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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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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阳春四月了,好在那个仓库面积大,她们都睡在地上,睡成三排,像是三十个女兵。张裁缝说三十个姑娘里有聪明的有笨的,聪明的三天就掌握了缝纫的技术,笨的怕是要花上十天半月。童铁匠说十天半月太慢了,这个李光头不出一周就会拉来大笔的生意,到时候做不出来怎么交待?
童张关余王苏就这么议论纷纷,眼看着一个星期过去,另一个星期也要过去了,去了上海的李光头一点音讯都没有,六个人的话慢慢少了起来,心里的小算盘也各自拨弄起来。王冰棍第一个沉不住气,他自言自语:“这个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胡说。”张裁缝立刻反驳,“他走的时候把钱全交到我手里了,有什么可逃跑的?”
童铁匠点点头,支持张裁缝的话,他说:“生意上的事情,总会有快有慢,有多有少。”
“是啊,”余拔牙应声说,“我有时候一天拔十多颗牙,有时候几天拔不了一颗牙。”
“磨剪刀也一样,”小关剪刀也说,“有时候忙死,有时候闲死。”
接下去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李光头还是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最晚来到的不是苏妈,是张裁缝了。张裁缝每天下午满怀希望地来到邮电局,打听有没有李光头从上海发来的电报,邮电局收发电报的人总是在下班前半个小时,看到张裁缝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一脸讨好的笑容,收发电报的人摆一下手,还没说话,张裁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了,知道没有李光头的电报。收发电报的人刚开口说没有电报时,张裁缝已经转身走出了邮电局。张裁缝垂头丧气地站在邮电局的门口,直到邮电局下班了,里面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大门上锁的时候,张裁缝还站在那里,对邮电局锁门的人说,如果晚上有他张裁缝的电报,就送到童铁匠那里。然后张裁缝茫然若失地走回家中,呆头呆脑地吃过晚饭,神情黯然地来到铁匠铺。
六个合伙人在铁匠铺里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李光头的电报从上海发过来,盼了一个月零五天了,这个李光头好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一个星星,没有一丝月光,让六个合伙人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怎么办?童张关余王苏这六个坐在铁匠铺里面面相觑,刚开始个个意气风发,如今六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寡言,各想各的心事。小关剪刀忍不住埋怨起来:“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怎么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上次王冰棍怀疑李光头是不是逃跑了,引来一片反对声;这次小关剪刀的埋怨,引来了一片共鸣声。余拔牙首先应和小关剪刀,余拔牙说:“是啊,拔掉一颗牙,不管是好牙坏牙,都会出血;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不管有无生意,总该有个音讯吧。”
“我早就说过了,”王冰棍说,“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逃跑是不会的,”张裁缝摇摇头说,接着叹息一声,“可他这么音信全无,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苏妈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她突然紧张起来,她说:“李光头会不会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小关剪刀问。
苏妈挨个看看五个合伙人,犹豫不决地说:“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呀!”余拔牙急了,“有什么不该说的?”
苏妈结巴地说:“上海是大地方,汽车多,李光头会不会被汽车撞了?躺进医院出不来了?”
其余五个合伙人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心里都朝着苏妈说的方向担心起来,觉得李光头遇上车祸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五个合伙人都在心里祈求老天爷保佑李光头了,保佑李光头千万别让汽车给撞了;就是撞了,也是轻轻擦一下,擦破点皮流点血就够啦;千万别把李光头撞狠了,尤其不能把李光头撞成个瘸傻瞎聋的综合残疾人。
过一了会儿张裁缝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大家,这个月的租金付了,三十个农村姑娘的工资付了,再加上李光头买进的三十台缝纫机的钱,现在剩下的也就是四千多元了。张裁缝说完后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这可是我们自己的血汗钱啊。”
张裁缝的话让大家心里一阵哆嗦,苏妈也哆嗦了一下,过后一想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才放下心来。大家都去看童铁匠,童铁匠是个体工作者协会的主席,又是出钱最多的,大家都指望着他拿个主意出来。童铁匠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看着自己了,不说话不行了。童铁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再等几天吧。”
李光头的电报终于来了,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到我们刘镇的。李光头没有把电报发给张裁缝,他发给了苏妈。电报里只有两句话,他说苏妈的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雅致,要改成点心牌胸罩。
苏妈拿着李光头的电报一路小跑来到了铁匠铺,沉寂多时的铁匠铺立刻激动起来了,童张关余王五位拿着电报看了又看,五颗悬着的心全放下了,五个脸蛋全通红起来了。这五个合伙人再加上苏妈重新意气风发了,他们笑声朗朗议论纷纷,都说李光头去了这么久才拍回来一个电报,肯定是生意谈成了一大堆。他们把李光头夸奖了一通,又臭骂了一通,说这个李光头真是十足的王八蛋,这王八蛋是故意吓唬他们,吓得他们心惊肉跳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接下去王冰棍从电报里发现了问题,王冰棍通红的脸立刻白了,他抖动着手里的电报说:“这电报上没有说生意啊?”
“对啊,”小关剪刀的脸色也跟着王冰棍白了起来,“没有说生意啊?”
另外四位赶紧拿过去电报再仔细读了一遍,读完后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出来为李光头说话,他说:“他只要还想着给苏妈的品牌改名字,应该是谈成几笔生意了。”
“张裁缝说得对,”童铁匠指指几个合伙人坐着的那条长凳,“我了解李光头,他还是个小王八蛋的时候,就天天到我这里来和这条长凳搞搞男女关系,这个王八蛋与众不同,他做什么事都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童铁匠说得对,”余拔牙打断了童铁匠的话,“这王八蛋的胃口比谁都大,想当初他来借我的躺椅,借完了躺椅还要借我的油布雨伞,差一点把我的桌子都借走,让我堂堂拔牙铺做了一天的赤膊麻雀……”
“余拔牙说得对,”小关剪刀也想起了往事,“这王八蛋从小就会做生意,用林红的屁股骗了我一碗三鲜面,他吃得那个香喷喷啊,我馋得那个口水哗哗地流……”
“你们说得都对,”王冰棍的立场也变过来了,“这王八蛋心比天高,别人富得流油就满足了,他非要富成一艘万吨油轮……”
眼看这五位合伙人信心百倍,苏妈又担心起自己的十五份来了,她说:“这李光头拉了大堆的生意回来,要是不认我的十五份了怎么办?你们可要替我作证啊!”
“你不用担心,”童铁匠指指张裁缝手里拿着的电报,“这电报就是证据,比我们五个人出来作证强多了。”
苏妈一听这话,赶紧从张裁缝手里抢劫似的拿过来电报,宝贝似的捧在胸前,欣喜地说:“多亏了我去庙里烧过香,这李光头才发电报给我,有了这电报,他就不能赖掉我的十五份了,烧香真是灵验啊!”
李光头发了一份莫名其妙的电报回来,这电报好比是东方红太阳升,把童张关余王苏从黑暗中解放出来了。童张关余王苏六个合伙人也就是喜气洋洋了半个月,接下去李光头再次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白天盼,晚上盼,时时盼,分分盼,最后是秒秒盼了,也盼不来李光头的一根头发丝。李光头在上海石沉大海了,从此以后他的电报再也没有来到我们刘镇。
童张关余王苏纷纷耷拉起了脑袋,重新开始了心惊肉跳的日日夜夜。两个月过去了,张裁缝付了第二次仓库的租金,给三十个农村姑娘发了第二次工资,然后声音抖动地说:“我们的血汗钱剩下不到两千元了。”
大家又是一阵哆嗦,苏妈仍然跟着哆嗦了两下,想到自己的钱仍然没有进去,苏妈再次放下心来。这时的李光头在六个合伙人那里遭遇信誉危机了,余拔牙首先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余拔牙说:“这王八蛋哪像是在跟我们做生意?这王八蛋像是在跟我们捉迷藏。”
“是啊,”张裁缝这次也应和着说话了,“一根缝衣服的针掉在地上,也会有响声,这个李光头没有一点音讯,实在不应该。”
“别说是一根针了,”小关剪刀十分生气,“就是放个屁,也会有声响。”
王冰棍接过去说:“这王八蛋连个屁都不如。”
童铁匠铁青着脸,仍然是一声不吭。其他人的眼睛全责怪地看着童铁匠,童铁匠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仿佛在说:若不是他童铁匠第一个出了四十份四千元人民币,他们的钱就不会跟进。童铁匠心想:说起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他妈的这榜样真不是人做的事情。六个合伙人沉默了一会儿,张裁缝继续声音抖动地说:“再过一个月,剩下的钱就不够交租金发工资了。”
张裁缝的声音阴森森的,说完以后眼睛也阴森森地盯着童铁匠了。童铁匠觉得另外的几个人也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只有余拔牙看着他的嘴巴,似乎是在打他嘴里好牙的主意。童铁匠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这样吧,先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需要的时候再让她们回来。”
其他几个合伙人没有说话,继续阴森森地看着童铁匠。童铁匠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仓库的租金,知道他们谁也不愿意将剩下的钱再扔进去了。童铁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这样吧,先把仓库退了,万一李光头真的拉来了生意,再租回来也不迟。”
几个合伙人开始点头了,张裁缝提出一个问题:“三十台缝纫机怎么办?”
童铁匠想了想后说:“按大家出钱的比例,把缝纫机分了,各自搬回家里。”
张裁缝出面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又出面把仓库退了,再出面把三十台缝纫机按出钱比例分了,苏妈没有出钱,苏妈自然没有分到缝纫机。所有的后事全料理完了,这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只是这六个聚在一起时不像是活生生的人了,他们像六个鬼一样冷冷清清地坐在一起,铁匠铺到了晚上也像墓穴一样悄无声息。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李光头还是没有丝毫音讯。苏妈第一个不去铁匠铺了,接下去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不去了,只有出钱最少的王冰棍锲而不舍,继续每天晚上到铁匠铺报到,坐在愁眉不展的童铁匠对面,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抹眼泪,然后可怜巴巴地问童铁匠:“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了?”
“没办法,”童铁匠双眼空洞地说,“该割肉的时候,也只好割肉了。”
第四十一章
就在六个合伙人绝望的时候,李光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这时的李光头已经离开刘镇三个月零十一天了,他傍晚的时候走出了我们刘镇的长途汽车站,还是穿着那身衣服,还是一手提着个包,一手拿着那张卷起来的世界地图,他走到了苏妈点心店里,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苏妈竟然没有把他认出来。这个李光头走的时候是一个亮闪闪的光头,回来时却是一头长发,而且满脸的胡子。李光头拍一下桌子,大叫一声:“苏妈,我回来啦!”
苏妈吓了一跳,指着李光头的长发惊叫起来:“你,你,你怎么是这副模样?”
“忙死啦,”李光头晃着脑袋说,“我在上海忙死啦,理发的时间都没有。”
苏妈双手在胸前捏着,看看站在一旁也在吃惊的女儿苏妹,小心翼翼地问李光头:“生意谈成了?”
“饿死啦,”李光头冲着苏妈说,“我饿死啦,赶快给我弄五个肉包子。”
苏妈赶紧让苏妹给李光头端上去肉包子,李光头抓住一个就往嘴里塞,声音嗡嗡地对苏妈说:“你马上去通知童铁匠他们,到仓库开会,我吃完包子就来。”
李光头的神气让苏妈觉得他已经拉到了大笔的生意,苏妈连连点头,转身出门急匆匆地走去了。苏妈走出二十来米,才想起来那个仓库已经退掉了,又急匆匆地走回来,站在门口不安地说:“是不是去童铁匠那里开会?”
李光头嘴里塞满了包子,说不出话来了,只好连着点了几下头。苏妈如获圣旨般地跑向了我们刘镇的城西巷,她走到张裁缝门前时就大叫起来:“李光头回来啦……”
苏妈连着叫了四声,把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都叫了过来,童铁匠听到了叫声也冲出门来。童张关余这四个人就站在铁匠铺门口,听着苏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李光头如何神气活现地走进点心店,如何拍着桌子大声说话。听完了苏妈断断续续的介绍,童铁匠沉吟了片刻,面露笑容地说:“成了,这事成了。”
“你们想想,”童铁匠继续说,“这事要是不成,李光头还会这么嚣张吗?还会通知我们开会吗?早就灰溜溜地躲起来啦。”
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三位使劲地点起了头,高兴地骂了起来:“这王八蛋,这王八蛋,这王八蛋……”
童铁匠笑着问苏妈:“这王八蛋是不是满嘴的广东腔,像个港商?”
苏妈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说:“还是满嘴的刘镇腔。”
童铁匠有些不信,他说:“总会有几句上海话吧?”
“上海话也没有。”苏妈说。
“这王八蛋倒是不忘本。”童铁匠夸奖了李光头一句。
苏妈点着头说:“他头发很长,像个唱歌的。”
“我明白了,”童铁匠自作聪明地说,“这王八蛋真是心比天高,连港商都不放在眼里,他学起外商来了。你们想想,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外国人,都是长头发大胡子。”
“对呀,”苏妈叫了起来,“他满脸的胡子。”
苏妈这时候是个积极分子,她抹了抹额上的汗水,说还要去通知一声王冰棍。小关剪刀说刚才还见到王冰棍手里提着酱油瓶走出城西巷,苏妈立刻急匆匆地跑出了城西巷,跑向了我们刘镇的酱油店。
童铁匠、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在铁匠铺里坐了下来,四个人兴奋得红光满面,像是四个精神病患者一样张嘴呵呵地笑,在铁匠铺里胡乱走着胡乱撞着。童铁匠第一个冷静下来,他摆摆手让张关余三个在长凳上坐下来,他说李光头不知道他们把仓库退了,把三十台缝纫机分了,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了;他说李光头知道后可能会暴跳如雷,可能会骂出一堆难听的话来。童铁匠对张关余三个人说:“这个李光头骂起人来,那张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响。你们千万不要生气,千万要冷静,就让他骂上一阵子,等他消气了,再讲讲我们的难处。”
“童铁匠说得对,”张裁缝扭头对小关剪刀和余拔牙说,“你们一定要冷静。”
“放心吧,”小关剪刀说,“别说是骂我了,就是骂我爸爸老关剪刀,骂他一个狗血喷头,我小关剪刀也不会生气。”
“是啊,”余拔牙说,“这李光头只要拉来了大笔生意,就是把我祖宗十八代骂上十八遍,我余拔牙仍然笑脸相迎。”
童铁匠放心了,他环顾自己的铁匠铺,说铺子里一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个李光头凯旋而归了,总得弄把好椅子让他坐坐。童铁匠话音刚落,余拔牙立刻起身出门,把他的藤条躺椅搬来了。张裁缝和小关剪刀看着这把修补得像刘镇地图似的躺椅直摇脑袋,说这把躺椅太寒酸了。童铁匠也摇了摇脑袋,也说这躺椅寒酸。余拔牙有些不高兴,指着自己的宝贝躺椅说:
“看起来是寒酸,躺上去就舒服啦。”
这时苏妈和王冰棍急匆匆地走进来了,苏妈进门就说,看见李光头摇摇晃晃走过来了。童铁匠赶紧躺到余拔牙的藤条躺椅里检验一下,童铁匠试躺之后同意余拔牙的话了,他说:“还算舒服。”
长头发大胡子一副外商模样的李光头走进铁匠铺时,看见他的六个合伙人满脸幸福的笑容,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李光头哈哈大笑地说:“久违啦!”
童铁匠看着风尘仆仆的李光头,恭敬地要李光头坐到躺椅里去,童铁匠说:“你终于回来啦,你辛苦啦。”
其他五个合伙人也跟着说:“你辛苦啦。”
“不辛苦,”李光头摆着手说,“做生意不能说辛苦。”
童铁匠他们连连点头,嘿嘿笑个不停。李光头没有坐到躺椅里,他一屁股坐在那条长凳上,把提包和世界地图也放在了长凳上。童铁匠他们执意要请他坐进余拔牙的躺椅里,李光头摇摇头摆摆手,还对童铁匠眨了眨眼睛,他说:“我就坐这长凳,说起来这长凳还是我的老相好。”
童铁匠哈哈大笑起来,他对张关余王苏说:“我说过的,李光头不会忘本。”
李光头看到六个合伙人全站在那里,就招呼他们也坐下来。六个合伙人摇晃着六个脑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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