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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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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斐伊舰长并没在家;游苔莎在门口出现,走了过来。她那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庄重的态度,和刚才为克林的安全而焦虑呼喊的紧张情况,完全不一样了。 
  “今天晚上,这井能打水吗?”游苔莎问。 
  “不能,小姐:水桶底儿一古脑儿都碰掉啦。因为俺们这阵儿作不了什么啦,俺们先回去,明儿一早儿再来。” 
  “没有水吃了,”游苔莎转身嘴里嘟囔着说。 
  “我可以从布露恩给您送些来,”别的人都走了的时候,姚伯走上前去把帽子一摘说。 
  姚伯和游苔莎互相看了一刻的工夫,仿佛两个人心里,全都想起了他们一同在月下领略过的那几分钟的光景。游苔莎的眼波这一转,她原先平静安定的面目,就一变而为娴雅热烈的表情了,那好像晶明当空的午卧,在两秒钟之间变成了灿烂庄严的夕阳一般。 
  “谢谢您,不一定非那样不可,”游苔莎回答说。 
  “不过您没有水吃怎么办哪?” 
  “哦,这不过是我说没有水吃罢了,”她说,脸上一红,同时把她那有长眼毛的眼皮抬了起来,抬的时候带着仿佛这种动作需要考虑的样子。“我外祖可认为有的是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游苔莎往前走了几码,姚伯跟在后面。她走到围堤的犄角跟前,要往环绕宅外的土堤上面去,那儿就是台阶;她一跃上了台阶,那种轻捷,和她原先往井旁去的时候那种无精打采的行动一比,让人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附带地表示出来,她外表上那种娇慷,并不是由于缺乏体力。 
  克林在她后面,上了土堤,并且看见土堤上面有一圈烧过的地方。“这是灰吗?”他间。 
  “是,”游苔莎说。“十一月五号那一天,我们在这几点了一个小小的祝火,这就是那个祝火留下来的痕迹。” 
  她吸引韦狄的祝火,原先就点在那个地点上。 
  “我们现在所有的水就是那个了,”游苔莎接着说,同时拾起一个小石头子儿来,往池塘里扔去。只见那个池塘,在土堤外面,好像一个没有瞳人的白眼珠儿一般。那个石头子儿,抖了一下,落到水里去了,但是池塘外面,却不像上回那样,有韦狄出现。“我外祖说,他在船上过了二十多年。吃的水连这个一半还赶不上哪,”她接着说,“所以这种水,据他看来,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也得算是够好的了。” 
  “呃,按着实在的情况说,一年里面这种时候,池塘的水里,并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因为那些水都是一直从天上落到那里面去的呀。” 
  游苔莎把头一摇。“我这固然不错,是在荒山上勉强过活,但是我可不能喝野塘里的水,”她说。 
  克林往井上看去,那时井上已经没有人了,因为工人们都早已经回家去了。“弄泉水还有老远,”姚伯静默了一会儿说;“不过既然您不愿意用池塘里的水,那我想法子给您弄点井水好啦。”他走到井旁。“不错,我想我把这个小桶绑在绳子上就成。” 
  “不过我连那些工人都不肯麻烦,我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这在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麻烦。” 
  他跟着就把小水桶系在那一团长绳子的头儿上,把绳子穿过了辘轳,让它一点一点儿地从手里顺到井里,不过绳子还没放得很长,他就把它勒住了。 
  “我得先把绳子这一头儿拴住了才好,不然的话,也许整个的绳子就都要溜到井里去了,”他对游苔莎说,那时游苔莎已经走到跟前来了。“我拴绳子的时候,你能不能把绳子把住了?再不我就叫你们的佣人吧?” 
  “我可以把绳子把住了,”游苔莎说,跟着姚伯就把绳子放到她手里,自己去找绳子的头儿。 
  “我想我可以让绳子往下溜吧?”她问。 
  “我想您还是不要叫它溜得太多了,”克林说。“溜得太多了,您就要觉得劲头儿大了。” 
  话虽如此,游苔莎却开始让绳子溜下去了。克林正在那儿系绳子头儿,只听游苔莎喊着说:“不成啦,我把不住啦!” 
  姚伯急忙跑到她身旁一看,只好把绳子还松着的那一部分缠在柱子上,它才颤抖了一下,算是打住了。 
  “没把您的手擦破了吧?” 
  “擦破了,”她说。 
  “破了一大块吗?” 
  “不大,我想不大。”她把两只手伸开一看,只见有一只正流血;因为绳子把皮蹭去了一块。游苔莎用手绢儿把它裹了起来。 
  “您本来应该撒开手来着,”姚伯说。“您怎么不哪?” 
  “您不是叫我把住了吗?——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受伤了。” 
  “啊,不错;我已经听说过了。我真替我们爱敦惭愧。斐伊小姐,您在教堂里受的伤重吗?” 
  克林这句话的音调里含着无限的怜惜,所以游苔莎慢慢地把衣袖卷起,把她那只圆润丰满的白胳膊露了出来。只见胳膊光滑的肉皮儿上,有一个鲜明的红点儿,好像一块鲜红色的宝石放在帕娄大理石上一样。 
  “就是这儿,”她把手指头放在受伤的地方说。 
  “那个女人真太阴了,”克林说。“斐伊舰长要去告她,把她惩治惩治吧?” 
  “他就是为这件事出了门儿的。我真不知道我有那样会巫术的名声儿。” 
  “我听说您都晕过去啦?”克林说,同时看着游苔莎胳膊上叫针扎的那个小红眼儿,仿佛很想吻它一下,把它治好了①似的。 
  ① 吻它……治好:通行习语,源于从前为毒箭所中或被毒蛇所咬、以口吮伤把毒咋出的医疗法。 
  “不错,真把我吓坏了。我很久很久没上教堂了。现在我更要很久很久不去了——也许就永远不去了。经过这回事,我还有什么脸见人。您说这不得把人寒碜死吗?事情刚过了以后,我有好几点钟的工夫老想,不及死了好,不过现在我不在乎了。” 
  “我到这儿来,就是要把这种积尘蛛网,清除一下,”姚伯说。“您愿意帮我的忙吗——帮我教给他们高级的知识?咱们可以给他们很大的好处。” 
  “我并不觉得很想那样。我对于跟我一样的人类没有多大感情。有时候我还很恨他们哪。” 
  “不过我想您要是肯听一听我的计划,那您也许会觉得有意思的。恨人类并没有用处——您如果要恨的话,您就该恨那造人的。” 
  “您这是说的自然吗?我早就恨它了,不过您的计划,不拘什么时候,我都是很愿意听一听。” 
  他们那时的光景已经到了不能继续的时候了,第二步自然就是得分手告别了。克林对于这种情况知道得很清楚,游苔莎也作出告一段落的表示来;但是姚伯却看着游苔莎,仿佛他还有一句话要说似的。如果他没在巴黎待过,他那句话就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 
  “咱们两个从前会过,”他说,同时看着游苔莎,看的样子未免带出超过必要的兴趣。 
  “那我不承认,”游苔莎带出尽力抑制的安静样子来说。 
  “不过我可以想我所愿意想的。” 
  “当然了。” 
  “你在这儿很觉得寂寞吧。” 
  “这片荒原,除了它紫色鲜明的时候,就让我受不了。它对我就是一个毫不留情的督工的①。” 
  ① 毫不留情的督工:《旧约·出埃及记》第一章第十一节,“埃及人派督工的辖制以色列人,加重担苦害他们”。 
  “能这么说吗?”他问。“在我这一方面,我却觉得这片荒原顶能叫人陶醉,顶能使人提神,顶能给人安慰了。住在这片山里比住在全世界无论哪儿都好。” 
  “这对于艺术家自然是很好的了;不过我可老不想学画儿。” 
  “那一面儿还有一块很稀奇的祖依德石①哪。”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扔了一个石头子儿。“你常到那儿去吗?” 
  ① 祖依德石:英国多塞特郡和威尔特郡有的地方,散布有大块砂石,据说为第三纪砂石地层之残余。英国史前期残存的圆列石坛,多为这种大石所建,而这种石坛又多被认为是祖依德的祭坛,故此种石遂有祖依德石之称。此种石多棱角参差。 
  “那儿有那样一块稀奇的祖依德石?我连知道还不知道哪。我只知道巴黎有树荫路①。” 
  ① 树荫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命毁巴黎城垒,而代之以树荫路,经荒凉而变为繁华侈糜之区,为时髦白相之地。 
  姚伯沉思着往地上看去。“这话里含的意思可就多啦,”他说。 
  “实在含的意思很多,”游苔莎说。 
  “我记得,从前我也有一个时期,渴想城市的繁华热闹。但是在一个大城市里住上五年,就会把那种毛病完全治好。” 
  “但愿老天也那样给我治一治才好!现在,姚伯先生,我要进屋子给我受伤的手上点药膏去了。” 
  他们分了手,游苔莎在渐渐黑暗的暮色里消失了。她仿佛心里有许多心思似的。她的以往只是一片空洞,她的生命现在才开始。至于这番会面对于克林所生的影响,是过了一些时候他才完全觉到的。他朝着家里走去的时候,他感觉得最清楚的是;他的计划不知怎样光彩起来了,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跟它联在一起了。 
  他到了家,就进了他要用作书房的屋子,从箱子里把书取出来,把它们摆在书架上,一直忙了一晚上的工夫。他又从另一个箱子里,拿出一盏油灯和一罐煤油来。他把灯收拾好了,把桌子整理完了,说:“现在,我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工作了。” 
  第二天早晨,姚伯起得很早,没吃早饭,就点着他那盏油灯,念了两点钟的书,以后又念了整整的一上午和整整的一下午。恰好念到太阳西下的时候,他觉得他那两只眼睛疲倦起来了,就把身子往后靠在椅子背儿上。 
  他那个屋子,本来俯视这所房子的前部和房外荒原的山谷。冬日的斜阳正在最低的时候,把那所房子的影子,投到白色篱栅的外面,越过荒原边界上的草地,远远伸到山谷的里面;房上的烟囱和房子四围的树梢,在那里映出来的影子,都黑乌乌的,像长叉子似的。他坐在屋里念了整整一天书了,他决定趁着夜色还没来临以前,往山上去散一会儿步。他想到这里,就出了门儿,穿过了荒原,朝着迷雾岗走去。 
  他回到庭园栅栏门前的时候,一个半钟头已经过去了。那时候,窗上的百叶窗已经都关上了、在庭园里运了一天粪的克锐、阚特也已经回家去了。他进了屋子以后,只见他母亲因为等了他半天不回来,已经自己先把饭吃了。 
  “克林,你上哪儿去来着?”他母亲马上说。“你怎么这时候出门儿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我到荒原上去来着。” 
  “你到荒原上去,就非碰见斐伊小姐不可。” 
  克林停了一会儿。“不错,我今天晚上就碰见她来着,”他说,说的时候,好像只是因为要保持诚实,迫不得已才说的。 
  “我早就料到这一场了。” 
  “我们这并不是预先约好了的。” 
  “当然不是;这种会晤向来就没有预先约好了的。” 
  “妈,您不是生我的气吧?” 
  “我很难说不生你的气。生气?不是。不是生气。我只是在这儿琢磨,有许多有出息的人,受了诱惑,走上了没出息的路子,我想到这里,正心里不安。” 
  “妈您有这种想法,正是您好的地方。不过您放心好啦,不必为我担忧。” 
  “我想到你现在这种情况和新近这种离奇念头,”他母亲用沉重一些的语气说,“我自然不能像一年以前心里那样坦然。我真不明白,凭你那么一个在巴黎和别处见过许多漂亮女人的人,却会叫一个荒原上的女孩子那么容易就迷住了。你往别的地方去散步不也是一样吗?” 
  “我念了一天书了。” 
  “啊,不错,”他母亲带出觉得多少有些希望的神气来说,“我已经琢磨过了,你既然恨你现在作的这种事,一心非要当教员不可,那你作教员也许作得好,也许在那方面成了名。” 
  姚伯不愿意把他母亲那样想法搅乱了,虽然他的计划,绝对不是想把教育青年当作自己进身的阶梯。他一点儿也没有那样的心。他现在已经到了一个青年头一回看清楚了一般人生的峻厉严肃那种年龄①了;而看清了这种情况的人,是要把野心暂时压伏下去的。在法国,一个人到了这种时期,自杀并不是不习见的;在英国,一个人到了这种时期,比法国人也许好得多,也许坏得多,那得看情况。 
  ① 看清楚一般人生的峻厉严肃:比较《裘德》第一部第二章:“他看出来,到你大了,已经走到一生的中心,而不像小时候那样,以为自己还站在生命轨道中一个点儿上,那时你就不禁要打寒噤。在你四围,好像有些东西,又扎眼,又晃眼,又刺耳。”又《争而走险》:“他年约二十六岁。按照通常的情况而言,他抒情怀为诗歌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像他这样的人,抒情怀为诗歌.是他的生命中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也就像刮胡须,觉得人世对他冷酷不公,或者认为世事无一值得为之而活,都是他的生命中必须经过的一个阶段一样。” 
  这位青年和他母亲之间的爱,在现在这个时候,外面看不出来,这是令人觉得很特别的。关于爱,我们可以说,越纯洁,越含蓄。受到了绝对不能毁灭的时候,它就达到了一种深远的程度,那时候,一切外面的表示,都是令人觉得痛苦的。现在姚伯和他母亲之间,就是这种情况。要是有人听见了他们两个的谈话,那他一定要说:“他们母子之间怎么那么冷淡哪!” 
  姚伯要舍身教育的理论和志愿,已经给了姚伯太太一个深刻的印象了。实在说起来,姚伯太太本来就不能不生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本来是她的一部分,他们两个的谈话,也就像一个身体上左右两手的谈话。他本来已经认为跟她辩论是没有希望的了,现在他忽然发现,用感动的力量却可以成功,因为感动的力量,远远胜过语言的力量,也就好像语言的力量,远远胜过喧嚷的力量一样。 
  说也奇怪,姚伯现在开始觉得,要把和他最亲密、对他最关心的母亲劝得也信他的话,劝得也认为,比较贫穷的境遇,对于他却根本上是更高尚的道路,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使他自己对于这种劝说能觉得慊然自足,反倒是难事。本来么,为他个人的前途打算,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母亲的看法都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他现在一旦看出自己能把她的心说活了,反倒有些难过起来。 
  姚伯太太既然没在人生里经验过,那她对于人生总得算是有明洞的了解。原来有的人,批评起事物来,虽然对于事物的本身没有明了的观念,而对于事物的关系却看得很清楚。布来克洛①本是一位生来就瞎眼的诗人,却能把用眼看的东西描写得精细准确。山德孙教授②也是个瞎子,却能讲色彩学讲得很好,并且教给别人他自己所无而别入所有的各种观念的理论。在世事人情的范围以内,禀有这种天赋的,大半是女人;她们能琢磨她们自己向来没有见过的世界,能估量她们仅仅听人说过的力量。我们叫这种天赋是直觉。 
  ① 布来克洛(1721…1791):英国诗人,幼因患天花失明。他的朋友读诗给他听。十二岁便试作诗。一七四六年出版一本诗集。约翰生说,布来克洛成功了人所不能成的事,眼看不见而却能描写出用眼看的东西。 
  ② 山德孙教授(1682…1739):他幼年以天花失明。然仍能研究古文及数学不懈。触觉及听觉极强。吉士特斐爵爷曾听过他的演讲,说他是一个自己没有眼睛而却能教别人用眼睛的教授。 
  对于姚伯太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呢。只是一大群人,他们的趋向能够看得出来,他们的素质却难辨得清楚。人类的社会,在她眼里,仿佛山远处看的一桩景物;她看它,仿佛我们看沙雷、范·阿勒司露①以及他们那一派画家的画儿一样;只见人群杂沓,摩肩接踵、曲折蜿蜒,都朝着固定的方向走去,不过因为画上包罗的人太多了,所以每一个人的面目就分辨不出来了。 
  ① 沙雷:比利时画家,约于一五九○年生于布鲁塞尔,约死于一六四八年以后,为佛兰德派,画有《布鲁塞尔商会游行》。此处所谓“人群杂沓”,即指这一类画而言。范·阿勒司露:约生于一五五○年以前,死于十七世纪的前期,也为佛兰德派画家,画有同名画。 
  我们可以看出来,她的生活,在思考一方面,可以说没有什么缺陷,当然这并不是说,她那一方面没有它的局限性。她天生的思考能力,和这种能力所受的环境限制,差不多都在她的动作上表现了出来。她的动作,虽然离庄严伟大还很远,却含有庄严伟大的本色;虽然并不坚强自信,却有坚强自信的基础。她当年那种轻快的步履,既然因为上了年纪而变成迟缓,同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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