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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计-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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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坐下后,单善兴致勃勃地说:“中午是唱戏助兴,晚上玩点什么呢?哦,对了,我曾经拜过一个老师,学习写作。我老师就在常州,写了一篇《常州南运河记》,念给你们听听。”随即她就声情并茂地朗诵:
壮丽江山莫奈何,运河千里无萧瑟。上承北京吉祥雨,下载苏杭云彩绸。贯通五湖达四海,不尽财源滚滚来。尤其钟爱好常州,汉朝即设毗陵驿。南来北往多少舟,尽在毗陵打招呼。何以此处最留人,除得地利还人和。百年不荒膏腴地,宝玉也须从此过。菩萨永驻天宁寺,斯人佛心时时修。咫尺茅山道常在,德化邻里多质朴。商贾之间亦诚信,一如季子作承诺。恪守温良恭俭让,但有不平亦英雄。近代就有瞿、张、恽,振臂一呼乾坤动。豪迈之举今犹在,发动三百万愚公。
运河堪称七彩练,几番舞出惊世艳。而今天下都锦绣,昔日彩练已黯然。行舟也非当年客,巨轮抱怨游浅滩。河道阻塞好东西,机船轰鸣首尾连。生灵不堪嘈杂苦,又闻鱼臭腥风来。世人嗟叹运河老,呼唤江南都江堰。
才非俊杰难为水,德非大贤兴利难。所幸常州乃福海,官民当中有俊贤。起自多少多少年(忘记了),既是辛苦又甘甜。城南新开大运河,四载掘成龙游川。此川一出更妖娆,犹如新月照江南。两岸无尽绿柳飞,春来蜂蝶戏花间。清水映出羞红脸,双双来此话婵娟。回眸高楼灯火明,朦胧窗纱倩影现。情意缱绻难割舍,越看常州越好看。只恨人生多离散,不能在此一万年。
吴上暗暗叹息:“难怪单善能写出《固守纯朴》那样通顺的文章,原来是名师出高徒,她拜了个好老师。单善的记忆力也实在惊人,这么长的文章她一口气就念出来。”
然而吴上更多的还是迷惑,她越来越觉得单善是个谜团,她甚至怀疑那篇《固守纯朴》的真实性,“单善跟那位山里姑娘反差太大了。唉!”吴上轻轻吁了口气,“要想了解一个人,了解一件事,好难啊……”
孔令方手机响,他接听后一愣怔,过后不言不语。这人果然聪明,他立即意识到什么,突然提出:“唉呀,刚接到个电话,有个常州的朋友要我去一趟。不好意思,我一定要先走一步。”
单善假装生气:“你的事真多!”童老板制止单善抱怨:“难免,难免,谁还没个急事。”马上吩咐司机:“那就送过去,办完事接过来。”又招呼餐厅小姐:“通知厨房,下来的河豚不忙出菜。”
孔令方急走几步又掉头回来,他一边说:“不用等我,可能时间很长。司机也不用了,就几步路,出租车方便。”一边眼睛直盯着吴上。
单善哈哈大笑:“是不是要吴上陪去啊?”吴上怒瞪她一眼,大红了脸。不过吴上也看出来,似乎孔令方非常希望她一起去,猜想定有特别原因。
吴上霍然起身说:“那好吧,就陪你去一趟。”
第九章 画个圈儿(4)
出门吴上就问:“玩什么玄虚?”孔令方不吱声,眉头皱成一团。
上了出租车,孔令方急切地吩咐:“去卜弋,快快快。”
“卜弋?我们不是才从那边回来吗?”
孔令方不说他接到个奇怪电话。假如是有人恶作剧,便显得他好可笑,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也当真。他害怕在吴上面前暴露自己可笑的一面,更愿意展示他的成稳和精明干练,他更愿意先做后说而不是先说后做。
于是他只说:“我忽然想到个问题,必须马上去核实,不然吃不下这顿饭。”
吴上将信将疑:“还会有什么问题?”
“到了再说吧,但愿只是一场虚惊。”
2
这时的小镇行人稀少,路灯也昏暗,一时找不到刚才去过的七巧路桥公司。
出租车司机停车打听,都不知道有个七巧路桥公司。这让吴上惊呆了,那么大个公司怎么没人知道?
吴上忽然害怕了,她紧紧扯住孔令方衣袖。再去一个饭店打听,饭店老板肯定地说:“卜弋的大老板我们都知道,没有叫恽侂的。路桥公司也没有叫七巧的。”
孔令方向他描述:“地方蛮大,不临街,有幢楼好像是琉璃瓦盖顶……”
饭店老板说:“瞎说八道,那叫预制件厂,老板是我饭店常客。怎么叫恽侂?瞎扯!不信你自己去看,从那边绕,有个菜场,再钻进去……”
按照这样的指引,果然很快找到。连门卫也熄灯了,透着森森寒意。借助车灯照射,分明可见预制件厂招牌。
为什么先前没看见这招牌?“哦——”孔令方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用两朵硕大绸花将招牌遮住,过后他们把红绸揭去,现在就原形毕露了。
孔令方冷笑一声:“难怪不肯开灯,难怪那营业执照,我看着就有点不对劲。”
“怎么办呐?”吴上声音都颤抖了,她依然不相信这是骗局。
回到车上,孔令方从皮包里翻出一沓资料,抽出七个借款人的身份证复印件:“到他们家,估量一下他们家境。虽然公司可能是假的,毕竟是个人借款,如果那七个人住址确定,住房也不错,也就还好。”
他随即吩咐出租车司机:“你的车我包了。从现在起,按照这身份证地址,带我们一家一家寻找。”
再返回市区,七拐八绕到了一个新村。按照身份证地址,这新村的八十八幢住了两个借款人。可是找来找去没有八十八幢,整个新村一共才五十幢房子。
这就是说连身份证都可能有假,孔令方大惊失色,肯定是骗局。但吴上还不甘心,于是再去寻找恽侂的住处。
吴上已经分辨不清东南西北了,晕晕乎乎地望着窗外,“怎么可能连身份证都是假的?”这对她来说像天方夜谭,她实在难以接受。
孔令方却在想:“神秘电话是谁打的呢?”他掏出手机,回拨过去问:“这是哪里的电话?”对方回答:“公用电话。”再看区号,那就是常州的公用电话。“会是谁呢?很可能是恽侂的手下,一个相当知情的人,因为跟恽侂结怨了,所以才‘拆烂污’戳穿底细。”
没办法进一步了解,孔令方只能这样推断。不管怎样推断,仅凭身份证可能有假就足以认定这是诈骗。
那童老板知情吗?孔令方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一遍,似乎童老板也被蒙在鼓里,然而又觉得童老板不可能不知情。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以他的经验,遇到这种事一定不能去戳穿,更加不要刨根问底。如果是诈骗,就有不少人参与,一旦把人家底细掀出来,说不定惹得对方狗急跳墙,甚至可能惹得对方杀人灭口。
最好的办法是回避,明天就找个借口,说这笔贷款上面领导突然不同意。至于为什么不同意,不用多解释。如果他们确实做贼心虚,就会知难而退,大家都不尴尬。如果他们坦坦荡荡,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甚至锲而不舍。果然如此,那就要他们用卜弋的土地和房产为保险公司作反担保。只有这样吴上才没有风险,才可以放心大胆地收取保费。
第九章 画个圈儿(5)
这些揣测和打算,孔令方一句也没说。他怕被出租车司机听见,他说话做事一向防备隔墙有耳,相当谨慎。
出租车在一个工厂宿舍区停下。吴上抢步下车,几乎踉踉跄跄,她多希望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啊!
她近乎惶恐地扑向一扇大门,门牌号与恽侂身份证地址一模一样。可是出来的是一对老年夫妇,说他们在这里住二十年了,从没住过叫恽侂的人。
吴上顿时感到天旋地转,脑子一片空白,她努力让自己清醒。偶尔一个人住址与身份证地址不符,有可能因为搬家。几个借款人都不在身份证地址居住,而且身份证地址明显属于伪造(奇。书。网……整。理。提。供),便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吴上恍恍惚惚,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上车的。仿佛孔令方在劝她吃碗面条,她不加理睬。现在她只想回家,只想回到那歪歪斜斜的三间瓦房。
孔令方不停地安慰她,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不是及时识破这场骗局,保险公司将为此承担上千万赔偿。
吴上不接他的话,不想跟他说话。孔令方还要叽叽呱呱,吴上烦透了,禁不住厉声喝斥:“闭嘴吧!”
出租车急速奔驰,吴上泪眼涔涔地望着窗外。眼前闪过一座寺庙,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徐志摩先生的《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
这一声佛号,一声钟,一声鼓,一声木鱼,一声磬,谐音盘礴在宇宙间——解开一小颗时间的埃尘,收束了无量数世纪的因果……
“这是自作自受吗?”吴上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可她还想理出点头绪。
还有什么办法挽救吗?如果继续坚持担保,明知是骗局也要担保,会是什么后果?
以孔令方的精细,肯定要怀疑合同、保单的有效性。万一他去保险公司暗中核实,那将立即暴露吴上也是骗子,还将因此戳穿光明总经理账外操作的把戏,后果不堪设想。
吴上痛心疾首,一切都怪自己,干吗要来实地考察呢!下来怎么给光明总经理解释?光明总经理肯定恼羞成怒,明明关照吴上:“你要把我的话,每个字都记在心头。”可吴上就是没听光明总经理的话,非要多此一举,以至于弄得蛋打鸡飞。
这下可好,三十多万保费化为乌有,还没法给光明总经理解释。还对不起单善,单善待她多好,送给她那么多贵重礼物,她信誓旦旦一定帮助单善做成这笔贷款。
吴上以为单善渴望这笔贷款的原因,仅仅是为了销售工程车辆,从而获得销售利润。现在孔令方不肯贷款,那些路桥人就不会来童老板公司进货,销售利润就不可能实现,童老板肯定怪罪单善没跟银行、保险公司疏通好关系……
想来想去最可恨的还是孔令方。什么都好了,他又毛病兮兮地杀个回马枪。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完了走人,不就没这些事了吗。谁要你这么巴结,都是你多事!
吴上低声啜泣,孔令方递过纸巾,吴上一把将他打开。她越想越懊恼,越想越觉得都是因为孔令方太诡诈。都开席了奇*shu网收集整理,酒也喝两杯了,跟手就上河豚了,他又忽然想到什么问题。你去想那么多干什么呀,非要戳穿显你能耐!你呸,你的能耐就是要大家不得好过,你的能耐就是把我伤心到死!
吴上真想一头撞在车窗上。这是她遭受到的最大一次打击,她不堪承受,心头翻涌起一阵又一阵悲哀、凄凉。
三十多万保费没有了,父母就得继续顶风冒雨沿街吆喝“锔大缸”;这一身衣服也只好还给单善,继续忍受同事的奚落:“她好像只有一条裙子……”还有光明总经理的训斥,洪姐姐的惋惜……唉,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的心都要绞碎了。
出租车风驰电掣,没觉得时间飞快,突然发现已经到苏州。
吴上很想立即下车,她不想听孔令方低沉叹息。光叹息有什么用呀,她需要的是保费保费保费,谁稀罕你的叹息!
可她随即意识到,她身上不到五十块钱。夜这么深了,坐公交车她害怕,而要另外叫出租车,起码十几元。
第九章 画个圈儿(6)
“每一分钱都要节约”,她在心头呜咽一声,泪水又簌簌流淌。
那条通衢大道干将路,夜间也施工,只好七拐八绕。路边出现她熟悉的街道,古老的梧桐,歪歪斜斜房子,黑洞洞巷道……她急忙喊:“停车。”
吴上不想让孔令方知道,她就住在这样破旧的地方,她宁肯让孔令方继续相信大哥的谎言,她是大户人家,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悯,不稀罕这三十多万保费!
孔令方几乎低声下气地央求:“送到家门口吧,夜这么深了,我不放心。”
吴上不理睬他,一下车吴上就昂首阔步,继续维持她的矜持。
走进仓街,过一阵就看见她熟悉的苏州监狱,她禁不住打个寒噤。
这地方不知走过多少趟,她从没觉得监狱可怕。在她看来监狱和其他机关、企业一样,不过是一群建筑物。至于那里面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江北人偶尔讲起,她也不感兴趣,总是认为跟她毫不相干。
然而现在,她觉得监狱好可怕。她陡然想起关于监狱的那些传说,顿时心生莫名的恐惧。
她停下来,抬眼望去,监狱与扩建中的苏州大学本部正好遥相对应,当中只隔一条正在拓宽的干将路。她不由得想,恐怕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安排,一边是大学一边是监狱。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好像忽然明白了,这是高度智慧的安排。时刻提醒人们,监狱和大学,并非毫不相干的两条道路,说不定就在哪个地方交叉了。要想选择正确,就必须像她一样曲折绕行;稍微迷失,就会别无选择。
岗哨跟吴上面熟,他看见吴上突然停步,举手行了个礼。吴上冲他笑笑,很想问他一声,那江北人呢?可吴上又把话咽回了,只是在心头叹息。
幽深古巷已经大部分拆除了,吴上还是觉得好长好长。她脚步越来越沉重,感到好累,她伸手扶着灰墙。再往前漆黑,她有些害怕,赶紧挣扎着一阵飞跑。
隐隐传出低沉歌谣,这声音吴上太熟悉了:
锔缸锔缸锔大缸,
大缸里有个好姑娘。
多大啦?
十五了,
明年就该出嫁啦……
老夫妇突然看见女儿,急切地围上来,他们有问不完的话,他们有道不尽的担心。吴上只是摇头,她什么都不想说。
妈妈端出饭菜,还热气腾腾,吴上终于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流淌了一脸。
可她还是什么都不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一碗泡饭,一碟青菜,一碗漂着蛋花的豆腐汤,她知道这已经算奢侈了。
她很饿,她本来想等河豚,所以上桌只吃了几口凉菜。现在她饿得吃不消了,她连饭带菜和着泪水吞咽,看上去一样地吃得津津有味。
忽然想起餐桌上分发的香烟,吴上拉开坤包,竟然是两包。她很生气,“谁稀罕你那一包香烟!”
她气呼呼地掏出来扔给爸爸。爸爸惊了一跳,非要问哪里来的。一听是人家白给的,不是吴上花钱买的,爸爸马上眉开眼笑:“喂呀,拿去门口小店,起码好卖一百多块!”
爸爸又喜滋滋地告诉吴上,那三轮车修好了,还是江北人来修的。江北人一直等到天黑才走,本来想等吴上回来见个面。可惜,这一来恐怕永远见不上了,明天就欢送这批人光荣退伍。
妈妈问:“要不要明天请个假,去火车站说两句话?”
吴上“呜”地一声又哭起来。墙上那口漆迹斑驳的挂钟,“当当”敲响十二点。不知是在提醒一切都已结束,还是说一切又将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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