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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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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倒成天下一绝,闻名四方,人们多称“阴盛阳衰”。夫人却以为这家人有性情,就比如“亨菽”豆腐店。张家离开仕途多少代,染了些清士的脾气,赏识散淡悠闲的人性。张夫人自己又是巾帼中的英雄,都没裹脚,家中大小事由她做主,更不以“阴盛阳衰”为怪。一旦听说“亨菽”的店主有个年将及笄的姑娘,不由就动了心思。私底下将申家的亲缘关系理了理,就知道女孩儿的外婆家是彭府,又是上海一门赫赫大户,比申家还有渊源,老爷正在任上。张夫人并不打怵,反倒激起雄心来,想,各往上数三代,申家彭家,还有张家,大约平起平坐;再数三六九代,说不准就是张家坐着,申彭两家站着。上海人家多是经不得数典,风气新,其实是没根基。所以,论家世,张夫人是不怕的。弱就弱在当下,境况确实寒素了,然而世事难料,张隍和张陛照这般精进,前途当无可限量。想到这里,张夫人就有了底气。她独自乘轿往亨菽去过两回,看招牌上的字写得如何,店主的仪态规矩如何,第三回,带了佣妇来打豆腐,凑巧就碰上了姑娘。



这姑娘比传说中显得年幼,行动举止还像个孩童。张夫人倒格外多看了同来那个媳妇几眼,暗叹是个人才,气度很不凡,不动声色,却令人不由瑟缩起来。倘是她,张夫人断不敢娶回家的,于是反觉得那姑娘形容天真,与张陛恰是一对。回来之后,不几日便遣媒聘,这回却是让张老爷出面,因请的是杨知县。张家与杨家祖上通好过,称得上世交,但因一方时运上升,一方则平平,为避免攀附的嫌疑,就淡淡的。几年前,杨知县退官回钱塘,张家才放开些拘束。捎了书信去钱塘,不料,杨知县亲自来了。杨知县的大媒,自然没有不成的道理,申明世做主,将蕙兰定给了小童生张陛。一对金童玉女,众人都觉着十分有趣。蕙兰再要与希昭拌嘴争执,希昭就问:“七月亨葵及菽”,下几句是什么?惠兰自然背不出来,希昭背给她听:“八月剥枣,十月穫稻,为此春酒”——什么酒知道吗?惠兰傻傻地摇头。希昭告诉她,是喜酒!停一会儿,忽地悟过来,脸刷一下红了,狠狠丢下一个白眼。

28 沉香阁

万历二十七,乙亥年,七月,先是城外,无风的天,却有风声回响,一夜不息。紧接着,城内也起呼应。不二日,城内外连成一片,啸声遍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便有流言,说是鬼哭。淞嘉这块地方,原是水域,积沙而后成陆地,其下有多少溺毙的性命,可说是白骨堆成的。到七月十五盂兰盆会这一日,地方绅士集钱放焰口,办超度;从灵隐、宁海等名寺请来高僧,焚香颂经;又有伶优扮成饿鬼,脸用圭粉涂得惨白,血盆大口吐出一蓬一蓬的火;还有扮成目连的,以武生装束,披盔戴甲,佩剑持枪,也画了脸,是红白二色,在集市上巡游。到了夜晚,凡河边桥头都是卖灯的,用蜡纸做荷花底座,芯里点一支小烛,放在水上,任其顺流而下。一时间,成千上万盏河灯下了水。上海本是水网纵横,如今全成了灯河,就像天上银河落下人间。岸上无数人追着河灯跑,那灯闪闪烁烁,挤挤挨挨,到了河岔交汇的地方,就要拥堵一时,然后又一并突破,几成汹涌之势。最终分成两路,一是方浜。一是肇嘉浜,分头浩浩荡荡向东。河道宽起来,流速加剧,人群渐渐追不上,落在后面,只见那两路河灯,一从玉带门益庆桥下,一从宗朝门蔓笠桥下,奔流过去。从此,鬼啸息止,城内城外再无异响,终于安宁下来。

然而,人们依旧不够放心,生怕再生出什么动静。虽则人气逐年鼎沸,可毕竟蛮荒太久。护城的神祗无论金龙四大王,城隍爷秦裕伯,或是黄婆,都是些新人物,仙籍里的根脉也不深。龙华寺里有达果禅师请来的藏经七百一十八函,但方邑扩增,互往频繁,早不能同日而语,大约已经罩不住了。所以,还需有一样圣物镇地,方是长久之计。这样,便想起二年前,彭家老爷在淮河口打捞上的沉香木观音。本是往家里送的,结果那年冬日奇冷,冻了河,阻住了。一搁两年,愉园里的沉香阁倒已造起,就也足足空了两年。应是迎回来的时候了。于是,便推入到彭家商议。立时立刻,带信去皖中,彭老爷一分钟不耽搁,亲自护沉香观音南下。星月兼程,一月之后已到吴淞江。这边呢,人们竞相自告前往接应。

十月清秋,风高气爽,多少人从北城门出去,从一早等起,直到午时。秋阳高照,吴淞江上好似铺了金箔,一刻不停地翻转。江鸥飞翔,喳喳喳叫得天响,其中杂着几只白鹭,高高低低地嬉戏。忽然间,江鸥与白鹭都散开不见,鸣叫声也偃息了。不一时,水天之间现出桅帆,大小船只总共有十余艘,一点一点过来了。船队沿吴淞江一直向东,向东,过闸桥人黄浦江。顺江流向南,从城东玉带门入方浜。方浜两岸又有成千上万人候着,彭老爷即上岸乘轿,几艘大船停泊在玉带门外,载沉香观音的龙首风尾船则顺方浜向西。沿途尽是香案烛台,此时纷纷燃起,船如同走在香雾之中。店肆人家均开门点放炮仗,炸碎的火药纸落英一般,流了一河的绛红。广福寺,城隍庙,岳庙,一并颂经念佛,木鱼声声。船从香花桥下人侯家浜,北上愉园,便到了沉香阁。正值酉时,众庙里晚课的时辰到了,遍地钟罄。

第二年春上,彭老爷殁了,终年匕十。本当属高寿,但比他父亲彭老太爷少了十多岁,就算不上寿终正寝。坊间传说,是因请沉香观音折损了天年,菩萨是不能轻易挪动的。彭老爷减去寿数,是为上海保佑一方平安。乡人们集资在香花桥,去愉园必经之路处,立一座亭,上书两个字:“爱日”。

申明世与彭老爷同庚,兔死狐悲,不免想到身后。家务事早已经一并交给柯海,无所牵挂,如今却发现尚有一件事没着落,就是棺材,便着人去叫柯海来商议。柯海猛醒到父亲年过七十,早该备寿材,却一点儿没想到。一家人兴冲冲地奔日子,只瞻前不顾后。这几十年里,只走过两个人,一是老太太,二是镇海媳妇,也都久矣,渐渐淡了,几乎就把生老病死这档事给忘了。听父亲吩咐,柯海一边惊愕,一边不由地悲凉。可看父亲的神情,并无一点戚容,反颇有得色。心中忐忑,不知道是凶兆还是吉兆,不敢多想,只唯唯应道。

申明世说,棺材料通常用楠木,但楠木与楠木不同,分滇楠、紫楠、山楠、红楠、滇桢楠,凡此种种,不一而是,虽然多生长于西南,但山地湖洼,向阳背阴各有所在,物性差别甚远。柯海也想起来了,说:那年,镇海进莲庵做和尚,去青田请佛像,经过一条楠江,两边全是楠树,参天蔽日,将江水遮得黑森森的,不知道是哪一种楠木?申明世接着说:世人都称金丝楠木最贵,顺天府有一大学士,府正堂中立有四柱金丝楠木,全是整木,削去枝丫根须,上下一般粗细,均是一人之半合,卯时与酉时,光从东西两侧来,便可见术纹间缕缕金线,可称作木本中的九五之尊!柯海说:无论多么贵重,咱们家还是用得起的。申明世笑着摇头:木和人一样,贵不在名,而在实,“玄中记”说,万岁之树精为青牛,千岁之树精为青羊,百岁之树其汁如血——并未标明何种树,无论哪一种,百、千、万年的修炼,自就有了德性。柯海叹了一口气:纵然买得起,可哪里去寻啊!申明世又笑:可遇不可求,就像乡野间的智士,不知在哪一隅僻壤里藏着!多少年前,从清江回家,舟过长江,不知什么地名上,有一座无名山,无草无木,全是向森森的石头,十分薄瘠,可那顶上就立了一棵树,也是无名,是树里的高士!柯海说:爹爹要的就是这样的树材吗?申明世哈哈一笑:且凭机缘!柯海好久未见爹爹如此兴致,好比年轻十岁,而柯海的不祥之感早已一扫而空,只想着去哪里寻一段奇木。父子两人寂寞多日,终于找到一桩事情忙碌,都兴奋起来。

第二日,柯海便乘轿去木材行巡游,东门沿江一带,停泊无数货船,船上是裁好的方子。另有圆木扎成筏子,乘水而下,到岸后散在滩上受燥。树脂流淌,染得江水通红而且黏稠,拍在岸上,发出闷响。香气扑鼻,竟比花香更浓郁而且持久。柯海这才相信,真有赤木和芳木。在这里,他也亲眼见识了连理树,两棵木樨,合抱为一体,互为盘旋,却不粘连错接。还有术巾生蠹,吐脂凝冻,嵌入纹理,呈琥珀色,似木似石,坚硬无比。每日柯海都将见闻向爹爹传舌,申明世评道:看起来,市肆里的木头不外两种,一种是庸才,虽名也贵,却流于平常,是漫山漫坡生长,再割下;另一种是怪才,稀奇是稀奇,但褊狭刁钻,不是大道。柯海再下力搜索,搜索了几日,又报上来几种,依然出不了申明世所说的那两类窠臼。于是,便动了外出的念头,也不定什么地方,只是顺水漂流,一座山一座山地找过去,不怕找不到正等着的那一棵!申明世说:俗话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柯海说:必先要“踏破铁鞋”,后才是“不费功夫”。申明世说:山不转路转,该得的总会得!柯海说:慧能在碓房踏碓八个月,方才得“直指”,庚桑楚也给老聃杂使,然后得道。申明世说:踏碓杂使,于道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似非而是,为求材而求材则似是而非。柯海听明白了:照此说,我们只得守株待兔?申明世笑起来:照你,可不是刻舟求剑?父子二人就成了参禅。论了多时,还是柯海答应不去。因他这年五十匕岁,不适宜远行,申夫人也不让。只得写书信给阮郎帮着搜索,不几日,阮郎有回音了。

宋太祖建隆年间,曾遣商仿治秦州。秦州本属十六国赫连勃勃夏部,夕阳镇连山谷有巨树,高仿使夏人数千采木,建筑城堡要塞,后被契丹耶律攻破,遂成废墟。就有蒙古商人将木材裁截了往汉地贩售。数百年来,早已四散,即便是有,也不知是谁。他家造园子时进木料,有几方硬木,色如檀木,质如青铜,纹理细密如皮。有人说是海梅,又有人说是黄梨,看看总不像,不敢乱用,剔出来闲置着。不久前来了一个契丹客商,到园子里逛,看见了那木头,竟认出了!述说来历,还指认木头上的一个记号——本以为是疤节,又糊上泥,擦拭净了看,原来是个契丹字:夏!客人说,凡夕阳镇连山谷的树,都刻有这个字,那树名已经失传,不知叫什么,但族人都认得这个字,也另起了别号,叫作“金不换”。那客人说着说着几乎泪下,好似见到故人。

柯海将“金不换”的事告诉给父亲,申明世听过后沉默良久,看起来动了心。然后就说要去个人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柯海就说他去,申明世又沉吟一时,嘱他要带个懂行的人同去。柯海说请董家渡木行的老板走一趟,给他些银子就行。说到银子,申明世又不说话了,停片刻,自语道:若是真的金不换,简直不知要多少银子才打得住。柯海说:阮郎是多年的知交,价钱的事好说!申明世一起身,断然道:正因为知交,才不可亏欠,而是要加倍报偿,这金不换不是寻常木料,自有一段世事阅历,可通天地人性,万不可轻慢!总之一句话,不可省银子。柯海答应了,与母亲道别,遣人去董家渡木行打点,雇船,备礼,二日之后就起身了。

柯海去了扬州,申家寻寿材的消息还在城里流传,而且越传越烈。于是,引来众多商户兜售。不见柯海来街市周游,就找到阿昉的豆腐店去了。于是,阿昉每一日都有听闻要报给祖父,什么稀奇卉怪的都有。一名酉阳客商,是贩豆子的,家中却有一段木头。说是汉武帝时有一座庙,庙里有一口井,夜有涌泉声,忽传出金石之响。僧人们淘干井,再掘深二尺,井水突如而升,裹一段白木,木上有赤字:庐山道士!此木头经了许多曲折,如今正藏在酉阳客人的家庙中。还有木行里人辗转认得一名昆仑行贩,曾经见某处废城垣,西边是珠树、玉树、璇树;东有沙棠、琅荒嫌戌鳎槐庇斜淌鳌⒀鳎旯攀鳎褚殉闪帧S钟泻D衔谀荆胨虺恋祝环粗羌岬哪荆羲衫啵蝗丝苫潮б淮罂谩档胶罄矗秃帽融尥骄诀龋至β疑瘛I昝魇涝俨灰耍P对外推说有着落了,方才平息下来。就此,申明世一心等柯海那边的消息,不作他想。

不多日,与柯海同去的木行老板先回来了。一进城便到申府来见申明世,说果然是好木头,这一生经手南北东西多少木头,也还未曾见过。且不问它的来历,只说外相,怎么说?远望去,就好像冶炼得来的,可铸鼎。老板捎来柯海一封书信,告之在阮郎处多留几日,一是难得见一面,有许多旧话新题要聚谈;二是阮郎不肯报价,他也不敢乱出,如何成交还有待时日。事实上,柯海延宕归期还有一个缘故,现在不好说,那就是他寻到了阿潜的踪迹。

柯海动身离家,是在三月,船行在水中,两岸油菜花开,粉蝶飞舞。不由想起与阮郎初识,和钱先生三人一行去扬州的情景。一个是秋日,一个是春阳;一是北飞雁,一是雁南归。就是这一路上,认识了闵师傅[517z小说网·。517z。],糊里糊涂成一门亲,然后小绸反目,不知怎么,妻妾却又结好,将他一个人冷落下来,于是乎才有纳落苏这回事,竞意外得子阿施……多少日子过去了呀!恩怨情仇,剑拔弩张且又似水柔情。艳阳下,历历在目,却又无影无踪。柯海没有在胥口停船,恐怕生出许多人情,耽搁了行程,直接在下一程歇了夜。那是太湖边,惠山脚下一个码头,沿岸停泊无数船只,桅杆如林,船舱内无不烛火洞亮,听得见琵琶声声。阮郎的朋友早候着了,木老板要留在船上自便,就只柯海自己随主人上岸去。从湖畔伸出无数条纵道,道口张着大灯笼,灯笼上写着字,柯海才知道这码头名叫“芙蓉”。轿子行行走了一程,柯海便觉有一股气味扑面而来,什么气味?微酸微甜,微醺微膻,似酒酵,又似膏腴。气味越来越丰肥,满城皆是。柯海都有些眩晕,好像是醉,却不完全像。轿帘被灯照得透亮,大灯笼换了小灯笼,如夏夜里流萤乱蹿。渐渐地,灯光沉静了些,那腻香也略平息,柯海清醒过来,看轿子正走在一列粉墙下面,来到一个园子。轿子停住,阮郎的朋友携他进去。

园子里挑了有无数串灯笼,一串都有十数盏,四下照得通明。这园子自然不如上海的曲折精致,但因地方大,格局也大,不是上海的园子可比。草木深重,楼宇高广,那一片水,其实是太湖一角,渐渐从灯光中远去,暗下来,几近全黑,却又接住那边岸的灯火,于是又渐渐亮起,将园子扩得更为辽阔。阮郎的朋友在前引路,去向园子深处,却是灯光最稠密,有一个大轩堂。三面无壁,一面横一道玉屏,梁上悬着大灯笼,地下摆了数桌酒菜,都已坐满。阮郎的朋友领柯海落座,四下里且一起举杯,原来就是等他!此时,那一股子甜酸肥腴的气味又来了,霎时间到处都是。柯海正疑惑,人们却向他敬酒,于是酒香四合。等散去,那气息便再袭来,于是又有醉意微醺。酒过三巡,忽听一声鼓击,连一串板子脆响,全场毕静。此时才见,坐北向南那一面玉屏,呈出人影,板鼓声就是从那里传来。鼓声一响接一响,板子间在其中,你呼我应,忽如雨疾风横扫,越来越骤。响到不能再响,快到不能再快,几乎屏气,鼓板之中就拔起一声高腔,又高到不能再高。陡一转折下来,铿铿铿数出一串字,掷地有声,不知是说还是唱,只让人魂飞魄散。一阵子激荡过去,板鼓击了两击,静下来,玉屏后的灯暗了,人影也没了。于是,再一巡酒。热菜上来,一大盆酱紫色的连骨肉块,颤颤地放在桌面中央。柯海恍然大悟,那满城皆是的气味就是它!巴掌大的骨边肉,入口即化,肥香满颐。柯海才知道,那微醺不是酒醉,而是肉醉。阮郎的朋友告诉道,这是芙蓉的一味名菜佳肴。柯海问叫什么名?朋友说:没名,直接叫肉骨头!柯海又问,方才唱的又是什么腔?朋友说:那就不是本地的了,从外码头流落过来,据称早已失传,人叫拉魂腔!柯海说:纯是糟糠之声,江南竹丝太过文,这又太过质。阮郎的朋友笑道:我们都是些粗人,听着觉得像嚎,倒也过瘾!柯海也笑:这也是一般好处,声色犬马,直接了然!说罢此话,心中忽有一动,再问:仁兄方才说这是什么腔?朋友说:世人称“拉魂腔”,其实有个学名,叫“弋阳腔”,海老爷不曾听说过吗?后半句话已经被鼓板盖住,立屏再一次亮起来,人影呈现,最中间的那个,坐得很直,比两边人高出半头,岿然不动。

柯海等不及宴尽,拉了阮郎的朋友退席,然后将家中阿潜的事一一说明,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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