出在妹妹慧兰身上,忙问道:“您告诉我,家里出什么事了?我妹妹她去哪儿了?您倒是说话呀,爸。”
  “我对不起兰儿,是我害了她……我好胡涂,没跟你商量呀……可叫我怎么活呀……”朱大官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她……她到底怎么了?您快说呀!”朱少文心急如焚,一连声催问着,“爸,过去都是我不好,惹您老生气了,这事先搁一边,回头我再跟您老请罪。您先告诉我,慧兰她究竟去哪儿了?”
  朱大官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哽咽咽说出了事情的因由。
  原来,这院子南屋住着个小伙子,名叫许光衍,比慧兰大三岁,家中只有母子二人,全指着他给人做木匠活儿为生。许光衍不仅相貌端庄,脾气秉性也极好,街坊们不管谁家遇到困难,只要是他能出上力的便总要主动伸手帮一把。他平日做活积攒下一些下脚料,便抽空这家给钉个小板凳,那家给钉个小碗橱。这一切都被慧兰看在了眼里,渐渐便对他有了情意。许光衍也喜欢朱家姑娘善良孝道、模样清爽,天长日久,两个人就在背地里相互表达了爱慕之情。两个月前,许家老太太托人到朱家提亲,不想,却被朱大官一口拒绝。此前,朱大官专门找了走街串巷为人算卦卜命的两个先生明二、冯三,为许光衍和慧兰批了八字。朱大官历来信这个,信得虔诚,信得五体投地,平日闲暇时也总喜欢找些相面占卜的书籍阅读消遣。瞎子明二说,男的属虎,女的属蛇,相书有云,“蛇虎如刀锉”,此乃忌中之忌,二人一旦成婚,不仅妨老家儿父母,而且小两口这一辈子也必定凶险不断!瞎子冯三说,八字不合且不说,单论男方这名字就预示着要穷一辈子,光衍,就是光眼儿,后半生不但吃喝发愁,甚至连衣服都穿不上,总得光着屁股!由此,这一对好姻缘便被生生拆散了。
  第二天,又是这两个瞎子主动找上门来,开口便说为朱家姑娘寻了一门好亲,男方本人如何敦厚,家境如何富足,并且在石头胡同还开着一处买卖。然后又花言巧语一通扇呼,说此人土星子星完善无缺,八字甚佳,眭妻益子,如何福大命大造化大,如何有财有寿福寿绵长。朱大官本就笃信这些东西,一时竟被说动了心眼儿,未加细问,糊里糊涂就将这门亲事应了下来。谁知,这被大伙称作魏老四的人却是一个开烟馆的东家,吃喝嫖赌抽无所不为,坑蒙拐骗偷样样在行,平日除了招引人上门吸毒过瘾,还与胡同里几家妓院串联一起互通有无。那一天他在街上偶然见了慧兰一面,便惦记在了心上,于是仗着手里有几个钱,买通了这一对算命的瞎子,令他俩先用俐嘴伶牙破坏了许家这一门亲事,紧接着又梦中说梦骗得朱大官把女儿许给了他。上个月慧兰上轿过了门,自然想不到竟嫁给了一个地痞流氓,一时羞辱难当,三天头上就喝了大烟膏!
  “这么说,我妹妹——”朱少文眼里涌出了泪水,心如刀割一般疼痛。
  朱大官抹一把老泪,叹道:“人到是救过来了,可从此整天迷迷瞪瞪、不吃不喝,和个死人又有什么差别?这寻死的事,有一回就有二回,我又不能成天上门去看着她。我几次要求把人接回来,吃亏上当我认了,可那魏老四愣是不让,说什么慧兰‘活是魏家人,死是魏家鬼’。咱一没钱,二没势,又怎么能惹得起?说来说去这事全怨我鬼迷了心窍,简直恨不能一头撞死!可你也得替我想想,慧兰老大不小的,我也不能总留在身边,嫁谁不嫁谁,哪有个人商量啊?”
  朱少文端了一杯水递给父亲,“爸,您别自责了,我听了心里更难受。怪只怪我这当哥哥的没尽到心,家里才出了这档子事。您容我好好想想,看看有什么法子能把妹妹救出来。我一天到晚在外头讲笑话给别人听,又有谁知道我自己的心里却在流泪……”
  “绍文,爸老了,估摸着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从庙里搬回来住吧,陪我一阵子,行吗?”朱大官面带恳求地说,“以往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几年我也想明白了,读书中举也好,唱戏说相声也罢,人这一辈子,怎么着不是个活?慢慢熬日子呗。”
  “爸,您可千万不能往歪处想。我听您的,待会儿就去鬼子母庙拿行李,等把慧兰接回来,咱还是热热火火一家人!”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您刚才说的那两个算命瞎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一个叫明二,一个叫冯三。”
  “明二,冯三!”
  朱少文将这两个名字死死地记在了自己脑子里。
  

欢喜虫儿第十二章(1)
四月十六是颜朝相的独生女颜钰出嫁的正日子。
  四月十五的傍晚,迎着一团腌蛋黄似的夕阳,一个二十上下风流倜傥的小伙子,牵着一匹通身枣红的高头大马,由村东缓缓地走进了姚家井。
  他身穿着藏蓝缎子面儿的夹袍,外罩一件青马褂、大绒的套裤,足蹬皮底缎靴,腰系一条宝蓝带,斜挎一口绿鲨鱼皮鞘腰刀,头戴大帽,帽上的红线穗子拥着一颗青金石的顶戴。
  谁也想不到,他就是五年前离家出走的本村张祥泰的儿子张景瑞,天下的事无巧不巧,在自己的娃娃亲媳妇颜钰行将转聘嫁人的头一天,他竟回来了!
  五年前,由于一次赌博输了钱,偷了家里的二两银票,为了躲避父亲的责打,他一惊之下逃离了家乡,路途之中逢着淮军在道边打旗招兵,遂投身军营弃笔从戎。起初,他倚仗念过几天书,写得一笔好字,给一个千总做了书记。不久,江苏巡抚李鸿章到军中视察,见他头脑聪明、办事伶俐,便调他到身边当了一名贴身的戈什哈。其后,无论是调赴上海,还是去苏州、常州围剿太平军,皆与李大人寸步未离,几年间,他便成了李鸿章倚重信赖的侍从。尤其是在攻打常州的一次战役中,他冒着猛烈的弹矢,将打红了眼的李鸿章从炮火中背下来,更加得到了主子的赏识,遂保举了他四品军功,成为了巡抚大人跟前的红人。
  这次,李鸿章奉两宫皇太后之命进京述职,即带着张景瑞等一干侍从住进了东城煤渣胡同贤良寺。
  张景瑞十五岁离家,时至今日方回到北京,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也想起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红颜知己。他的一颗心再也难以安分,恨不能胁生双翅立刻飞回到家中。
  “主子。”他看到李鸿章正坐在椅子上专心地读着一本书,遂借献茶的机会轻轻叫了一声。
  “嗯,有事吗?”李鸿章头没抬,问道。
  张景瑞呐呐言道:“小人想……想跟您告几天假,不知能否……”
  “瑞子,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好不懂事,我刚到北京,公事不断,明儿一早还得到宫中面圣,里里外外都需要你帮着操持,这节骨眼儿上你怎么竟要请假呢?”李鸿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是这么回事,您是知道的,我离开家一走便是五年,音信皆无,我打算回家看看父母,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只怕是……”
  “你这倒也是一片孝心,可是,不能过几天再回去吗?要不这样,你现在就走,赶晚上关城门之前回来。”
  “另外,”说到这儿,张景瑞的脸红了,“还有件事不敢瞒主子,自小我爸就给我定下了一门娃娃亲,那女孩儿叫钰儿,和我同岁,到今年也有二十了,我俩在一个村里住着,我想就手把这桩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了父母的一件心愿,主子您看——”
  李鸿章盯着张景瑞布满红云的英武脸庞,不由噗哧笑了,“行啊瑞子,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话是正理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不用问,我也能猜得出那丫头一准是个可人疼的俊俏女子,我是过来人,知道年轻人的心思,再忙也不能耽误了你们的大事。这样吧,我给你三天假,再到账房去取一千两银子,就算我做主子的给你的喜钱吧。”
  听了这话,张景瑞忙不迭跪下身子磕了头。
  距离姚家井尚有半里多地,张景瑞便从马上跨下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仿佛全然不曾改变,仍是那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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