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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道三部曲-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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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夫体态臃肿又患有高血压,迟到上班是常事。等熊大夫上班时,病人已奄奄一息,血压一度测不到,忙乎了一阵,病情稍有起色,熊大夫指示:“快送住院。”但此时病人已难以搬动了。我留了个心眼,抽血做了“血培养”。交班时,我又向接班大夫做了交代,并记录在交班簿上。
林农第一个发言,他认为:“病人诊断明确,中毒性肺炎,血中培养出金黄色葡萄球菌,败血症。但抢救措施不得力,抗菌素用量不足,没及时作气管切开,病人的直接死因是窒息。赖义解释:“病人来诊时,因没床住不上院,耽误了抢救。当时细菌培养没出来,谁也当不了事后诸葛亮。”
熊大夫操着浓重的湖南腔说:“这个患者,转送来时就晚了,失去了抢救时机。但我们也有不足,总的看,没啥问题。当班的方大夫年轻,来急诊室时间短,对急诊病人抢救缺乏经验,有待今后提高。”
林农随即反驳:“方大夫不是请示了上级大夫了吗?和他有啥关系?”我分明听出了弦外之音,这哪里是病案讨论,实质上是一场反映人事关系的明争暗斗。
我又一次地充当了替罪羊,又气又急,憋红着脸分辩了几句。赖义拉拉我的衣袖,没容我分说。颜主任沉着脸,环扫了一眼:“谁还有不同看法?讨论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而是吸取经验教训,提高诊疗水平。”她瞟了林农一眼,又看着熊湘伯:“你们主治大夫要发挥作用,尽快地帮助年轻大夫提高技术水平。”她那犀利的眼睛直射我的脸部,顿了顿说:“会就开到这儿吧。”林农小声骂了一句。熊大夫摇着肥硕的脑袋,咕噜一声,像咽下一口痰似的。讨论会不欢而散。
我闷闷不乐,连晚饭也没有吃,陈慧问我:“又咋了?”我有些气愤地说了讨论会的经过。他却挺平静的,轻描淡写地说:“别往心里去,他们嘴大,犯不着生气。”我不平地说:“幸好是个矿工,没人追究。要是干部,不知要怎么折腾呢!真倒霉。”陈慧又露出黠然地微笑,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别丧气,等你‘媳妇熬成婆’就时来运转了。”
这一宿,我又失眠了。翻来覆去没有睡着;熊湘伯道貌岸然地嘴脸,赖义舌如巧簧地推诿,林农含沙射影的指责,颜菊严肃的总结,都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真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12—88)
1964年的元旦,新的一天,也就是新的一年的开始。屈指算来我已年过二十,浪迹八个年头了。到东北也有五个春秋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遥远的北疆,冰雪世界里,我不时地想起故乡小城鹅卵石的街道,青瓦白墙的房舍,还有儿时的伙伴。可那里只有安息九泉的父母了。一日离家一日深,犹似寒鸟舍孤林。我竟然会这么脆弱,这么儿女情长。
最令我思念的还是梅姣,一直没有她的音讯,不知怎么样了?想她时我就写信,但不知邮到哪儿去她才能收到。这已经是第39封信了。我想邮给大哥,让他转交,明知大哥的处境自顾不暇,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我在信中写道:“梅姣,你还好吗?家乡早已春回大地了吧?我已很久没有收到你的音讯了。但我坚信你是坚强的,一定能在荆棘中踩出一条人生之路。我无时无刻地不在思念家乡的亲人,魂系梦牵是故乡,每当我在图书馆看到‘浙江日报’,总会如饥似渴地寻找家乡的讯息;每当我听到款款南音,都会情不自禁的上前攀谈;尤其是接到南方来信,常激动得难以平静。叶春风吹到北疆时,我就想到了南府的艳阳春色。煤城的丁香吐芳时,我就想起了江南的姹紫嫣红的山花。黑土地刚开始春播,我就想到了水乡布殳声中的秧田。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心是相通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毗邻。梅姣,我多么盼望你的来信呀,可是人海茫茫,你在哪里呢?…”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只能默默的祈求,上苍开眼。
又下雪了,北国的雪像南方的雨,我倚在床边,望着飞舞的大雪,想像着烟雨江南的旖旎春色,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12—89)
东北人常叽笑南方人的“易水为净”。尤其是在同一池塘里淘米洗菜,洗衣浣纱,还刷马桶。不是文明之举。
矿区虽然早已有了上下水道、卫生设施。可在百里矿山,工人居住条件拥挤,公共厕所也不完备。随地便溺,垃圾遍地。一到开化时,污水成河,屎尿横流。细菌乘机滋生繁殖,导致疾病流行,就不足为怪了。
我在地段内科时,下街道深有所感。有打油诗为证:“鹤岭乌金多,矿工生活苦。无风三尺土,下雨无处躲。蚊蝇满天飞,屎尿流成河”。可见矿区卫生面貌之一斑。
近来,我时感胸部隐痛,下午疲乏,还有微热,我怀疑自己是否染上了肺结核?这该是一种家族倾向,因为母亲死于痨病,二哥也感染过肺结核。但我没有咳嗽,也不盗汗。刚参加工作一年多,我可不能得病,更不能得慢性病。
虽说本身也是医生,也病不起啊。我侥幸地宽慰自己:可能是气候使然,“春困秋乏夏打盹” 吧。我没有撮X光片,坚持着工作。自信病魔是可以战胜的。急诊室的工作是累了些,但能接触形形式式的病人,能学到许多临床知识。工作刚安定些,可不能节外生枝。我试着服了些雷米封,果然感觉好多了。
我已开始独立值班,不敢懈怠。每天值班,尤其是夜班,都绷紧了神经。昨日刚接班,就来了一名重患;一男一女抬着一副门板进了急诊室,诊室护士小迟掀开被一看,“这不是小孩吗,到儿科去看。”一个梳着发髻的中年妇女焦急地说:“救救俺孩子吧,他已十八岁了。”
我让家属把病人抬到诊查床上,患者发育不全,看上去真像个孩子。头面部像猪头似的憋成了紫茄色。鼻翼扇动,嘴唇发绀。一看;嶙峋的肋条间有明显的心脏博动。一听;心前区有隆隆的双期杂音。一摸;肚子又大又鼓,可触到肿大的肝脏。一敲;腹部移动性浊音阳性,有明显腹水。一按;肿胀的下肢就有一个深深的凹坑。我心中一紧;病人重度心力衰竭。可能是风湿性心脏病所致。
我下了口头医嘱:让处置室护士,给病人挂上吊针,吸上氧气,静推了“西地兰”。病人稍有缓解,我即打电话联系住院。病房护士告知:“没床。连走廊都加满了。”我不禁皱起眉头,病房总是没床,让危重病人咋办呢?小迟见状,提醒我说:“病人这么重,要不找两个长凳,把门板抬进观察室搭个床吧。”
我想起前不久那桩“死亡病案讨论”,不由得有几分提心吊胆,小迟虽然年纪不大,可有四五年工龄了。我讨教她:“怎么办?”她倒也实在:“你问我,我问谁啊?你就请示上级大夫呗。”“请示谁呢?”“颜大夫是科头,熊大夫、林大夫都是主治医生,请示哪位都行。”“那你说请示谁好呢?”小迟转了转眼珠:“谁给你近乎,你就找谁呗。”我只好学乖地叫她一声:“迟姐,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就给出个主意吧。”小迟睃了我一眼:“嘴倒挺甜的,谁是你姐呀?。”但还是说:“要是我,当然找科头。她是官太太,家里有电话。”
一句话提醒了我,我忙打电话给颜主任,颜主任对我的请示挺满意,回答也挺干脆:“就先加进观察室吧。交班时写清楚,有问题再打电话。”我如释重负,连连向小迟道谢。小迟颇为同情地说:“当大夫也不易啊。”
(12—90)
北国的春天是美丽的。人们走出漫长严寒的冬季,脱去臃肿的棉装,放飞心情。
今年的五一节气氛分外浓烈。煤城的百货商品齐全,摩肩擦踵,顾客盈门。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经过一年多的经济复苏,人们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
节前节后,医院组织了各种活动,还开了运动会。人们暂时忘记了政治上的桎梏,开始讨论国家大事了。报章上除了成篇累牍的“学雷锋”,就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报道。“阶级斗争”的大旗又扯了出来。政治学习重新开张,工会还发票,组织职工看一部新拍的电影“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政治气候和自然气候一样,让人捉摸不定。
经历过各种政治运动的人是敏感的,陈慧就是一个。而我,虽然经历过“反右”,但没有切肤之痛,也没有亲身体会。一日,陈慧酒后吐真言;那年,他刚结婚不久,由于年轻,他那位幼稚的妻子,为了向党献忠心,竟把他们夫妻间的私房话当作思想汇报,险些被打成右派。幸有贵人指点,方化险为夷。他戏言自己是漏网的鱼,不得不圆滑一些。
他告诫我:“人最容易好了疮疤忘了疼。”而今又喊出了列宁的名言“忘记就意味着背叛”。刚刚消散的阴影又不时的掠过我的心头,我反省自己,为了生存,必须夹紧尾巴做人。
小小的急诊室,十几名医护人员,也充满着火药味;熊和林之间似乎是新旧之争,而颜和熊林之间又有党内外之别;我慢慢摸清捋顺了一些关系,坚持着不参与、不介入。但对他们的“技术”分岐,我却饶有兴趣。
观察室留住了一位七旬老太,来了好几天了,诊断上一直有争议,老太全身黄染,两只眼睛和巩膜像桔皮色,时发上腹绞痛,痛得在床上辗转翻滚,呻吟不止。肝功能化验,除了碘反应阳性外,均正常。转氨酶也不高。熊大夫诊断黄疸型肝炎。而林大夫说是胆结石,梗阻性黄疸。折腾了两天,病人陷入了昏迷,抢救无效死亡。
病案讨论时,各执一词 ,熊说死于肝坏死,林说死于肝胆系感染。我查了不少书,一时也难以对号入座,似是而非。医学是一门经验科学。一位先哲说过:病人是摆在医生面前的一份试卷,答对了,病人就转危为安;答错了,就难以挽救。因而临床经验的积累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医学理论必须和临床实践相结合;内科病人往往靠分析病情,作出诊断。尸体解剖明显滞后,尤其国人对遗体发之于父母而不肯毁损。难怪行内人说“外科全靠一把刀,内科全凭一张嘴”,孰是孰非很难判定。学海无涯,医学道路上更是学无止境。
(12—91)
急诊室的病人多。值夜班,晚十点前几乎没有闲空,午夜病人少了些,但里里拉拉不断,更不用说睡觉了。
下班后,先去食堂垫补垫补肚子,打算美美的睡一觉。卖饭窗口摆着鸡蛋、粽子,恍然想起今日是端午节。这个纪念伟大爱国诗人的节日,几乎全国都吃粽子。奇怪的是北咸南甜倒了个个,北方的粽子都是甜馅的,大都豆沙、红枣之类;而在南方不但有甜的,还有咸的。馅有咸肉、火腿、栗子之类,嘉兴肉粽蜚声大江南北,家乡的火腿粽子,也颇有名气,缘由此,我爱吃咸粽,但在北国,只有咂嘴的份儿了。
回宿舍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间听敲门呼唤声:“方大夫,方大夫!”我一骨碌爬起,警觉的以为又来了急诊,一定神,方知睡在宿舍的斗室里。
开门进来两位长者,是我新结识的朋友。一位瘦高个(恕我不恭,像个痨病鬼),四十左右岁,一腮胡茬,神经质似的挥着手,满嘴唾星:“端午节还躺在床上,你对诗人大不恭啊。”我揉揉惺忪的双眼:“是对你这个大诗人不恭吧?”另一位五十开外,紫膛面孔,操着胶东口音:“方大夫上夜班?”我全没了睡意,蹬上裤子,披上外衣。瘦高个作出维吾尔族的礼节,左手放在胸前,右手作出请的姿势说:“今日端午节,难得又是个礼拜天,我和老王请客,晚上五点请各位老弟赏光。”没等我回声,他的一只脚已跨出门槛,“好,就这样。一言为定,恭候各位。
我睡意全消,哪里还再睡得着。瘦高个笔名叫砥柱,哈尔滨人,供职于市文联,诗人。另一位老王煤建处会计,他俩的家眷都不在鹤岭,本地人称之为“假跑腿”。他俩都是老病号,同住一室,和我颇为相得。
我和陈慧、伍泽、康健打了招呼,一起到食品商店,我买了一瓶“泸州大曲”,陈慧买了一瓶“竹叶青”,伍泽买了一瓶“北大荒”,康健买了一瓶“汾酒”,并说这是他夫人的家乡酒。我还想买瓶绍兴黄酒,服务员说:“十大名酒都有,就是没有黄酒。”陈慧说:“花雕、加饭,只有你们南方人喝,东北人嫌度数低,有股药味,不喜欢喝。”我们还买了些熟食、烧鸡、鸭蛋、香肠、干豆腐,又从饭馆点了几个热菜,要了一小盆“凉菜”。
我们进了砥柱二楼的房间。见各色菜肴、大碗小碟的已摆了满满一桌,还买了一箱啤酒,当然还有茶蛋和粽子。看这架式,真打算饕餐一番。
酒至半酣,谈兴正浓,加之东北人习惯,聚餐中除了酒,必有烟茶。我们六个人,除了老王都吸烟,五杆烟枪,虽然开了窗户,小屋还是烟气弥漫。
砥柱沏上茶,说这是上好的香片,我呷了一口,笑着说:“哪里是什么香片,分明是‘茉莉花茶’嘛。”砥柱笑曰:“是也。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你们南方人的花茶,一到了北京,就叫‘香片’了。”“原来如此。”
我想起了家乡的龙井茶 ,尤其是明前茶,清洌可口,沁心入脾,真是一方土养一方人。两瓶白酒已见底,除了老王喝啤酒,我们五个都有了醉意,砥柱站了起来,端起酒杯,他脸色微红,嘴角边一块深凹的瘢痕闪闪发亮,“来,为沉睡在汨罗江里的诗人干杯!碰!”我补充了一句:“为所有的诗人,尤其是我们煤矿诗人,干杯!”砥柱有些激动;“我特别钦佩你们浙江的两位诗人,一位是南宋的陆游,还有一位是现代的艾青。”他叹了一声,“可惜,艾青交了华盖运,听说就在宝泉农场劳改呢。”
我听了咯噔一下。陈慧端起酒杯,“来,为我们的友谊干杯!”他一口干了,亮出杯底,“我先干为敬。”伍泽打开了65度的北大荒酒,给每人续满了酒,“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干!”这浓烈的酒一下肚,浑身躁热起来。康健挺有风度的端起酒杯,有些结巴的说:“我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千里有缘来相会,让我,我,我祝愿各位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砥柱冲着我,“小方同志该你了。上!”我忽然涌出了热泪,想起了逝世一周年的母亲,不由的心里默默的祈祷,我拿起那瓶北大荒,先给自己斟满了八钱的酒盅,一口喝干了,再向长者老王说:“我们算是忘年交,我先敬你一杯,你随意。”我给他倒满了啤酒,他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非要我换成白酒,我知道他有高血压,拦着说:“你就喝啤酒吧,你是长辈,我敬你三杯。这第一杯敬王大爷身体健康。”他喝干了啤酒。“第二杯祝你全家幸福,早日团圆。”老王拱拱手连说:“谢了,谢了。”“这第三杯。”砥柱接过我的话茬,“老王的闺女在全运会上获得了射箭冠军,可喜可贺啊,我提议大家都端起酒杯,向王大爷祝贺!”伍泽拉拉我的衣角,“全国冠军?真有其事?”我有些晕呼呼的,想到冠军的父亲,也是个羁客,不免有几分黯然。
我再次高举酒杯,按东北人的习俗,逐位敬酒,“为砥柱诗集出版,干杯!”“为医院的第一才子干杯!”“为祖国新医学派干杯!”砥柱神秘兮兮的说:“我先透露一点,这次全省纪念国庆十五周年征文,医院有篇文章入选,你们猜,谁的?”伍泽说:“那一定是丛深的。”砥柱晃了晃脑袋,“非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家瞅着我笑,我也莫名其妙的跟着笑了起来。砥柱冲着我说:“凭着你的那篇‘煤城之歌’也得干三杯吧。”我唏哩糊涂真的干了三杯,困惑的问:“丛深的文章没有入选?”“不但没入选,还遭到批判了呢!”“因为什么?”“他写的那题为‘十五年’的小说,歌颂‘中间人物’,没有突出高、大、全的劳模风采。”我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看来这文学不是文字游戏,非同小可,弄不好就会卷进政治旋涡。我真该金盆洗手了。
我特意向陈慧敬酒,学习蒙族人的表达方式,指指天,指指地,再指指酒,“我的敬酒词,全在酒里了。”陈慧欣然干了三杯,脸不红,心不跳,只是舌头有些打卷了。额际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知道,他也到量了。
伍泽向老王敬酒,老王连连摆手,伍泽端起满满一杯啤酒,“这青岛啤酒可是你的家乡酒,不喝就不给面子了。”“我真的不行了。”“怕啥,不就是高血压嘛,有我们这么多大夫护驾,没事儿!”老王真的又端起了酒杯,喝了满满一杯啤酒。只见他喝了以后,紫膛色的面孔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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