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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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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鸟说甚问花笑谁站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把这副联轻轻吟诵了几遍,富有诗趣的佛家情怀便油然而生了。
花与鸟,这是春天的一对伴侣。江南三月,莺飞草长,那是多么蓬勃的生气。古代的诗人们,多以鸟与花对举,来歌咏明媚的春天。我十七岁时,也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山高花上树,天窄165鸟扶云。”我想,热爱生活的人,大概没有不喜欢花与鸟的吧。“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绝妙的一联,为我们营造了一幅多么好的美人怀归图。其实,它又何尝不是蕴含着深深的禅意呢?
⊙花鸟禅意图关于花与鸟,《五灯会元》中记载了两则典故: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眼法藏,涅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
师(百丈怀海)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
“是什么?”
师曰:“野鸭子。”祖曰:“什么去也?”师曰:“飞过去166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祖曰:“又道飞过去也。”
师于言下有省。
摩诃迦叶,被公认为禅宗初祖。释迦牟尼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唯有迦叶破颜微笑,释迦牟尼便认为他开悟了,于是把禅宗*传给了迦叶。
百丈怀海是中国禅宗史上一位光辉的人物。得到禅宗五祖慧能衣钵真传的马祖道是他的师傅。当他如实地回答师傅的提问,说野鸭子飞过了头顶时,却被师傅使劲地扭住鼻子,以致痛得嗷167嗷大叫。但是,当师傅怒斥他:“又道飞过去也。”他的心中顿时划过了一道明炽的闪电,他开悟了。
拈花一笑,迦叶明白了佛法的妙谛,被扭痛了鼻子的百丈怀海,竟然获得了禅的奥义。这在常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只能说明,常人与禅师之间,的确存在着思维上的鸿沟。我们常人,从小就受到严格的逻辑思维的训练。冷了就要穿棉衣,病了就要吃药。这看来很平常的生活上的道理,其实也会引起我们逻辑上的判断。由冷想到棉衣,由病想到药,这就是逻辑的推理过程。而得道的禅师,首先要走出的,便是这逻辑的藩篱。将人心从二元思维的陷阱中拯救出来,回到“一心”,回到空,回到如如不动的佛陀境界。我之所以说回到而不是找到,乃是因为每一个婴儿本来就是在佛陀境界中,自从他呱呱坠地,随着意识与语言的产生,他便离开了佛陀境界。人为为伪,人弗为佛。伪与佛,用《心经》来解释,伪是色,佛是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即是化二元为一心,弃经验而入禅的关键所在。
禅的暗示是普遍存在的。鸟飞鸟唱,花开花落,这些自然界常见的现象,往往也隐藏着巨大的禅机。所谓禅机,即是把复杂的客观世界化为自体的单纯的感觉。用铃木大拙的话说,禅“除自体以外没有其他任何目的”。释迦牟尼拈花,迦叶微笑。花成为迦叶入禅的契机。百丈怀海因为局限于野鸭子飞过头顶的真实性(也就是逻辑性)而被马祖道一扭鼻子。这只野鸭子,终于把百丈怀海引进了许多人终生寻觅不到的禅关。在这两则故事中,花与168鸟不再是逻辑语言所给定的那两个呆板的概念,而是在漫漫长夜中突然亮起的两盏明灯,给苦苦追求的跋涉者带来了新生的曙光。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问花笑谁(2)
前面说过,花开花落,鸟飞鸟唱,它们都那么无拘无束。它们也绝不因为人们的好恶来改变自身的存在。这一点,正是迦叶微笑的理由:禅是生命本来的自由。所以,当我置身在昙华寺的院子里,看到“听鸟说甚,问花笑谁”这两个问句时,我好像突然捕捉到了对生命的最细微处的知觉。我更看到伟大的佛陀说出的那四个字:“无情说法。”
按禅的知解,无情即是有情。既然禅宗大师们演释过“法无定法”,“非法非非法”的公案,我们也可以说“情无定情”,“无情无无情”。我们可以无情说法,但绝不可以用“无情”来对待鸟的歌声和花的微笑。玫瑰花红得那么鲜艳,可是,它绝不会因为自己的娇媚而去讥笑路边杂草丛中的矢车菊,而矢车菊也绝不会对玫瑰花生出嫉妒之心。阗无人迹的深山,枝柯交复的树林,是鸟的快乐的家园。有一棵树鸟就满足了,它不会像人类那样贪得无厌,为了满足一己私利而不惜互相屠戮。在恶欲横流的人的世界里,鸟说什么,花笑什么,似乎并不能引起芸芸众生的注意。
但是,花与鸟,都是生活在大慈大悲的佛陀的世界里。我们爱花,我们爱鸟,即使不能获得禅的启示,也可以获得一种爱悯的精神,促使慈悲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萌发。
关于花与鸟,历代的禅僧与参禅的诗人们留下不少诗作,以传递他们的开悟,试举几例:
169慈受深禅师的诗:
烟笼槛外差差绿,风撼池中柄柄香。
多谢浣纱人不折,雨中留得盖鸳鸯。
张无尽的诗:
莲花荷叶共池中,花叶年年绿间红。
春水涟漪清澈底,一声啼鸟五更风。
宝峰照禅师的诗:
一口吸尽西江水,鹧鸪啼在深花里。
自有知音笑点头,由来不入聋人耳。
王安石的诗:
午鸠鸣春阴,170独卧林壑静。
微云一过雨,淅沥生晚听。
红绿纷在眼,流芳与时竟。
有怀无与言,伫立钟山暝。
戴呙的诗:
幽栖颇喜隔嚣喧,无客柴门尽日关。
汲水灌花私雨露,临池叠石幻溪山。
四时有景常能好,一世无人放得闲。
清坐小亭观众妙,数声黄鸟绿荫间。
即使不懂禅的人,读这些诗,也会获得花鸟娱人的至美感受。
若要细细地解读这些诗,恐怕又要占去更多的篇幅。但我相信,细心的读者阅读这些诗时,一定会走出烦恼的阴影,甚至赤脚走向花开鸟鸣的深山。
171不过,关于花与鸟的诗,我认为字字渗透了禅机,应该是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在这春月空的晚上,人、山、花融为了一体,让人进入到“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菩提境界。这时,忽然有山鸟惊起,三声两声,在春涧中幽鸣。这山鸟,其实就是诗人跃动的禅心。由此可见,禅并不是枯寂的,而是活泼的,新鲜的,是流布于天地间的一股精气。
于是,我明白了鸟在说什么,花儿为什么笑了。
关于弥勒佛的对联(1)
大凡寺庙,进得山门的第一殿便是天王殿。殿中有一尊凸肚袒胸笑口常开的佛像,这便是弥勒佛。挂在弥勒佛像两旁的对联,各处寺庙均不一样,我游过的寺庙中,较有玩味的有这么几副: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北京·潭柘寺淌下来看上去,垂流趣在仰观,高瀑似含禅意。
装进去倒出来,废物并非无用,布袋也有佛心。
雪窦山·资圣禅寺173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开口常笑,笑古笑今,世事付之一笑杭州·上天竺寺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杭州·灵隐寺青山之高绿水之长岂必佛方开口笑徐行不困稳坐不跌无妨人自纵心游昆明西山·华亭寺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只剩得大肚宽肠,不知众檀越信心时用何物供养年年坐冷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请问这头陀得意处有什么来由江西云居山·真如禅寺弥勒的老家在古印度。弥勒是姓,意译为慈氏,阿逸多是他的名。他是释迦牟尼的弟子,先于释迦牟尼入灭。据《弥勒上生经》和《弥勒下生经》讲,释迦牟尼预言,弥勒将来必定成佛。释迦牟尼是过去七佛中的最后一位。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后,弥勒将174接替释迦牟尼,成为未来佛。这么一位候补佛位的大菩萨,释迦牟尼的接班人,本来的塑像与印度诸菩萨像大致差不多:短发卷曲,眼睑下垂,表情严肃,凝神入定,妙相庄严。可是,他为何变成了现在的这尊嬉皮笑脸的胖大和尚呢?
这是因为在五代后梁时,有一个叫契此的和尚,身材矮胖,肚子奇大。他言语无常,寝卧随处,经常用一根竹棍挑着一只大布袋在闹市中化缘。他能预言阴晴,为人说祸福,总是灵验。这位叫契此的布袋和尚于公元九一七年圆寂时,端坐在岳林寺磐石上说了四句偈语:“弥勒真弥勒,分身百千亿,时时识世人,世人总175不识。”契此溘然而逝后,人们这才悟到,原来这位疯疯颠颠的胖和尚,就是弥勒佛的化身。于是,人们便按照他的模样塑成了中国的大肚弥勒佛。这与那位印度弥勒佛的形象,端的相去甚远。
上面抄录的六副对联,与其说是写给印度弥勒佛的,不如说是写给中国的布袋和尚的。契此是浙江奉化人。因此,布袋和尚在浙江一带的香火尤甚。奉化溪口的雪窦山,已被辟为弥勒佛的道场。继峨眉、九华、五台、普陀之后,被称为中国的第五大佛教名山。雪窦山作为佛教名山,是否为佛教界所接受,这里姑且不论。去年我曾两次上雪窦山,山中的资圣禅寺,的确在进行大规模的重建工作。寺中新修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弥勒殿,上面所引的资圣禅寺的一联,便是抄自这座弥勒殿的。资圣禅寺前,有一道数百米高的瀑布。故上联落脚在“高瀑似含禅意”,下联回到弥勒佛,说“布袋也有佛心”。有关弥勒佛的对联,可以说,都是从176这六个字生发开来的。
流传较广的,是北京潭柘寺的一联。抓住布袋和尚的身体特征,大肚能容与开口便笑。关键在于一“容”一“笑”,天下难容之事,他容得下,世间可笑之人,他尽情地笑。应该说,作为大慈大悲,超度众生出苦海的佛陀境界,可以容天下难容之事,但不应该笑世间可笑之人的。《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是笑可笑之人的。但智者可以笑而佛者是不可以笑的。佛者的任务是洞开那些可笑之人的心眼,催熟他们的机缘,让他们开悟,进入到四大皆空,六根俱净的菩提境界。我常说,佛可学而智不可学。这是因为智者可以用自己超群脱俗的思想与智慧来影响尘世间的生活,他首先成为了自己智慧的实惠者。他看到那些为了追逐名利、金钱和女人而劳碌奔波并执迷不悟的众生相时,常常以第三者的态度投之以轻蔑的一笑。而佛则不然,他永远都不会是隔岸观火的第三者,他要救助“恍惚”和“失心”的人,让这些人心中的蒙垢消失,显现苍空般的洁净。他告诉人们,清净无为才是真正的福田。尽管,酒色财气的束缚使人们看不到真正的福田在哪里,或者找到了也不愿意耕种。佛以他的移山心力来教诲他们,开悟他们,容忍他们受到恶欲蒙蔽时所犯下的种种过错。但是,他是不会取笑他们的。“笑”是侮谩众生的表现,佛怎么会这样做呢?
关于弥勒佛的对联(2)
倘若作一点研究的话,弥勒佛在中国的演变,的确带了一点漫画的色彩。始作俑者,恐怕就是那位说宁波话的布袋和尚了。
自南宋小朝廷定都杭州,江浙的佛教,便日渐市民化。除布177袋和尚外,此地的佛教尚有另一个家喻户晓的典型,这便是济公。
从布袋和尚与济公的身上,我们可以找到文化传承的脉络。布袋和尚的“笑”,到济公那里发挥到了极致。济公诙谐其表,耿直其内。走街串巷,做的尽是惩恶扬善,扶危济困的善事。说他是一个和尚,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披着一袭破袈裟的游侠。不同的是,他不用剑,而是随身带着一把法力无边的破蒲扇。
江浙文化,是士大夫和小市民合二为一的一种文化。近代出家的弘一大师和苏曼殊,身上都有着这种文化的深深的烙印。我们读一读明代大散文家张岱的《夜航船》和《陶庵梦忆》,对这种文化的了解,会有很大的帮助的。
布袋和尚变成了弥勒佛,契此老家的雪窦山变成了“大慈弥勒菩萨”的道场,看来是假戏真做了。假到真时真亦假,好光阴大半泡在吴侬软语中的曹雪芹,倒是把问题看得透彻。其实,文化这东西就好比衣柜里的衣服,谁都可以穿的。民国初年,街上不是经常可以看到蓄着长辫却穿着西装的人物吗?应记住的是,穿衣服的人才是根本。弥勒佛在中国成了布袋和尚,并且约定俗成,成了“笑”与“容”的典范。起了这种包装作用的,最初,应是江浙文人干的事。不过,这种包装,我以为,更多的是智的成分,至于佛的成分,我以为蕴含得少了。
由于布袋和尚的形象,便产生了上述的种种对联,虽然都很好,但也是大同小异,不见什么新意。倒是江西云居山真如禅寺的那副对联,露出了禅家的机锋:问施主们用什么来供养弥勒佛178的大肚宽肠,又问这胖头陀有什么理由欢天喜地。这么两问,便赋予了“容”与“笑”新的内容。在这里,不再是弥勒佛能容什么,而是你能够让他容纳什么?不是他“笑”什么,而是他为什么笑。这么一个简单的变化,就让我们从僵硬的引导中解脱出来,从而触摸到佛的精髓。每一位善男信女,站在弥勒佛前扪心一问,都会因机缘与生命经历的不同,各有各的答案。只有这样,佛的作用才是真实而丰富的,弥勒也才能脱智归佛。
据说,这副对联最早是挂在福州的涌泉寺内。云居山的真如禅寺只是借用而已。我猜想,这副对联可能是虚云和尚撰写的。
虚云十九岁在福州的涌泉寺出家,一百二十六岁在云居山真如禅寺圆寂。这两处寺庙,是虚云和尚的一始一终。虚云是二十一世纪中国佛教界为数不多的禅僧大德之一,只有像他这样破了我执并参透禅机的头陀,才会产生那别出心裁的两问。
寒山寺的钟声
我总觉得,含蓄的忧愁,淡淡的、蕴藉的忧愁,让人去体会——而不是得到某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生命神韵,乃是中国古典诗词的魅力所在。唐代诗人张籍的《枫桥夜泊》一诗,当属此列。
现在,我伫立在寒山寺内的这一方诗碑前,禁不住又一次吟诵: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刻在碑上的是这诗。书丹的,是清代的大才子俞樾。字体秀逸,让人感受到霜花满天渔火摇曳的宁静之美。江浙士子特有的楮墨*,让人享受到内敛的含蓄之美。
180聪明的俞樾,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张籍的诗意。
只有几岁时,我便会背这首诗。儿童的心灵,因为稚弱而容易接受暗示,我是背唐诗长大的,所以中毒甚深。淡淡的忧愁,悄然的伤感,在我的生命中挥之不去。就像这首诗,储藏在我的心中,就像棉衣储藏在柜子里。只要一到冬天,我们就会把棉衣从柜子里拿出来穿在身上。一俟我独行在外,在异地的旅舍里,夜深人静,孤灯之下,这首诗就会自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没来寒山寺前,我以为这孤寂的夜半钟声,会穿过广袤的田畴,掠过萧瑟的村庄,遥遥地、悠悠地,传到停泊在河埠的客船上。其实,寒山寺就在运河边上,撞钟处与泊船处咫尺之遥。寺181门不远处,就是横架在运河上的枫桥。甚至,船上的客人只要探头窗外,就可看到小和尚扯动钟杵的身影。
寒山寺的规模并不大,比起苏州城内的戒幢律寺来,又不知小了多少。寺名寒山,是为了纪念唐代那位著名的诗僧。从寒山留下的数百首诗作来推断,这位秀才出身的关中人从未真正地出家,或者说,从未举行过正规的受戒仪式。他远离家乡,来到浙江天台山隐居,与天台山国清寺的火僧拾得相善。所以,佛教史上,将这两位僧人并提,一些寺庙中,都建有专门的寒拾殿纪念。
探究寒山寺的来历已不重要。因为寒山寺的闻名与寺庙本身无关。重要的是张籍的《枫桥夜泊》这首诗。一首诗造就千古风景,当以此为最。中国的许多景点,都是因为诗人而产生的。如杭州西湖的白堤、苏堤,绍兴城中的沈园等。还有,陈子昂之与幽州台,崔灏之于黄鹤楼,辛弃疾之与郁孤台……莫不都是诗韵与名胜相得益彰。
徜徉在寒山寺外的运河边上,正是油菜花黄的江南三月。乍暖还寒,嫩嫩的阳光,让你无法体会深秋萧瑟的行旅。从寺门前行不远,是铁铃关,挨着关墙的是枫桥。这座建于前唐的石桥,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涛洗礼,已无复当年的旧貌。桥下悠然流过的运河水——它的上游是尽藏铅华的西湖杭州,下游则是曾经纸醉金迷的瘦西湖扬州,这真是一条黄金水道啊。航行其上,有千金买笑的巨贾,有倚红偎翠的达官。在深秋之夜,能够独自一人伫立船头,披冷霜、听乌啼、伴黄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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