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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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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铁匠哈哈大笑起来,他对张关余王苏说:“我说过的,李光头不会忘本。”
  李光头看到六个合伙人全站在那里,就招呼他们也坐下来。六个合伙人摇晃着六个脑袋,说他们不想坐下,说他们站着很好。李光头点点头,同意他们就这么站着。李光头架起二郎腿,身体靠在墙壁上,把自己侍候舒服了,脸上露出了听取工作汇报的表情,他说:“我走了三个多月,你们这边进展如何?”
  童张关余王苏哑口无言地互相看来看去,然后张关余王苏五个全看着童一个了。童铁匠迟疑了一会儿,上刀山似的向前走了一步,咳嗽了几下,清理了嗓子,才缓缓地说起话来。童铁匠把李光头走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请你千万要理解。”
  李光头听完童铁匠的话,低下了脑袋。六个合伙人忐忑不安地看着李光头,心想这王八蛋的脑袋只要抬起来,肯定是一阵王八蛋叫骂声。李光头的脑袋抬起来后,出乎他们意料,李光头宽宏大量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六个合伙人长长地出了六口气,六颗悬着的心放下了,六张紧张的脸放松后笑了起来。童铁匠向李光头保证:“只要一天,仓库就能租回来,三十台缝纫机就能搬进去;再给两天,三十个农村姑娘就能叫回来。”
  李光头点点头,然后说:“不急。”
  不急是什么意思?六个合伙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架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还是一副舒服的模样。到了关键的时候,张关余王苏五个人的十个眼珠子立刻习惯性地看着童铁匠一个了,指望童铁匠出来说话。童铁匠又是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你走了三个多月,上海那边进展如何?”
  “上海,大地方,”李光头一听上海两字立刻亢奋起来,“挣钱的机会多如猪毛,口水都能换黄金……”
  张裁缝谨慎地纠正李光头的话:“是不是多如牛毛?”
  “比牛毛还是少一些,”李光头实事求是地说,“和猪毛相差无几。”
  六个合伙人看到李光头突然神采飞扬了,互相发出了欣慰的微笑。李光头继续慷慨激昂地说着:“上海,大地方,走几步路就是一家银行,里面存钱取钱的人排着长队,点钞机哗哗地响;百货公司就有好几层,上上下下跟爬山似的,里面的人多得像是在看电影;大街上就不用说了,从早到晚都是挤来挤去的,挤得人类不像人类了,挤得像他妈的蚂蚁搬家……”
  李光头滔滔不绝地说着上海大地方,唾沫喷在我们刘镇小地方,喷到了童铁匠的脸上,童铁匠伸手擦着脸,看看另外五个合伙人都在呵呵地傻笑,都不知道李光头已经离题千里了。童铁匠只好打断李光头的话,再次小心翼翼地问:“你和上海的服装公司谈的生意……”
  “谈啦,”李光头没等童铁匠把话说完,就得意洋洋地数着手指说起来:“谈了不下二十家服装公司,里面有三家还是外商……”
  小关剪刀惊叫起来,“所以你像马克思恩格斯了。”
  “什么马克思恩格斯?”李光头不明白小关剪刀的话。
  张裁缝出来解释:“你长头发大胡子,我们估计你和外商谈过生意了,你就学起外商的模样来了。”
  “什么外商的模样?”李光头还是不明白。
  童铁匠眼见着又要离题千里了,立刻接过去说:“我们说的还是生意,你谈得怎么样了?”
  “谈得好啊,”李光头说,“岂止是生意,就是品牌我也和他们沟通交流过了……”
  苏妈叫了起来:“所以你给我发了电报,把肉包子牌改成了点心牌?”
  李光头仔细想了想,眼睛闪亮地叫了起来:“对,对,对……”
  苏妈得意地看看另外五个合伙人,张关余王四个对着苏妈连连点头。童铁匠心想他妈的又要扯远了,童铁匠赶紧对李光头说:“你谈了二十家服装公司,谈成了几家?”
  这时李光头长长地“唉”了一声,这声叹息跌进了六个合伙人的耳朵,好比是六盆冷水泼在了六个热脑袋上,刚刚兴奋起来的六个脸色通通阴沉了下去。李光头挨个看了他们一眼,伸出五根手指说:“五年前,我去上海为福利厂拉生意,只要把福利厂残疾人的全家福照片拿出来,再加上我的真诚热情,就会打动一个个公司的一个个业务员,为福利厂拉来了一笔笔的生意;五年后,我拿着世界地图为我们自己去上海拉生意,比五年前更真诚、更热情,也更成熟,可是……”
  李光头五根伸开的手指卷了起来,变成了数钞票的动作,“现在时代不同啦,社会变啦,要靠塞钞票行贿才能拉来生意,我万万没有想到,不正之风刮得这么快这么猛……”
  李光头的五根手指不数钞票了,又伸直了晃动起来,“才五年时间,就刮遍了祖国大地……”
  六个合伙人听得眼睛发直,童铁匠忐忑不安地问:“你塞钞票行贿了没有?”
  “没有,”李光头摇摇脑袋说,“当我终于发现行贿这个硬道理时,我口袋里的钱只够买一张回来的汽车票了。”
  “这么说,”童铁匠声音颤抖地说,“你一笔生意都没谈成?”
  李光头斩钉截铁地说,“没谈成。”
  李光头的话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打得六个合伙人晕头转向,哑口无言地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着童铁匠浑身哆嗦地说:“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啦?”
  童铁匠这时候也六神无主了,他看着张裁缝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王冰棍呜呜地哭了,呜呜地说:“这可是我的救命钱啊!”
  苏妈也跟着“呜呜”了两声,随即她想起来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马上不“呜呜”了。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吓出了满头的冷汗,两个人惊慌地看着李光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怎么就赔啦?”
  “不能说赔了,”李光头看着六张丧魂落魄的脸,坚定地说:“失败乃成功之母,只要你们再给我凑起一百份的钱,我马上再去上海,我一个个去塞钞票,一个个去行贿,保证给你们拉来一笔笔大生意。”
  王冰棍还在呜呜地哭,他抹着眼泪对童铁匠说:“我是没钱了。”
  童铁匠看了看满脸惊慌的余拔牙和小关剪刀,又看了看浑身哆嗦的张裁缝,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哪里还有钱啊!”
  “你们没钱了?”李光头满脸的失望,他挥了挥手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只好赔了,我自己的四百多元也赔进去了。”
  李光头说完看着六个惊慌失措的合伙人,忍不住笑了两声,王冰棍指着李光头对童铁匠说:“他怎么还在笑呢?”
  “胜败是兵家常事,大丈夫赢得起也输得起。”李光头伸手指点着六个合伙人,“你们六个垂头丧气的,这点风雨都经受不起,像六个俘虏……”
  “他妈的,”童铁匠怒火冲天了,“你才像个俘虏!”
  童铁匠挥起了打铁的右手,打铁一样地打在了李光头的脸上,一巴掌将李光头从长凳搧到了地上,童铁匠吼叫着:“老子出了四千元啊!”
  李光头捂着脸从地上跳起来,生气地说:“干什么?干什么?”
  随即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又架起了二郎腿,刚刚摆出一副要和童铁匠明辨是非的架势。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三张嘴吼叫着三声“一千元”,对着李光头就是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嗷嗷叫着跳到了长凳上,蹲在了长凳上,嘴里还在喊叫着“干什么”。张关余的脚也互相踢到一起,他们自己也疼得嗷嗷叫了。王冰棍最为悲壮,他像是堵枪眼那样扑了上去,哀号着他的“五百元”,抱住李光头的肩膀大口吃肉般地咬了起来,仿佛要从李光头身上咬下价值五百元人民币的皮肉来,李光头杀猪般嚎叫着跳下长凳,使劲甩了几下才甩掉王冰棍的尖牙利嘴。李光头一看大事不妙了,拿起他的提包和世界地图蹿出了铁匠铺,站到了门外后,李光头觉得自己虎口脱身了,他气愤地指着屋里的人喊叫:
  “干什么?干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讲讲道理嘛。”
  李光头本来还想和他们继续讲道理,看到童铁匠举着铁锤冲出来,赶紧说:“今天不讲啦!”
  李光头好汉不吃眼前亏,拔腿就跑,跑得比狗比兔子还要快。童铁匠举着铁锤一直追赶到了巷口才站住,对着仓皇而逃的李光头吼叫道:“他妈的你听着,老子以后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老子要世世代代揍你下去!”
  童铁匠说完了他的豪言壮语,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四千元付诸东流,立刻像霜打的秧苗一样蔫了。他耷拉着脑袋走回铁匠铺,张关余王四个想到自己的钱都打了水漂,四个都眼泪汪汪了,看着童铁匠倒提着铁锤走进来,王冰棍第一个哭出了声音,张裁缝呜咽地说:“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光啦?”
  此话一出,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哭出了声音。童铁匠把铁锤往火炉旁一扔,在余拔牙的藤条躺椅里坐下来,举起拳头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童铁匠把自己的脑袋当成李光头的脑袋了,使劲捶打着,都捶打出了“咚咚”的鼓声。
  “我这狗娘养的王八蛋!”童铁匠痛骂自己,“我怎么会相信李光头这狗娘养的王八蛋!”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忍不住捶打起了自己的脑袋,也忍不住痛骂起了自己:“我们这几个狗娘养的……”
  苏妈是唯一没有赔钱的,看着这几个前合伙人都在狠揍自己痛骂自己,苏妈的眼泪也掉出来了,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啊……”
  童铁匠把自己揍得头晕眼花以后,咬牙切齿地发誓了:“李光头这王八蛋,老子不把他揍成个瘸子傻子瞎子聋子,老子誓不为人。”
  哭得伤心欲绝的王冰棍听到童铁匠的誓言,也擦干眼泪,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表情,仿佛要荆轲刺秦王了,他挥着拳头发誓:“老子一定把他揍成个残疾人……”
  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狠狠地发誓了,小关剪刀发誓要剪掉李光头的屌,剪掉李光头鼻子耳朵,剪掉李光头的手指脚趾;余拔牙发誓要拔光李光头嘴里的牙齿,拔掉李光头身体里的骨头。就是这样他们仍然不能解气,他们又剪又拔地继续发誓,发誓要把李光头剪拔成一个残疾大全。
  张裁缝是一个斯文人,也像一个义勇军战士那样说话了,他说自己恨啊,恨不得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张裁缝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是儿戏,他说自己的床底下藏着一把日本军刀,虽然生锈了,只要到小关剪刀那里磨上两个小时,就亮闪闪地锋利了,就可以割下李光头的脑袋了。
  苏妈听着这五个前合伙人狠话毒话呼呼地说出来,吓得脸色白了。听到张裁缝说要割下李光头的脑袋,她信以为真,看着张裁缝文弱书生一样的手臂,忍不住担心地说:“李光头的脖子像大腿那么粗,你割得下来吗?”
  张裁缝先是一愣,随后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没有把握,他就改口说:“不一定要割下他的脑袋。”
  “不割下他的脑袋,”小关剪刀喊叫起来,“也要割下他的两个蛋子。”
  这时候张裁缝摇头不同意了,他说:“这种下流事我做不出来。”
  第四十二章
  童张关余王说到做到,他们此后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一次,就出手揍他一次。写文章的是文如其人,揍人的是揍如其人,这五个人用五种风格揍李光头。童铁匠撞见李光头立刻扬起打铁的右手,一巴掌搧下去,搧得李光头跌跌撞撞的时候,童铁匠已经目不斜视地扬长而去,他从来不揍李光头第二下,童铁匠是一锤定音的风格。张裁缝见到李光头就会恨铁不成钢地喊叫起来“你你你”,揍出去的是拳头,挨到李光头脸上时变成了一根手指,像缝纫机的针头一样密密麻麻地戳一阵李光头的脸就结束了,张裁缝是一指禅的风格。
  余拔牙是职业风格,每次都用拔牙的右手对准李光头嘴里的牙齿揍上一拳,揍得李光头的嘴唇鲜血淋漓,揍得余拔牙的手指上都有牙齿印了,自己拔牙的右手烫伤似的举到眼前甩动起来,自己疼得“哎哟”直叫了,以为李光头被他揍得满地找牙了,可是下次见到李光头时,李光头的嘴里仍然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余拔牙惊奇地让李光头张大嘴巴,伸手往李光头的嘴里数上一遍,竟然一颗牙齿也不少。所以余拔牙每次揍李光头嘴巴的时候,总要赞叹一声:“好牙齿!”
  小关剪刀是下三路的风格,他相中了李光头的裤裆,而且声东击西,先是对准李光头的两条腿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弯下了腰劈开了腿,把裤裆暴露出来时,小关剪刀使劲一脚踢在李光头的两个蛋子上,李光头疼得天昏地暗,双手捂住下身在地上来回翻滚。此后李光头再遇上小关剪刀时,马上双腿夹紧,双手一前一后捂住裤裆处,任凭小关剪刀如何胡踢乱踹,李光头也要誓死捍卫他的两个蛋子。小关剪刀往李光头的小腿缝踢了一脚又一脚,又往大腿缝踹了一脚又一脚,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了,也弄不开李光头夹紧的双腿,小关剪刀急了,一边踢着踹着,一边喊叫:“劈开来,劈开来……”
  李光头连连摇头,腾出左手指指自己裤裆里的宝贝说:“它已经结扎啦,你就可怜可怜苦命的它,给它一条生路吧。”
  王冰棍的风格是钝刀子割肉,每次见到李光头都像刚死了爹妈一样地哭出声来,揪住李光头的衣领一拳又一拳,揍得李光头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王冰棍左手按在李光头肩膀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右手一拳又一拳。王冰棍每次都要揍上一个小时,中间有二十分钟用来喘气休息。喘气休息的时候,王冰棍就会抹着眼泪对围观的群众说:“五百元啊!”
  五个债主从春暖花开一路揍到夏日炎炎,把李光头揍成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伤兵,每次出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时,李光头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吊着胳膊瘸着腿。这时的李光头破衣烂衫,头发比马克思长,胡子比恩格斯多,昔日威风凛凛的光头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副要饭的乞丐模样。李光头长发披肩以后,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给他取了两个洋歌星的绰号,刘作家叫他“李披头士”,赵诗人叫他“李迈克尔·杰克逊”。刘镇的群众听不懂,他们知道世界上有个唱歌的叫邓丽君,不知道还有唱歌的叫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他们向刘作家和赵诗人打听,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何许人也?刘作家和赵诗人故作高深地转身离去,心想这些粗人连长头发的披头士和长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都不知道。刘作家和赵诗人对刘镇群众的无知深感不满,转身离去是出污泥而不染。群众只好去向李光头打听,李光头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仍然热心地回答群众的提问,他晃着脑袋说:“都是外国人。”
  五个债主的五种揍人风格里,李光头最害怕的是小关剪刀的下三路;童铁匠的巴掌虽然稳准狠,可那是一锤子买卖;余拔牙领教了李光头牙齿的坚固以后,揍上去的拳头也就越来越轻了。李光头最能适应的是张裁缝斯文的一指禅,其次适应的是王冰棍,王冰棍虽然揍起来没完没了,可是王冰棍力气有限,李光头皮粗肉厚不害怕。没想到春去夏至,最厉害的是王冰棍了。这时的王冰棍背起了他的冰棍箱,右手捏着木块,一路叫卖地拍打着冰棍箱,见到李光头就用右手里的木块揍他了。王冰棍的传统武器让李光头苦不堪言,那木块硬邦邦地揍在李光头长发披肩的脑袋上,揍得李光头昏头昏脑。当李光头抱住脑袋蹲下后,王冰棍干脆坐在了冰棍箱上,一边叹息着他失去的五百元,一边用木块拍打着李光头的脑袋,一边还在叫卖他的冰棍。李光头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只好牺牲自己的双手了。李光头的双手又红又肿,被王冰棍揍成了一对红烧猪蹄,他仍然紧紧保护着自己的脑袋,心想脑袋最重要,以后还要靠它做生意呢。
  苏妈在街上见到王冰棍一次次用木块揍李光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去拉住王冰棍的手,对他说:“你这样会有报应的。”
  王冰棍收住了手,可怜巴巴地对苏妈说:“五百元啊!”
  苏妈说:“不管多少钱,你也揍不回来了。”
  王冰棍背起冰棍箱哀伤地离去后,苏妈看着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李光头,忍不住埋怨起了李光头:“你明明知道他们要揍你,你还整天在大街上晃荡,你不能躲在屋里不出来吗?”
  李光头抬头看看王冰棍走远了,双手从脑袋上滑下来,站起身对苏妈说:“躲在屋里还不闷死了。”
  李光头说完甩了甩一头长发,若无其事地走去了。苏妈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对着走去的李光头说:“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才没有赔钱,要不我也要揍你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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