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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三年-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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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二月壬子,湖广道监察御史沈景澜奏:顷奉恩旨将直省地丁银两蠲免一年,朝野额庆。查向来蠲免地丁清册,州县造报藩司,书吏藉端勒派,视县分大小,自数十金至数百金不等。总吏派之里胥,里胥派之甲户,不遂其欲不止。
十二月丙戌,御史朱士伋奏称:外省州县经征钱粮时,多有不贮外库,存贮内署,以便挪用。因而起解耽延,以致仓库钱粮亏额。一闻道府盘查,非搬取于邻封,即勒借于境内。
不但以前花大力气解决的并未见其解决,雍正年间已经解决的问题,又复发生。这就特别令人难堪,既感无奈,又觉气恼。
尤其是本以为民的粮政努力,却产生了新的扰民现象,就使人备感失望。
形形色色“官累”的存在,使吾人对“康乾盛世”的说法,恐怕都不得不打些折扣。不过,这也并非意在简单的否认“盛世”。许多证据表明,这类现象在任何时代都是可能存在的。它或许表明,我们对人世苦难的深邃,也还了解得不够。
问题在于,这些弊端为何屡禁而不止?它难道不是由于“吏偷”——官吏不能实心任事所造成的?
* * *
'1' 《世宗实录》卷末。
15。吏偷
在即位最初的十几年时间里,今上有充分的理由感到骄傲,他不但清除了可能的“政敌”,消除了潜在的“朋党”威胁,甚至搭建了一个小的核心班底,来取代父皇留给他的一辈元老重臣,并在制度上也有所建树。
雍正十三年八月,即位第一日,遵大行皇帝遗命,命庄亲王、果亲王、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等四人辅政。几日后,经鄂尔泰、张廷玉提议,取消“辅政”,沿用“总理事务处”名义。
十月,以西北大军已撤,裁撤“办理军机处”,大小事件俱交总理事务王大臣办理。其成员为: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协办总理事务平郡王福彭、大学士徐本、朱轼(乾隆元年九月卒)、公讷亲,尚书海望。
乾隆二年十一月,扶丧二十七月释服之后,庄亲王允禄等奏辞总理事务。宣布撤销“总理事务处”,恢复“办理军机处”建置。命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公讷亲、尚书海望、侍郎纳延泰、班第等六人,为办理军机大臣。与雍正时不同,乾隆朝不再允许亲王宗室进入军机处。同时,规定军机大臣必须以满人为首席,所用要员也多为满人。
寻以体恤老臣为由,改由讷亲独自承旨。面奉谕旨后,再口授另一军机大臣(汪由敦)撰拟。直到乾隆十三年傅恒出任军机大臣领班后,才改为军机大臣共同进见。'1'
军机处发出皇帝谕旨,分“明发”、“廷寄”两种。明发谕旨,先送内阁,依次到部院,各司,层层下发。廷寄则直达受旨人之手,凡属重要机密事件皆用廷寄。内阁所掌票拟(草拟谕旨)范围只剩下寻常例行公事,议政王大臣会议也由于无事可办,成了一个摆设。
军机处制度虽是雍正朝建立,但主要是办理军务,直到乾隆年间,“有事无不综汇”,它才完备起来,成为一个全权的机构。西方学者将军机处描述为一种私人会议,它缩小了皇帝例行决定大事的范围,与现代华盛顿“总统办公厅”的功能相似。'2'从明代起,取消宰相,君相合一,皇帝同时兼任宰相,这种体制,也是到清代雍正、乾隆年间才达到了一个顶峰。
即位第三天,皇上恢复了密摺制度。每天晨起,便开始批阅奏摺,每一份都要“详细览阅,不遗一字,遇有差讹,必指出令其改正”。'3'凡属机密,留中不发之件,他往往亲自缄封,有的索性默记于心,将原件当场焚毁。不论平时还是巡幸在外都是如此,从不委人代办。走到哪里,奏摺就送到哪里。奏摺为他打开了通往外部世界的门窗,批阅奏摺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同时就是在行使他手中的权力。
乾隆十三年以后,随着奏本文书的废止,奏摺的作用更为突出。遇有机密政务,官员往往先以奏摺形式报告皇上,得到首肯之后,再以提本形式向朝廷有关部门具奏,以完成一个最后的手续。传统政治,本来就是要一人负责(无论皇帝或宰相,实际上是一样的),至此终于实现了“一元化”的领导。大致说来,皇帝已不再受制于任何个人或其它烦琐的形式了。
在清代政治里,宗室大臣一向具有很高的权力,尽管它是在不断的削弱之中。乾隆初政,宗室大臣“辅政”也只是昙花一现。先是,曾为四辅政大臣之一的庄亲王允禄与果亲王允礼,本已辞去辅政之名(雍正十三年八月),自裁撤总理事务处后(乾隆二年十一月),又未在军机处任职(允礼于数月后去世;平郡王福彭从此也不曾大用)。乾隆四年,风云突变,皇上“终于”向庄亲王允禄与理亲王弘皙等“大动干戈”了。
四年十月,宗人府议奏,庄亲王允禄与弘皙等结党营私。上谕,庄亲王允禄乃一庸碌之人,但弘皙、弘升、弘昌、弘晈等无知之辈群相趋奉,恐有尾大不掉之势。允禄从宽免革亲王,其亲王双俸、议政大臣、理藩院尚书俱著革退。
弘皙则与允禄不同,“自以为旧日东宫嫡子,居心甚不可问”,著革去亲王,令拿交内务府总管,在景山东果园永远圈禁(“亦与身死无异”),其子孙照阿其那、塞思黑子孙之例,革去宗室,给与红带子。'4'弘升永远圈禁;弘昌革去贝勒;弘晈从宽仍留王号,终身停俸。
乾隆七年,复禁止担任御前侍卫之宗室与大臣等来往。乾隆十八年,严厉禁止宗室诸王与臣下往来。限制越来越严厉了。
“宗室干政”之外,另一个可能的最大威胁就是所谓“朋党”。而“彼时事之大者,莫过于鄂尔泰、张廷玉门户之习”。'5'
据说,乾隆初,鄂、张二相国秉政,嗜好不齐,门下士互相推奉,渐至分朋引类,阴为角斗。“满洲则思依附鄂尔泰,汉人则思依附张廷玉,不独微末之员,即侍郎、尚书中亦所不免”。'6'二人又“素不相得”,'7'同事十余年,往往竟日不交一语。鄂有所过失,张必以微语讥讽,使鄂无以自容。'8'
在苗疆事务上,二人发生了首次冲突。因为战事不利,皇上撤回了办事乖谬的抚定苗疆大臣张照(张党),改任了张广泗(鄂党),却按下了两派之争的扩大。多年后他于《怀旧诗》中追忆:鄂尔泰、张廷玉素不相得。余非不知,既不使一成一败,亦不使两败俱伤,在余心固自有权衡。
乾隆六年,御史仲永檀参劾步军统领鄂善,并及于张廷玉、徐本、赵国麟多人,致令鄂善自尽。
不久,六年夏,以黄廷桂“滥举匪人,降二级调用”一事,鄂尔泰受到皇上“严行申饬”,据说从此敛迹修身。
乾隆七年,以仲永檀与鄂尔泰之子鄂容安串通泄密、陷害异己,将仲永檀下狱,鄂容安退出南书房,鄂尔泰交部察议,以示薄惩。
乾隆十年,鄂尔泰病故。
存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朋党”犹可,只剩一个(独大)就令人难以容忍了。因此虽说“鄂尔泰在生时,朕屡降旨训饬,较之张廷玉尚为严切”,但皇上并未放过所谓张党。
乾隆十三年,年已七十七高龄的张廷玉上疏请求致仕归田,为满心不悦的皇上留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张廷玉竟然没看出皇上的不快,一来一往地摆起自己的理儿来。
在他的一再要求下,乾隆十四年皇上终于准其原官致仕,张廷玉未能亲至谢恩,又因担心改变先皇遗命,不准其配享太庙,复“请一辞以为券”。用皇上的话来说,这就迹近“要挟”了!
张廷玉历事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任职中枢,参予密勿,曾经雍正皇帝许诺,死后可以“配享太庙”,在清朝祖庙中获得一个陪祀的地位。在这之前,还没有一个汉人能享此“殊荣”。有,亦从张廷玉始。
皇上于盛怒之下,削去其伯爵名号。乾隆十五年,张廷玉更是动辄得咎,又被宣布罢免其身后配享。皇上甚至指斥他“在皇考时仅以缮写谕旨为职,此娴于文墨者所优为”;“朕之姑容,不过因其历任有年,如鼎彝古器,陈设座右而已”。极尽羞侮。
随即发生四川学政朱荃“匿丧赴任,贿买生童”,罢官回藉途中,投水自尽一案。朱荃为张廷玉儿女亲家,曾得到他和梁诗正、汪由敦等人的先后举荐和包庇,上谕:张廷玉若尚在任,朕必将伊革去大学士,交刑部严审治罪。经“传旨询问”后复遭罚款、追缴此前赐给一切御笔、书籍等物,并查抄其在京住宅。梁诗正则交部察议,汪由敦降为侍郎。张党受到重大打击。
乾隆二十年,借胡中藻文字狱案,继续打击鄂党。'9'内阁学士兼侍郎衔胡中藻处以斩决,鄂尔泰之侄甘肃巡抚鄂昌令自尽,大学士史贻直休致回藉。张廷玉恰于此时病逝。上谕:鄂尔泰、张廷玉,亦因遇皇考及朕之主,不然,何事不可为也?一面警众,一面仍准二人配享太庙。并于几十年后复谕:“本朝纲纪整肃,无名臣,亦无奸臣”。'10'他不但像他的父亲那样,不赞成有任何的结党行为,而且不允许大臣在上奏前互相讨论、私下交换意见。据说,乾隆朝的“朋党”从此绝迹。
同时,一向并无私属的皇上着意培养了讷亲、傅恒等一干新人(皆满族亲贵)。开始有了自己的核心班底,并在政治生活中发挥越来越重大的作用。
以致皇上终于可以说:
(我国家)内无诐谒之女宠,干政之宦官,朝无擅权之贵戚大臣,外无拥兵之强藩巨镇。凡历代以来,所为腹心之蠹,跋扈之奸,不但无其人、无其事,抑且无畿微之萌蘗。'11'
但他仍然高兴不起来,根深蒂固的吏治问题仍未解决。
经过雍正一朝的整顿,吏治曾有很大的改善。问题却不可能“一劳永逸”,根本解决。乾隆初推行宽大政治,曾将雍正朝贪劣有据的革职官员两千一百余名予以复职,所有官侵吏蚀一概豁免。但不久之后,问题就又出现,同时,也有不少新的规定出台。
乾隆元年十二月癸亥,闻近日督抚中,有收受属员馈送者,谕令禁止。
乾隆三年四月甲申,令停止督抚贡献,谕:各省督抚,向来有进贡方物之例。朕御极之初,即降谕旨,令三年之内,停止进贡。并谕令督抚等毋得收受属员土仪。'12'
乾隆四年二月丙戌,禁内外官吏侵亏国帑。
乾隆六年九月庚寅,因定例文武官员犯侵贪等罪,于限内完赃,俱减等发落。近来侵贪之案渐多,照例减等,便可结案。谕令将乾隆元年以来侵贪各案人员陆续发往军台效力,以为黩货营私者之戒。
但立法虽严,自乾隆初年,特别是乾隆六年以来,即出现不少大案。六年三月,发生山西布政使萨哈谅收兑钱粮加平入己、山西学政喀尔钦贿卖生童案,实出于意料之外,上谕:
朕御极以来,信任大臣,体恤群吏。且增加俸禄厚给养廉,恩施优渥。以为天下臣工,自必感激奋勉,砥砺廉隅,实心尽职,断不致有贪黩败检以干宪典者。不意竟有山西布政使萨哈谅、学政喀尔钦,秽迹昭彰,赃私累累,实朕梦想之所不到。
是朕以至诚待天下,而若辈敢于狼籍至此,岂竟视朕为无能而可欺之主乎!我皇考整饬风俗,澄清吏治,十有余年,始提丕变。今不数年间,而即有荡检踰闲之事。……国法具在,朕岂不能效法皇考乎?'13'
甲申,御史仲永檀参奏兵部尚书兼步军统领鄂善,寻经皇上亲自鞫问,坐实其受贿事实。经王大臣等会议,以鄂善应拟绞立决具奏,命从宽令其在家自尽,成为乾隆朝第一个被处死之一品大员。庚寅,上谕:
自降旨之后,心中戚戚,不能自释,如人身之失手足也。……朕为此事数日以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深自痛责。以为不如皇考之仁育义正,能使百尔臣工,兢兢奉法,自不致身陷重辟。水弱之病,朕实蹈之。若再不明彰国法,则人心风俗,将来何所底止。朕之苦衷,亦惟皇考在天之灵鉴照之耳。垂泪书此,王大臣其体朕意焉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五月辛卯,饬科道纠参贪墨。
乾隆十二年,情况再度严重。更严格立法,四月甲申谕:
雍正年间属员亏空,定有上司着赔分赔之例,是以官员知所畏惧,亏空之案甚少。近来此例不行,所以贪风复炽,不可不加意整顿。
乾隆十三年九月庚戌,定侵贪犯员罪名:若以身试法,赃私累累,至监追二限己满,侵蚀未完尚在一千两以上,及贪婪未完尚在八十两以上者,秋审时即入情实,请旨勾到。
鉴于近年以来,“侵渔之案,日积而多”,“侵贪之员,比比皆是”,乾隆十四年十月甲辰,决定从重办理,一入“情实”,即与“勾决”,上谕:
朕今年办理情实勾到案件,于侵贪人犯及关系军务者,皆按其本罪,不少假借。……向来侵贪之犯,人人皆知其必不正法,不过虚拟罪名,是以侵渔之案,日积而多。若不亟为整顿,则营私蠹国之风,由兹日长,渐至酿成锢习。
此等劣员,多留一日,则民多受一日之残,国多受一日之蠹。……惟一犯侵贪,即入情实,且即与勾决,人人共知法在必行,无可幸免,身家既破,子孙莫保。则饕餮之私,必能自禁,何至甘心扞网冒法。此狂澜之必不可不回,而膏肓之必不可不救。旋转之机,端在于此。
并委派专员审理,核实无误,即行正法。但是皇上“将见天下无侵员,并且无贪员”的目标却并没有实现,'14'反而在乾隆一朝是愈演愈烈。'15'
但吏治中的问题多半还不在这里,而在于观望、迎合、宽缓、因循、粉饰、欺诳、疲玩、废弛,……等积习,《啸亭杂录》云:
(上之初年)所引用者,急功近名之士,其迂缓愚诞,皆置诸闲曹冷局,终身不迁其官。虽时局为之一变,然多获奇伟之士,有济于实用也。'16'
但利弊相因,据御史沈世枫奏称:近年以来之督抚,每以寻常政务,不足以结主知而动众听,于是逞臆见以变法,矜一得以邀功。其说以为利民,而其实利未见而害随之。乾隆五年闰六月庚寅,谕:
朕见督抚中,辍孜遥肚乙蜓视鲇信ο蚯埃掠谌问抡撸渴び诔致皇恢玻且粤考咏毙恚允竟睦H粑诫拗蛴枚礁В性诖恕6礁б庵校晕绱思醋阋愿彪拗谕蛉恢扌恼咭印I蚴婪闼嘁嗖晃抟颍嘤兴剖嵌侵Α!
皇上大小事务一把抓,更使得那些官员不得不采取一些对应行为来对付他。当日行政实已趋向“急遽烦苛”,故不得不回复常规程序。乾隆十五年五月己未谕:
不得以急遽烦苛,为率作兴事之术;亦不得以蹈常袭故,博宁人息事之名。
自朕观之,整饬之道,不在多设科条,烦扰百姓。……惟在督察属员,令其以现在应行之事,因地制宜,一一实力行之,百姓自沾实惠。
但更严重的问题,却也不在这里,而在所谓“有司奉行不善”,'17'地方官“奉行不实”等。'18'
乾隆六年二月,江苏巡抚徐士林奏有“地方官不实力举行”诸事。
六月丙辰,上谕:上年因游惰之民,不务生计,曾特颁谕旨,令各督抚董率该地方官实力稽查,多方化导……迩来留心体访,有司并未实力奉行。
至谓外省吏治“率多欺蔽”,'19'“可见外省大吏无一不欺朕者”,'20'“细察近日有司,究不免奉行故事,罕有能深体朕意”,'21'“是大臣等实负朕恩矣”。'22'
在清代,乾隆朝是所谓最“专制”的一个朝代,但由以上事实看来,皇帝并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反而要受到官吏和下层的制约。因此,不但追求理想如“回向三代”等等难以办到,其他次级的目标看来也不容易实现。
历来,皇帝与官僚的关系就是一对最复杂的矛盾。在乾隆一朝,更有多面相的表现。
美国学者孔飞力在他的大作《叫魂》里,自始就把眼光放在了君主和官僚的矛盾之上。他认为,君主和官僚的角色是不同的,君主又有许多理由对他之下的官僚不满。在他笔下,这些官僚(主要是地方官)具有难以改变的“恶习”(或曰“外省陋习”):他们“迎合上意”,“毫无定见”;对新事务“懦弱怯惧”,“畏难裹足”;奉行“无事为福”、“多事不如少事”的宗旨;“因循”、“无能”,“敷衍了事”;以至“知情不报”、掌控信息、欺瞒上司,或“有意延搁公事”;僚属之间,“上下通同,逢迎挟制”,“上和下睦”,“官官相护”;甚至用它的“颟顸迟缓”及各种手段来抵制皇帝的“专制权力”,——乾隆皇帝为什么这么“恨”官僚?怎么会对官僚制度存有这样的“极深猜忌”?传统政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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