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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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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因为这样,所以姚伯就有时自己给自己唱个歌儿听,有时跟赫飞一同找荆条作捆绳的时候,还把巴黎的生活和情况讲给赫飞听,这样来消磨时光。 
  在这种温暖的日子里,有一天下午,游苔莎出来散步,一个人朝着克林工作的地方走去。他正在那儿一时不停地斫常青棘,一长溜棘捆,从他身旁挨着次序排列下去,表示他那天工作的成绩。他并没看见游苔莎走近前来,所以游苔莎就站在他跟前,听见了他轻声低唱,有似涧底鸣泉。这使她心惊气结。她刚一看见他在那儿,一个可怜的苦人,靠自己的血汗赚钱,曾难过得流下泪来;但是她听见了他唱,感到了他对于他那种职业(不管他自己觉得怎么满意,在她那样一个受过教育的上等女人看来,却很寒碜)一点反感都没有,她就连内心都伤透了。克林并不知道游苔莎在他跟前,所以仍旧接着唱: 
  “破晓的时光, 
  把丛林装点得灿烂又辉煌。东方 
  刚透亮,花神就掩映出丰姿万状; 
  轻柔的鸟声也重把情歌婉啭唱: 
  天地之间所有一切,莫不欢欣喜悦, 
  来赞扬破晓的时光。 
  破晓的时光, 
  有时候也令人感到十二分凄惶, 
  原来是,愁闷盼夜短,欢娱喜更长: 
  情肠热的牧羊人,听漏尽,倍怅惘, 
  只为他和他的心上人,硬要两拆散, 
  在这个破晓的时光。”① 
  ① 原文为法文,引自法国作家艾提恩(1778…1845)的滑稽歌剧《居利斯当》第二幕第八场。从公元前三世纪希腊诗人太奥克利涂斯的牧歌起,牧羊人就是典型的情人。 
  这种情况使游苔莎辛酸悲苦地认识到,分分明明,克林对于他在世路上的失败是不在意的了;那位心高志大的漂亮女人,想到自己的身世要被克林这种态度和境况完全摧毁,就在神魄丧失的绝望中,把头低垂,痛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走上前去,激昂地说: 
  “我这儿觉得豁着死了也不肯作这种事,你可在那儿唱歌儿!我要回娘家,再跟着我外祖过去了!” 
  “游苔莎!我只觉得有什么在那儿动,可没看见是你,”他温柔地说;跟着走上前去,把他那大皮手套脱下去,握住了游苔莎的手。“你怎么说起这种离奇的话来啦?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旧歌儿,我在巴黎的时候,碰巧投了我的所好,现在用来形容我和你的生活,正好恰当。我说,是不是因为我的仪表已经不是优游闲雅、上流社会中人的了,你对我的爱已经完全消逝了哪?” 
  “最亲爱的,你不要用这种叫人听着不痛快的话来盘问我啦,你要再那样,也许我就要不爱你了。” 
  “你以为我会冒那样的险,作那样的事吗?” 
  “我说,你只一意孤行,我劝你不要作这样的寒碜活儿,你一概不理。莫非你跟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吧,才跟我这样别扭?我是你的太太呀,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呀?不错,我一点儿不错是你的太太么!” 
  “我知道你这种口气是什么意思。” 
  “什么口气?” 
  “你说‘我一点儿不错是你的太太么’那句话的口气。那里面含的意思是,‘作你的太太,真倒霉死了。’” 
  “你的心也真够硬的,抓住了那句话来挑剔我。一个女人,也可以有理性啊(当然不是说,有了理性就没有感情了);要是我感觉到‘倒霉死了’,那也算不了卑鄙可耻的感觉啊——那只是非常在情在理的啊。这你可以看出来,至少我并没想说谎。咱们还没结婚以前,我不是曾警告过你,说我没有作贤良妻子的品性么?你总该记得吧?” 
  “你现在再说那种话,就是嘲笑我了。至少关于那一方面,你闭口不提,才是唯一高尚的风概;因为,游苔莎,你在我眼里,仍旧还是我的王后,虽然我在你眼里,也许已经不是你的国王了。” 
  “但是你可是我的丈夫啊。难道这还不能叫你满足吗?” 
  “总得你做我的太太,一点儿也没有悔恨的意思,我才能满足。” 
  “你这个话叫我没法儿回答。我只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会是你的沉重负担。” 
  “不错,那我当时就看出来了。” 
  “那么你看出来看得太快了!一个真正的恋人,根本不会看出这种情况来的①;克林,你对我太薄情了,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听着真不高兴。” 
  ① 真正恋人……看不出这种情况:比较英国格言,“爱看不见毛病。”又,“爱情一去,疵瑕百出。” 
  “不过,呃,尽管我看了出来,我还不是一样地娶了你,并且娶了还一点儿都不后悔么!你今天下午的态度,怎么这样冷淡哪!我还老以为,没有比你那颗心再热烈的了哪。” 
  “不错——我恐怕咱们是冷淡起来了——我也跟你一样,看出这一点来了。”她很伤感地叹了口气。“两个月以前,咱们两个那种相爱的劲儿,简直疯了似的;你看我老没有看得够的时候,我看你也老没有看得够的时候。那时候,谁想得到,现在我的眼睛,你看着已经不那么亮了,你的嘴唇,我觉着也不那样甜了哪?前后还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哪,就能真是这样吗?但是可又不错,真是这样!一点儿不错真是这样!” 
  “亲爱的,你在那儿叹气,仿佛对于这种情况难过似的;那就是一种有希望的表示。” 
  “才不哪。我并不是为那个叹气。让我叹气的还有别的情况哪;那也是任何女人,凡是处在我这种地位上的女人,都要叹气的。” 
  “你叹的是,你一生里一切的机会,都因为匆匆跟一个倒霉的人结婚而毁了,是不是?” 
  “克林,你怎么老逼我说伤心难过的话呀?我也跟你一样,应该受人怜悯才是啊。跟你一样?我想我比你更该受人怜悯吧。因为你还能歌唱啊!能听到我过这种苦日子可歌唱的,只有太阳从西出来那种时候!你相信我吧,亲爱的,我很想大哭一场,哭得叫你这样一个属猴皮筋的人都惊慌起来,不知所措哪。就是你对你自己的苦不觉得怎么样,你为可怜我,也大可以不必唱啊!天哪!我要是像你这样,那我宁肯咒骂,也不肯歌唱。” 
  姚伯把手放在游苔莎的肩上说:“我说,你这个没有经验的女孩子,你不要认为,我不能像你那样,以高度普罗米修斯精神反抗命运和上帝。我在那一方面曾有过的力量,比你从来听说过的,可就大得多啦。不过我见的世面越多,就越觉得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并没有什么特别可算伟大的地方,因此我这种樵夫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算卑鄙的地方。既是我觉得上帝赐给我们的最大幸福并没有很大的价值,那么幸福离去了,当然我也不觉有什么不得了的苦难了。所以我才唱歌儿消磨时光。难道你真对我一丁点儿柔情都没有了吗,才连这几分钟的快乐都不让我享受?” 
  “我对你还有一些柔情。” 
  “你说的话,可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味道了。因此可以说,爱情跟着幸运一齐消灭①了!” 
  ① 爱情跟着幸运消灭:比较英国谚语,“贫穷从门进,爱情从窗遁。” 
  “我不能听你说这种话,克林——这样说下去,不痛吵起来就没有完。”她呜呜咽咽几不成声地说。“我要回家了。” 

三 村野舞会暂遣愁绪   
  还乡……三 村野舞会暂遣愁绪几天以后,八月还没完的时候,有一天游苔莎和姚伯一同坐着吃他们的午正餐①。 
  ① 午正餐:“正餐”,译“dinner”,为一日中之主餐;有钱的人家.除了礼拜天以外,平常日子,都在晚上六点半钟到八点钟的时候用“dinner”,这叫做“晚正餐”;简单的人家,在白天一两点钟的时候用“dinner”,这就叫做“午正餐”。 
  游苔莎近来差不多老是无情无绪的。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露出一种动人怜悯的神情,无论谁,凡是知道她对克林爱情强烈那个时候的情况的,看了都要可怜她,不管她到底应该不应该被人可怜。他们两个的心情,有一点儿和他们的地位正成反比例。克林本是受苦的人,而却永远兴致勃勃;游苔莎本是一生之中,身体方面一时一刻也没受过苦,而却要克林来安慰。 
  “我说,最亲爱的,打起精神来吧;咱们将来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的目力也许说不定哪一天就恢复原状了。我现在郑重地答应你,只要我作得了比较好一点儿的工作,那我马上就不斫常青棘了。我想你不至于诚心愿意叫我整天价在家里闲待着吧?” 
  “不过那太可怕了——一个斫常青棘的!而你本是见过世面,能说法语和德语,能作比这高得多的事啊!” 
  “我想,你头一回看见我,头一回听见人说我,你眼里的我,是笼罩在金色祥光里的——是一个见过灿烂事物、见过辉煌世面的人物——简单言之,一个使人崇拜、使人爱慕、使人心醉的英雄,是不是?” 
  “不错,”她啜泣着说。 
  “现在可变成了一个束着棕色皮裹腿的可怜虫了。” 
  “得啦,别挖苦我啦。这就够瞧的啦。我今后不再愁眉苦脸的啦。你要是不十分反对,我今天下午就出一趟门儿。东爱敦·有一个乡村行乐会——他们管它叫吉卜赛①——我要到那儿去一趟。” 
  ① 吉卜赛:原文“gipsying”,多塞特郡一带方言,行乐会之意。 
  “去跳舞吗?” 
  “为什么不哪?你都能唱啊。” 
  “好,好,随你的意好啦。用我去接你回来吗?” 
  “要是你的工作完得快,回来得早,那你就去接我好啦。不过你要是因为那个添麻烦,就不必了。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认得路,荒原上又没有什么叫我害怕的。” 
  “你就能这样一心无二,追欢寻乐,一路步行,到一个村野行乐会,去凑这个热闹?” 
  “你瞧,你这是不愿意我自己一个人去了!克林,你不是嫉妒吧?” 
  “不是。不过我很想和你一块儿去,要是那样能给你任何快乐的话;其实按事实看来,你也许就早跟我过腻了。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愿意你去。不错,我这也许是嫉妒;像我这么一个半拉瞎子,有你这么一位太太,还有比我更该嫉妒的吗?” 
  “你别那么想啦。你让我去好啦,别把我的兴致都打消了!” 
  “我宁愿把我所有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也决不肯那样啊,我这甜美的太太呀。你去吧,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好啦。谁能拦阻你,不叫你随心所欲哪?我相信,我整个的心还都在你身上哪;再说,你有我这么一个丈夫,实在是你的拖累,而你却还将就我,我实在应当感激你才对哪。不错,你自己去出出风头吧。至于我哪,我是认了命的了。在那种集会里,人家一定都要躲着我这样的人的。我的钩刀和手套,就跟癞子拿的圣拉撒路铃铛①一样,本是用来警告大家,叫他们躲开那种令人凄惨的光景的。”他吻了她一下,扎上裹腿,就出去了。 
  ① 癞子拿的圣拉撒路铃铛:《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二十节,“……有一个讨饭的,名叫拉撒路,浑身生疮,……。”因为有“浑身生疮”一句话;所以从前都认为他是癞子。欧洲中古时代,癞子都隔离起来,出门时拿着一个铃铛,叫人老远就知道他们来了,好及时躲开,因为癞是传染的。习俗认为癞子受圣拉撒路的保护。 
  他走了以后,她用手捧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两个白白废掉了的生命①——他的和我的。我竟落到了这步田地!这岂不要叫人发疯吗?” 
  ① 白白废掉的生命;比较英小说家专浦令的《山中平常故事》里《奔去》中所说,“他写到某些他无法忍受的耻辱——‘洗不干净的羞愧’——‘犯罪性的愚蠢’——‘白白废掉了的生命’等等。” 
  她左思右想,想找一找任何可以把现状改善一点的办法,但是并没找到。她自己就琢磨,那些蓓口人,要是知道她现在的情况,一定要说:“你们瞧一瞧那位没人配得上的女孩子吧!”据游苔莎看来,她现在的地位对她的希望所开的玩笑,只叫她觉得,老天爷要是再和她玩笑下去,那她只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脱。 
  于是她蹶然奋起,大声喊道:“但是我要振作起来,排遣愁烦。不错,我要振作起来,排遣愁烦!我不能叫别人看出来我在这儿受苦。我要皱着眉偏行乐,含着泪反寻欢,我.要白眼看世人,以取快而开颜!我今天上青草地跳舞就是开端。” 
  她上了卧室,开始精心细意梳妆打扮起来。一个旁观的人,看了她那样美貌,差不多就要觉得她那种心情是合理的。她陷到这种阴惨的角落里,固然是由于自己的不小心,却也是由于出乎意料的事故。看到这一点,就是并非热烈拥护她的人,也要觉得她有很充足的理由,去问苍天,问它有什么权力,把她这样一个精美的人物,弄到这样一种环境里——竟至于使她的美貌,不但不是福,而反倒成了祸。她从家里出来,准备好了要出这趟门儿,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在这幅画图里,就凭她这副胎子,再使人倾倒二十次,都有余裕。在屋里不戴帽子,她那种怨天尤人的郁闷,就未免太明显了;但是她出门的服装,却能把她这种郁闷掩饰,使它变得柔和,因为出门的服装,总有一种暧暧的情态,像雾濛濛、云霭霭,无论哪一部分,棱角都不十分明显;因此,她的面目,从那样一簇衣饰里露着,就仿佛从云雾里露着一样,分不大清楚哪是肉皮儿,哪是衣服。那时白天的热气,还没怎么低减,她顺着那些日光暖暖的小山,慢慢往前走去,因为她有的是工夫,作这一趟悠闲的远征。一遇到她的路径要经过凤尾草中间,那些草就把她埋到万丛绿叶里面;因为那时那些凤尾草,简直就是一些小型的森林,虽然它们里面,没有一枝一干,明年能再发芽。 
  选作乡村舞会的地点,是一块沙漠田一般的浅草地,那本是只能在这片荒原的高亢地方上偶尔遇到,而不能常常遇到。丛生的常青棘和凤尾草,到了这块地方的四周,就都划然中止,而一片绿草,却平铺芋绵。一条青绿牲口路径①,在这块地方的边界上通过,不过却没离开凤尾草的障蔽。游苔莎想要先观察观察场里都是些什么人然后再加入,所以她就顺着这条路径走去。东爱敦的乐队那种生动起劲的声音,早已毫无错误地给她指引了方向了;现在她看见那些奏乐的本人了,他们坐在一辆蓝色大车上,车轮子是红的,擦得跟新的一样,他们上面架着一些杆子,杆子上绑着花朵和树枝。大车前面是十五对到二十对舞伴的中心大跳舞,他们两旁,是一些次等人物的小跳舞,这一般人旋转的节奏,老不大和乐声相合。 
  ① 牲口路径:只为赶牛羊等赴“庙会”时所走,平日无人走,故长草而青绿。 
  青年男子们,都戴着蓝色和白色的绸花儿,满脸通红,和那些女孩子们一同舞着;那些女孩子们,也都因为兴奋、用力,脸腮比她们戴的那些无数的红绸带子还红。有长鬟发的漂亮女孩子,有短鬟发的漂亮女孩子,留着“垂鬟发”的漂亮女孩子,编着发辫的漂亮女孩子,都在那儿舞来旋去。既是附近只有一两个村庄供人选择,那么一个旁观的人,很可以觉得纳闷儿,怎么会有这么些姣俏动人的年轻女子,在身材年龄和性格各方面都相似,聚在一起。人群后面有一个怡然自得的男人,自己单人在那儿跳,他把眼睛闭着,把其余的人完全忘掉。几步以外,有一棵秃头的棘树,树下面正生着火,火上有三把水壶平排儿挂着。紧靠火旁,有一张桌子,几个快要上年纪的女人在那儿预备茶水。但是游苔莎往那一群人里面看的时候,却不见那个牛贩子的老婆,因为就是那个人的老婆叫她去的,并且说要叫人客气地欢迎她。 
  她本来打算,要在那天下午,拚命乐一下,现在没想到她唯一认识的那个本地人并不在那儿,这对她的打算,是很大的挫折。参加跳舞如今成了一桩难事了,虽然她要是走上前去,一定会有满脸含笑的女人,手里拿着茶杯,迎上前来,同时把她看作是一个仪态和文化都比她们高超的生客那样尊敬。她站在一旁,瞅着他们跳过两套之后,就决定再往前走一走,去到一个住小房的人家,在那儿弄点东西吃了,然后再趁着暮色苍茫,走回家去。 
  她就那么办了,等到她第二次朝着跳舞场走去的时候(回到爱得韦非重经此地不可),太阳已经快要西下了。那时的空气非常沉静,她老远就能听见乐队的声音,好像比她离开那儿的时候,奏得更起劲儿(如果还能更起劲儿的话)。她走到那座小山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不过那于游苔莎和跳舞的人,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一轮黄色的圆月,正从她背后升起,虽然它的亮光,还压不下西方太阳的余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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