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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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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不是这样。实在是结婚许可证弄错了,他当天又来不及再另弄一个,所以才没能把事办成。要是他回来了,他一下就可以对您把这件事说明白了。” 
  “为什么他不把你送回来?” 
  “这又得怨我!”朵荪又啜泣起来说。“因为我一看我们结不了婚了,我可就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回来了,那时我身上又很不舒服。后来我看见德格·文恩,就觉得他合适,就让他把我送回来了。我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您要生我的气,那也没法子。” 
  “我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姚伯太太说完了,她们两个就转身朝着客店走去。这个客店因为招牌上画着一个妇人,把头挟在腋下①,所以附近一带的人,都管它叫静女店。店房的前脸,正对着荒原和雨冢,只见雨冢昏暗的形体,好像要从天上下倾,压在店上似的。店门上面,挂着一个没人理会的铜牌子,牌子上刻着意想不到的字样:“工程师韦狄”。这个铜牌子,虽然无用,却是一个叫人舍不得丢掉的古董,当日有些期望韦狄能有大成就而后来却落得失望的人,曾把他安置在蓓口的公事房里当工程师,这块牌子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店房后面是庭园,庭园后面是一条又深又静的河②,作成荒原这一方面的边界,因为河流外边就是草场地了。 
  ① 妇人把头挟在腋下:西洋的无头鬼,都把头提在手里,或挟在腋下.教会中殉教圣人都画成这样,这是表示死者是被杀头的。这个招牌,由于本地传说而来。据说,原先有一个妇人,好多言,所以把她的头割了下来,使她不能再说话。客店人多,易吵闹,所以画这样一个招牌作成警戒或讽刺。后出各本,在“把头挟在腋下”后面增有;“在这个令人悚然的招牌上写着一副联语,人家女人既然都安静,你们男人就别再闹哄。这是常到这个店里来的人都熟悉的。由于以上的情况,附近一带的人都叫这个店是静女店。”一九一二年版,哈代自注,“真有这个招牌和联语的客店,是在现在所写的这个西北数英里之处。……”赫门·里说,“静女店现已非客店而为牛奶厂,名‘鸭子’。” 
  ② 河:即夫露姆河。 
  但是当时既然天昏地暗,所以一切景物中,只有天边的轮廓还看得分明。房后面河边上,有白头的死芦苇,仿佛栅垒一般夹岸耸立;河水在芦苇中间慢慢流去,能听出来它懒洋洋地在那儿打漩涡。微风缓缓吹来的时候,芦苇就互相摩擦,发出瑟瑟的声音,仿佛作礼拜的人呼天低祝似的,听了这种声音,才知道那儿有芦苇这种东西。 
  那个把烛光透出、又沿着山谷把烛光射到点祝火那群人眼里的窗户,并没挂窗帘子,不过窗台太高,所以外面步行的人,不能隔着窗户看见屋子的内部。一个很大的人影,仿佛是一个男子躯体的一部分,把半个天花板都遮黑了。 
  “我看他好像在家,”姚伯太太说。 
  “我也得进去吗,大妈?”朵荪有气无力地问。“我想我不能进去吧;进去不是就不合适了吗?” 
  “你得进去,一定得进去——进去跟他当面对证一下,免得他有影儿没影儿地瞎说。咱们在这儿待不到五分钟,就起身回家。” 
  于是她们进了敞着的过道以后,姚伯太太就把私人起坐间的门敲了敲,把门扭开,往里看去。 
  一个男子的背脊和肩膀,正挡在姚伯太太的眼光和屋里的火光之间,那就是韦狄的形体了。他当时立刻转身站起来,往前迎接来客。 
  他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在他的形体和举动这两种属性里,举动先惹人注意。他的举动里那种温雅,很有些特别,好像是一种善迷妇女的行径,用哑剧方式表现的样子。第二步惹人注意的,才是他形体方面的特质,这里面最显著的,是他那长得丰盛的头发,在前额上拖覆,把额角弄得好像初期哥特式的高角盾牌①;再就是他的脖子,又圆又光,好像圆柱。他那身材的下半部,轻浮而不沉着。总而言之,他这个人,没有男人会觉得有什么可以称赞的地方,没有女人会觉得有什么可以讨厌的地方。 
  ① 初期哥特式高角盾牌:哥特式,原文Gothic,除了其它意义及表示欧洲中古艺术,特别是建筑外,在铠甲兵器史上.则表示十五世纪后半铠甲等的风格样式。这个时期的初期,盾牌上部,由以先的方形变为两角及中部高起之形,如图:(图无法处理。)。它的后期则由尖形变为椭圆。哈代在他的待剧《列国》第二部第六幕第一场里,说过后期哥特式盾牌。 
  他看见过道里那位年轻的姑娘就说:“那么朵荪已经回来了。亲爱的人儿,你怎么就能那样把我撂了哪?”跟着又转身朝着姚伯太太说:“我无论怎么劝她,她都不听。她非走不可,还非一个人走不可。”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弄的?”姚伯太太带着高傲的样子质问。 
  “先坐下,”韦狄说,一面给这两个女人安好了两把椅子。“这本是一时不小心,把事弄错了,不过这种错误,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结婚许可证在安格堡不能用。因为原先弄那张许可证的时候,本来预备在蓓口用,可是因为事前我没看一下,所以不知道有这一层过节。” 
  “但是你前些日子不是在安格堡待着的么?” 
  “不是。我一向都是在蓓口待着的,一直待到大前天;因为我本来想把她带到蓓口去;可是我回来带她的时候,我们临时又决定了往安格堡去,可就忘了得另弄一张新许可证了。出了这个岔儿以后,再上蓓口去,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这件事多半得怨你,”姚伯太太说。 
  “我们不该选安格堡,那都怨我,”朵荪辩护说。“那地方本是我提议的,因为我在那儿没有熟人。” 
  “我很知道都得怨我,还用您提吗?”韦狄简慢粗略地回答。 
  “这种事不是无原无故就发生的,”这位伯母说。“这对于我个人,对于我们一家,都得算是很严重的藐视,要是一传出去,我们总得有好些难过的日子熬。你想想,她明天还有什么脸见她的朋友?这简直是欺负人,我不能轻易地就放过了。连她的名誉都会叫这件事给带累了。” 
  “没有的话,”韦狄说。 
  姚伯太太对韦狄发话的时候,朵荪的大眼睛,往这一位脸上看一看,再往那一位脸上看一看,看到现在就焦灼地说:“大妈,您可以允许我跟戴芒两个人单独谈五分钟吗?戴芒,你说好不好?” 
  “只要你伯母肯给咱们一会儿的工夫,亲爱的,我当然不成问题,”韦狄嘴里说着,就把朵荪领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把姚伯太太撂在火旁。 
  他们两个人刚一到了那个屋子,把门关上了,朵荪就把她那泪痕纵横的灰白面孔转向韦狄说:“这简直是要我的命,戴芒!我今儿早晨在安格堡的时候,并不是生着气跟你分手的,我只是吓着啦,所以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话。我还没肯告诉我大妈我今儿都受了什么样的罪哪。你想,我硬要忍住了眼泪,勉强作出笑容来,装作事情无关紧要的样子,那有多么难;不过我可尽了我的力量这样作来着,为的是免得使她更生你的气。不管我大妈怎么想,反正我知道你是没法子的,亲爱的。” 
  “她真招人不痛快。” 
  “不错,”朵荪嘟囔着说。“我觉得我现在也好像招人不痛快了……戴芒,你打算把我怎么安排?” 
  “把你怎么安排?” 
  “不错。因为有些和你不对付的人嘁嘁喳喳地议论你,叫我听来,有时不能不生疑心。我想,咱们当真打算结婚吧?是不是?” 
  “当然咱们当真打算结婚。咱们只要礼拜一再上蓓口去一趟,马上就结了婚了。” 
  “那么咱们一定去罢。唉,戴芒啊,你看你居然叫我说出这种话来!”她用手绢儿捂着脸说。“按理说,应该是你跪在我面前,哀求我,哀求你这位狠心的情人,千万不要拒绝你,要是拒绝了,你的心就要碎了。我往常总想,那种情况一定又美又甜,可是现在跟那种情况多不一样啊!” 
  “当然两样,实际的人生从来就没有那样的。” 
  “这件事就是永远不办,我个人也毫不在乎,”她稍微带出一点尊严的态度来说。“我不在乎;我没有你也一样地能活下去。我只是替我大妈着想。她那个人,爱面子,讲门第,要是咱们不把事办了,那么今天的笑话一传出去,就非把她窝憋坏了不可。我堂兄克林也要觉得很寒碜。” 
  “那样的话,那他那个人就一定很不通情理了。我说句实话,你们一家人都有点儿不通情理。” 
  朵荪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却不是由于爱情。但是不管这一瞬之间让她红脸的情感是哪一种,反正它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只仍旧低心下气地对韦狄说:“我从来就没有故意那样的时候,那都是你把人逼的。我只觉得,你到底有几分能制伏我大妈了。” 
  “要是说公道话,这差不多得算是我应该的,”韦狄说。“你想一想我求她同意的时候,我在她手里都受了什么样的挟制;结婚通告叫人反对了,无论是谁,都要觉得栽跟头;再加上我这种人,生来就倒霉,非常地敏感,好自己难过,更加倍地觉得栽跟头。结婚通告那回风波,我无论多会儿都忘不了。换一个比我更厉害的人,一定会很高兴利用我现在这种把柄,把事搁起来不往下办,好给你大妈个厉害看。” 
  韦狄说这些话的时候,朵荪只把她那满含愁思的眼睛如有所望地瞧着他,她的神气好像是说,在这个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也可以自伤自怜,说她敏感哪。韦狄看出来她实在难过,就好像心里不安的样子,接着说:“你知道,我这个话不过是我一时的感触就是了。我一点儿也没有把这件婚姻搁起来的意思啊,我的朵绥——我不忍得那么办。” 
  “我也知道你不能那么办!”这位漂亮的女孩子高兴起来说。“像你这样的人,就是看见一个受罪的小虫,听见一种难听的声音,或者闻到一种难闻的气味,都受不了,那你怎么忍得让我和我家的人长久受罪哪。” 
  “只要我有法于,我决不忍得。” 
  “你得击一下掌才算,戴芒。” 
  他毫不在意地把手递给了朵荪。 
  “啊,你听,外面是作什么的?”韦狄忽然说。 
  只听许多人歌唱的声音,正从门前送到他们的耳朵里。在那许多的声音之中,有两个因为很特殊,所以尤其显著;一个是粗重沉着的低音,一个是细弱尖锐的高音。朵荪辨出来,一个是提摩太·费韦的,一个是阚特大爷的。 
  “这是怎么回事——千万可别是司奇米特游行①,”朵荪惊惶无措地看着韦狄说。 
  ① 司奇米特游行:是一种粗犷的音乐作的歌曲,对于不道德或者作丑事的男女而发。作这种举动的人们,群聚在作丑事的人房前,拿着锅、盘等物,敲打喊唱。朵荪以为是她和韦狄婚礼出了岔儿,乡人兴问罪之师,所以害怕。 
  “怎么会是司奇米特,不是;这是那些老乡们来给咱们道喜的哟。这叫人怎么受!”他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同时只听外面的人,兴高采烈地唱—— 
  他对伊说,世界上只有伊能给他快乐。 
  伊要是点了头、他们就作终身的结合。 
  伊没法拒绝,两个就进教堂把礼行过。 
  小维已被忘却,小苏心满意足地快活。 
  他把伊放在膝盖上,把伊的嘴唇吻着。 
  普天下的有情人,谁还能比他情更多。 
  只见姚伯太太从外屋冲了进来,一面气忿忿地瞧着韦狄,一面叫;“朵荪,朵荪!这真是活现眼!咱们得马上躲开。快来!” 
  但是那时候,想从过道儿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前门上已经听到嘈杂的敲门声了。韦狄那时刚刚走到窗户前面,一看这种情况,马上就又回来了。 
  “别动!”他一把抓住了姚伯太太的胳膊,命令似地说。“他们已经把咱们四面包围了。他们要是没有五十多个人才叫怪哪。你和朵荪先在这屋里坐稳了;我出去见他们去。你们看在我的面上,一定得在这儿先坐稳了,他们走了你们再动;这样就可以看着好像是没出什么事儿的样子了。朵绥,亲爱的,千万别闹别扭——有了这一番过节儿,咱们一定得结婚;这是你我都看得出来的。你们只坐稳了就得啦,不要多说话。我出去对付他们去!这一群瞎眼乱闯的浑东西!” 
  他把这位惊惶失措的女孩子硬按在一把椅子上,自己走到外屋,把门开开。只见阚特大爷已经进了紧在外面的过道儿,和仍旧站在房子前面那些人一同唱和。他走进屋里,带着只顾别的事儿,视而不见眼前的样子,朝着韦狄点头,把嘴仍旧张着,脸红筋浮地使劲和大家一齐高唱。唱完了,他热热烈烈地说:“给你们新夫妻道喜,上帝给你们加福!” 
  “谢谢你们,”韦狄把一腔的怒气都冷冷地表现在脸上说。只见他的面色,好像雷雨阴沉的天色。 
  同时阚特大爷屁股后头,跟了一大群人,其中有费韦、克锐、赫飞、掘泥炭的赛姆,还有十来多个别的人,都朝着韦狄,满脸含笑;并且朝着他的桌子、他的椅子,同样地满脸含笑;因为他们爱屋及乌,愿意对于主人的东西,像对于主人自己一般,一视同仁。 
  “咱们到底没能走到姚伯太太前面去,”费韦说,因为他们站立的公用间,和那两个女人坐着的里屋,只隔一道玻璃隔断,所以费韦隔着这道玻璃隔断,认出姚伯太太的帽子来。“韦狄先生,你不知道,俺们本是没按道儿,一直穿过来的,姚伯太太可转弯抹角,走的是正路。” 
  “哟,俺都看见新娘子的小脑袋瓜儿啦,”阚特大爷说,因为他也往那一方面瞅去,看见了朵荪:那时朵荪正手足无措、满心苦恼,坐在她伯母身旁,静静等候。“看样子还没安置妥当哪,哈,哈,有的是工夫。” 
  韦狄并没作答;他大概觉得,他款待他们越早,他们走得也就越早,所以伸手拿出一个砂瓶来;这样一来,所有一切都马上平添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俺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好酒,”阚特大爷说;他的样子极其体面,仿佛他很讲礼貌,不能见了酒就急着要喝似的。 
  “不错,”韦狄说,“这是些陈蜜酒。我希望你们都爱喝。” 
  “哦,不错,不错!”来宾们都用热烈诚恳的口气回答;这种口气,本是客气的礼貌和真心的感激恰巧吻合的时候自然的流露。“普天之下,没有比这个再好的了。” 
  “俺敢起誓,没有比这个再好的,”阚特大爷又描了一句。“蜜酒唯一的毛病,就是劲头儿太大,喝了老把人醉得不容易醒过来。不过明儿是礼拜,谢谢上帝。” 
  “从前有一回,俺就喝了一点儿,就觉得胆子大了,和一个大兵一样,”克锐说。 
  “你要是再喝了,还要那样,”韦狄屈尊俯就地说。“街坊们,你们用瓷杯啊,还是用玻璃杯?” 
  “要是你不在乎,那俺们就用一个大杯,轮流着传好啦。那比滴滴拉拉地倒好得多了。” 
  “滑不叽溜的玻璃杯才该摔哪,”阚特大爷说。“一桩东西,不能放在火上温,还有什么用处?街坊们,你们说有什么用处?” 
  “不错,”赛姆说;跟着蜜酒就传递起来。 
  “俺说,韦狄先生,”提摩太·费韦觉得应该奉承几句才好,于是说,“结婚本是好事;你那位新人,又是金刚钻一般的人物,这是俺敢说的。不错,”他又朝着阚特大爷接着说,说的时候,故意把嗓音提高,好让隔壁屋里的人都听见;“新娘子她爹(说到这儿,费韦把头朝着隔壁一点,)是一个再正直没有的人啦。他一听说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勾当,就马上忍不住生起气来。” 
  “那很危险吗?”克锐问。 
  “这方近左右,没有几个能和姚伯街坊①的肩膀儿取齐的,”赛姆说。“只要有游行会②,他准在前面的音乐队里吹单簧管,吹得真起劲儿,好像是他一辈子,除了单簧管,没动过别的东西似的。刚一到了教堂门口,他就又急忙扔了单簧管,跑上楼厢,抓起低音提琴来就吱吱地拉,也是拉得顶起劲儿,好像是他除了低音提琴,从来没动过别的乐器似的。人家都说——凡是真懂得音乐的人都说:‘真的,这跟刚才俺看见那个吹单簧管吹得那么好的,绝不像一个人!’” 
  ① 姚伯街坊:《哈代前传》里说,“哈代的祖父年轻的时候,喜爱音乐,为教堂乐队的低音提琴手。……哈代虽不及亲见其祖父,但《还乡》里费韦讲朵荪的父亲演奏盛况,却无疑问,是老哈代当年奏乐的传说,而出之以夸张与幽默。” 
  ② 游行会:英国乡村的一种互助会,养老送终皆有资助。每年举行联欢会一次,绕区游行并跳舞。 
  “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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