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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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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村里的那些小姓,有钱家、周家、张家、袁家、刘家。老钱,一辈子没说过话,没人记得他长啥样儿。他老婆花儿,相貌很差,病歪歪的。家里四个孩子,日子没法过,花儿就跟张家、周家几个单身汉鬼混,给家里弄点吃的。全村人都知道。
周家那几家也都很有特色。周利和当过会计,周利忠小巴结,父子三人,外号“大积极”、“二积极”、“三积极”。周利和是个私生子,那真叫个勤快,他做的庄稼,连棵草都找不到。勤快得很啦也不都是好事儿,种麦冬,上肥太勤,结果只长苗,不结籽。后来得胃癌,去安阳做手术,去之前还在晒麦,把麦晒晒装装才走,手术后还没出院就死了。村子里有人编顺口溜:“去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响支鞭炮;去的时候能吃馍,回来抱个骨灰盒。”
周利忠的闺女春荣出嫁前半夜翻墙头跑了。梁家拐子常,别看大字不识,最会编顺口溜,在村里唱:“二月二,龙抬头,周家姑娘翻墙头。周利忠,抬起头,看看床上有人头,袄子搭在被子头,里头盖的是枕头。撵到灵山头,相遇在桥头,结婚证一看,垂头丧气转回头。”
八几年,我和拐子常几个人去弄烟苗。到岗上歇,都在闲说话。拐子常就说:“二哥,你现在不如我,欠人家钱,老婆还有病,六七个娃儿,你啥什么时候能超过我?”那意思是笑话我,日子过不成哩。旁边有人说:“你可别说,龙爬一步,鳖移十年。”现在,拐子常还是拐子常,几个娃儿,没一个成样的,大娃倒插门,就没回来过;二娃儿出去打工也不回来,拐子常四十八岁时又生两个小娃儿,后来有一个淹死了,另一个天天出去上网,打游戏。
总结来说,咱梁庄的情形,就是那个顺口溜:韩家人尖,王家人憨,梁家光出些二货山'5'。
天色渐渐暗下来,父亲却毫无倦意。在父亲那里,所谓村庄的整体面貌,就是一个个生动的、相互纠结的家庭故事,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每一个村庄都是一部历史,每个家庭都是一个独特的人生类型。
当父亲讲到钱家女人花儿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和对待王家的态度一样,我小时候几乎也没有真正意识到他们的存在,虽然钱家就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坑塘的另一边,他家的女儿和我们姊妹也几乎同龄,但我们很少到她家里去玩。她们也似乎以一种自觉状态,从来不提起自己家里的事情,从来不邀请别人到她们家里去玩。
一个村庄就是一个生命体,一个有机的网络,每个家庭的运动看似不相关联,但却都充满着张力和布局。费孝通认为乡村的社会结构是一种“差序格局”,以“己”为中心,和别人建立联系,大家不是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纹一样,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因此,在一个村庄里面,大家族的人总能够通过各个层面的亲属关系推出较大的势力空间。那些小姓,或独姓,因为缺乏基本的私人联系,也很少有机会通过婚嫁这一渠道进入大姓的亲属范畴中,很难推出大的波纹,难以进入村庄的内部空间,获得更多人的认同。也因此,他们的言、行、道德总是被另眼相待。正如费孝通所言,在乡土社会这个亲密的社会中,他们是村庄的“陌生人”,“来历不明,形迹可疑”。钱家在梁庄就是这样的典型形象。
对于梁庄的两大姓——韩姓和梁姓而言,他们是梁庄的主人。但是,也有不同角色的定位。两百多年来,梁姓和韩姓一直处于明争暗斗的状态。梁姓在文化上始终落于下风,韩姓信主的家庭特别多,读书的人很多,在气质和修养上,甚至在相貌上都显得超凡脱俗,但也因此而在背后遭到很多诋毁。梁姓一直以来对信主很排斥,也许他们觉得跟着韩姓人到处跑太丢人。在政治上,梁姓则一直占上风,两百多年来都是梁姓做族长、支书,掌管村里事务,直到最近十几年,才被韩家人夺了过去。梁家人虽然会政治斗争,但是,经济上却一直都不行,在改革开放时代,顺理成章地被赶下台去。
已经夜里十一点了,父亲几乎说了七八个小时,连晚饭都没吃。哥哥、妹妹、嫂子,还有下午从县城回来的二姐、三姐、姐夫也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只听得见我在电脑上啪啪打字的声音。全家人都沉默着,似乎在为整个梁庄思索,带着一种很明显的神圣感,这让我很震动。
对于他们来讲,日常生活只是一种无意识的生活,柴米油盐,吃喝玩乐,好像没什么大的追求。但一旦有某种契机的时候,他们也很愿意去思考,也理解其中的意义,并试图进入到这一境界之中。只是生活很少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一个村庄的生存镜像
几百年前,梁家两兄弟带着七个儿子来到这里定居,并繁衍生息。其中五门人丁比较兴旺,另两门逐渐消失。到目前为止,从大家庭来看,梁家几门共有五十四户。兄弟几个,结婚后,两口子都出去打工,父母在家帮忙看孩子。无所谓分家,但从经济实体来说,应该已经算个体小家庭。从这个角度算,应该有一百五十户左右,共六百四十多口人。
从家庭居所来看,其中有两家完全离开了村庄,搬到了打工的城市生活(把村里的宅基地卖了);一家不知所终,与村里人没有任何联系;七家在外打工,孩子也在外地上学,家里房子封着,几年没有回来,短时期内应该也不会回来;一家在镇上生活,但村里还有宅基地,马上要盖房;还有三家在外地做生意,隔一两年回来一次,家里的房子盖得非常好,显然是在为将来回来做准备;其余几十余家都仍在村庄生活,家里的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老年人、家庭妇女和小孩留在家里。还有八九户,就在土地里讨生活,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一类人,在村里是最老实也最被人看不起的,所以,他们经常被大家忽略掉。
20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梁庄人大规模地出去打工,早年主要集中在北京和西安。去北京的多在工厂做工人、保安,或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据说有一段时间他们还聚集在北京火车站倒票;去西安的多是在火车站周围拉三轮车。后来,才有到青岛、广州一带去打工的。极少数人在外做生意,如校油泵、在城乡结合部卖菜等等。大家出外打工都是以家族为中心,相互传带。在外打工的梁家人有三百二十余人,年纪最大的六十岁,在新疆当建筑工,最小的十五岁。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最早一批出去的打工者,现在已经人到中年,四十多岁将近五十岁的样子,有些人又回到了农村,在家种地,间或在镇上或周边打点短工。还有一些仍然在外面打工,但显然他们已经坚持不了几年。有些人不想回来,但身体已经干不动了,只是在那里撑着。譬如我一个堂哥,早年从部队复员回来,娶妻生子后就出门打工,是村里最早一批出去的打工者。他先在北京当保安,后来到西安蹬三轮,每年就只有春节回家。前些年在村里碰到他,说话打扮很有城市味儿,非常看不起自己从没有出过远门的老婆,总喜欢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他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哪怕在那里他只是一个蹬三轮的。这几年年龄大了,干活渐少,住在了西安的儿子那里。但很显然,他终究是要回来的。
有少数在外面过得不错的,就离开了村庄,如小名叫“坏蛋儿”的村长弟弟,当年,他是村里有名的捣蛋鬼,差点被送进监狱。现在他在内蒙开了一家校油泵厂,因为起步比较早,挣了不少钱,就在内蒙买了房子,将两个孩子也接了出去,已经四五年都没有回来了。村长曾经把俩儿子送去跟着叔叔干,结果,叔叔太抠,不给侄儿工钱。后来村长的两个儿子在同一个城市也开了一家校油泵厂。
一些中年妇女农忙时组成“打工队”,给村里人帮忙种地、除草、收割,一天也能挣三十来块钱;青年夫妻则是候鸟式生活,两口子都出去打工,用打工的钱在家里盖房子,孩子由爷爷奶奶带着,春节或农忙时回来。村长说,这两年春节回来的也逐渐少了,暑假、寒假时,家长会让孩子去他们打工的地儿,假期过完,孩子再回来上学。当然,这只限于夫妇在一个地方打工,并且有条件住在一起的。也有少部分比较能干的青年,在外打工挣到较多的钱,回来在本地做生意,卖沙,做商品批发。但这只是极个别现象。梁家清保就是其中一例。前年回来,他想在镇上做太阳能生意,这是近几年农村新兴的一个家庭装备,盖新房的人家都会买,市场应该不错。但是,店只开了一年,他不仅没有赚到钱,反而把打工几年赚的钱全赔了进去。清保准备今年再出去打工。
有三十多个少年在镇上读初中、高中,基本上是寄宿在学校,星期六、星期天回家。三十多个儿童在镇上小学读书,爷爷奶奶照顾起居,每天接送。村庄的老人有百余人,基本上都在五十岁以上,在家种地、养孙子,还有的在镇上做点零活,在本地建筑队当小工,或在村里石灰砖厂干活。
“人去楼空”是乡村日常生活的景象。大部分在城市打工的农民都在家盖有新房,并且,他们也是为挣到盖房的钱或为子女挣得学费而奔向城市去的。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能在城市扎根、养老(也许是他们根本看不到有这样的可能性),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在城里打工,挣一笔钱,在家里盖栋像样的房子,然后在本地找个合适的生意做。
夫妻分离、父母与孩子分离是一个家庭最正常的生存状态。即使夫妻两人同在一个城市打工,他们也很少有机会能够同吃同住。如果他们在不同的工厂、建筑工地干活,吃住在厂里,他们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梁庄一直是“人多地少”,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均一亩半地,现在人均八分地。庄稼一年种两季,小麦一季,接着种绿豆、玉米、芝麻、烟叶等经济作物。由于地少,这些农作物的收成都不够养家糊口,因此,20世纪80年代之前梁庄几乎家家挣扎于贫困线上,一到春天就断粮,闹“春荒”。
改革开放以后,到城里打工为人们打开了新的挣钱门路,不管在城里干什么活,每年都能拿回家一些钱,供人情世故开销和日常开支。因为种地要交税,还要在麦忙秋收时回来,许多人家干脆把地租给同村的人,条件就是租户替自己交税,每年再给自己两百斤麦子。留在村庄的家庭也多了一项租地经营,麦季收入只够交税和给户主的那一部分,秋天那一季算是获利。
到20世纪90年代,村庄缺吃少穿的现象已经非常少见,但是,真正能够轻松地盖新房,生活过得比较滋润,还是村干部、村庄里的能人、少数经商的或者有吃商品粮的家庭。据村长讲,这两年因为国家免税,有许多人家又把多年不种的地要回去,种点麦子、玉米等,自己并不回到村庄,托亲戚代种代收,工钱照给。但是,也有人家不愿意把种了多年的地再还回去,为此还产生了纠纷。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农民与土地之间的情感联系,还有经济利益关系。
村庄里的新房越来越多,一把把锁无一例外地生着锈。与此同时,人越来越少,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衰弱的老人。整个村庄被房前屋后的荒草、废墟所统治,显示着它内在的荒凉、颓败与疲惫。就内部结构而言,村庄不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或者,它的生命,如果它曾经有过的话,也已经到了老年,正在逐渐失去生命力与活力。
而城市里却拥挤着无数的农民。每年春运高峰期,火车站里肯定有梁庄打工者的身影,而那无数拼挤的身影也分别指向中国的无数个村庄。当成千上万的农民几天几宿在全国各地的火车站等待,在风雪里吹着,在广场里蜷缩着,他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呢?幸福、渴望?焦灼、愤怒?对于那些打工者而言,一年之中仅有的几天相聚、几天轻松也是如此地艰难,对于遥远的村庄而言,那也是一年中仅有的热闹、充实、满足的时刻。
20世纪90年代初期,农民刚刚大规模离开土地进入城市,政策研究者,包括国外的中国问题专家被这巨大的“流民潮”惊呆了,并认为对农民的“释放”将成为社会问题的一个“火药筒”。德国学者洛伊宁格尔认为有三个因素会使得中国流民问题暗藏凶险,在著名的《第三只眼看中国》中他写道:“农民的庞大数量与经济建设的发展速度不成比例,不是城市经济需要吸引农民劳动力,而是农民劳动力需要挤入城市;农民的综合素质远远达不到城市经济生活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因此,农民与法律的冲突将更为激烈、经常;中国城市居民生活水平提高的速度几乎与经济增长速度持平,而与农民的收入水平形成巨大反差。因此,农民在进城伊始就会产生嫉妒、自卑、急迫甚至仇恨心理。这种心理不仅妨碍他们逐渐成为城市人,而且会以犯罪形式表现出来。”
二十年过去了,今天我们依然会听到不少城市人对农民工的抱怨,我们依然能看到农民工在城市生活的尴尬。进城的农民打工者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城市,只是自己讨生活的地方,不能指望它们给你留下真正的生存空间。他们变得本分、安分、守成了,他们认同自己的命运,不再抱怨。并且,通过婚姻、言传身教等方法,他们也竭力抑制他们的下一代——第二代打工者,被政府称之为“新生代农民工”的孩子们——做过多的非分之想,因为他们有过痛苦的经验。
'1' 逼财:当年农村清算地主时的一种说法,即“要彻底清算地主,把地主家隐藏的财产也逼出来”。
'2' 光棍儿:有头有脸的、耍得转、耍得开的人。
'3' 老鳖一:老实人,在农村总是被人捉弄、被人欺负。
'4' 鲜点儿:有代表性的。
'5' 二货山:耿直、倔强,不懂人情世故。
第二章 蓬勃的“废墟村庄”
引言
1990年始,穰县开展“以加强农村基础设施建设”为重点的村庄建设,以点带面,整体推进,村庄建设迅速发展。在道路建设方面,群众按照“想要富、先修路”的思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打通所有村庄的主次干道和进户道,实现了村村通汽车。随着农民对改善住房条件的要求日益提高,建设局村镇办在各乡镇推广农村建房通用图纸,实施村镇规划,建起排房,修通了村内道路。群众住房结构由过去的土木结构变为砖混结构,不少农户盖起了楼房,部分农户还建起了商业用沿街门店房。
——《穰县县志·村镇建设》
第一代打工者:在村庄盖房子,那里才是家
从梁庄到吴镇学校的路,我走了整整五年。沿着村里坑塘边的道路走出村子,上公路,公路入口处是梁光栓家盖的一个小土坯房,极小极小,也没见用过,却成了梁庄村最显在的标志;经过吴镇北头回民区,沿路有茶馆、羊肉店、小百货店;拐进镇上许家那条小道进镇子里面,路边有一个厕所;在其中一个小路口,有一大片半人高的刺玫花,每年夏天,它都开出粉白的花,香得刺鼻,但很美。然后,就是吴镇的主街道,新华书店、供销社、五金店、乡政府,紧接着就是乡中心小学和中学了。这条路一共有两公里多,我每天都要来回走六趟。
现在,和父亲从吴镇沿路走回来,我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父亲说,那是镇子南头,这是镇子北头,那是街上许家……我很茫然,虚飘飘的,脚仿佛悬在半空中,怎么也不踏实。
到了新公路的交叉口,父亲说,这算到咱村了,这沿新公路的房子都是咱梁庄盖的。一排排崭新的房屋,有两层小楼,有平房,屋前都是水泥浇铸的大院子,高门楼、卷闸门,非常气派,中间夹杂一些旧房屋。父亲说这些都是新宅基地,留在村里的那些老宅基地要么便宜卖给了别人家,要么干脆就不要了。
拿着老屋的钥匙,我和父亲准备再次回去“寻宝”。每年回家我们都会回老屋一趟,奇怪的是,每次都能在这里发现一些宝贵的东西:一张旧相片、小学的作业本……有一次居然找到了初中一年级时的一个日记本,我甚至已经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通向老屋的路几乎被杂草封住,我们蹒跚而过,有几次差点被草绊倒。打开老屋的门,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站在堂屋中间,看着一件件熟悉而陌生的物品,我百感交集。靠后墙有一个泥糊的长条几,上面摆放着许多东西,中间是毛主席像,配在两旁的是挂在墙上的对联,两边是放有家庭照片的镜框。条几下面是一个个小格子,里面可以放各种物品。条几前面是一张高高的大桌子,春节这里会摆放供品,平时会放一些杂物,这里也是我们写作业的地方。北方农村家庭大多有这两样东西。大桌子的正上方是顶棚,为了防止房屋梁上掉的灰尘落到人的身上,父亲便用竹子和硬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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