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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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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驼背的圣诞节老爹才全身进了屋里。他手里摆动着大棒子,一总儿替那些正式演员打开了一个演戏的场子,同时嘴里念着轻俏的词句,说他不管人家欢迎不欢迎,只管自己来了,末了的几句是——
闪开,闪开,义侠的孩子们,
闪开地方,让我们演戏文,
我们来演这一出《圣乔治》,
在圣诞节这个吉日良辰。
客人们都在屋子的一头排开,拉小提琴的在那儿修理一根琴弦,吹蛇形管的在那儿打扫喇叭嘴子,就在那时候,幕面剧开始了。站在外面那些演员里面,头一个进来的是勇士兵,先替圣乔治打前敌——他嘴里念道——
我来了,一个勇士兵,
我的名字叫杀来凶;
他一直念下去。戏词的末尾是向异教徒挑战的话,他的话完了,就应该是游苔莎以土耳其武士的身分上场。她那时本来跟那些还没上场的演员,一同站在月光照满了的门廊下。她好像没怎么费劲儿,也没怎么迟延,就进了屋里,嘴里念着——
我来了,一个土耳其英雄,
我的武艺在土耳其学成。
我要和这人勇敢地一战,
管叫他的热血变得冰冷。
游苔莎朗诵戏词儿的时候,把头挺直,尽力往粗猛里喊,觉得绝没有被人看破的危险。不过她一方面要把注意力集中到戏上,以免被人看出来,一方面她又在人地两生的地方,再加上屋里的烛光又辉煌,头盔面甲、带条遮拦又把她的视线搅乱了,所以她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在场的观众都是什么人。只是在点着蜡烛的桌子后面,她依稀地看出来有许多的人脸而已。
同时,扮勇士兵的捷姆·司塔,走上前来,瞪着眼睛,瞅着那土耳其武士,嘴里回答说——
你若就是那土耳其武士,
你拔出刀来,咱们比一比!
于是他们就拔刀相斗,结果简直是岂有此理,捷姆被游苔莎那样轻轻地一刺就刺死了。捷姆要把戏演得像真的一样,所以直着身子,像一块大木头一般,一直倒在石头地上,那个劲头简直都能把他的膀子跌下半边儿来。跟着那位土耳其武士,又念了一些戏词儿,念得未免太有气无力的,又说,他要和圣乔治自己以及圣乔治的全部人马都打一下,于是圣乔治就以人所共知的样子,挥舞兵器,很威武地走上场来,嘴里念着——
我来了,圣乔治,一个勇士,
明晃晃的刀枪拿在手里,
我曾斗过毒龙,使它身首分离,
赢得埃及美公主莎布拉①为妻。
我手里的快刀锋利无比,
谁敢前来,和我见个高低?
① 沙布拉:埃及王之女,为圣乔治斩龙所救,并与之结婚,见英国作家理查。约翰生之《基督教国家七英雄史》,也见于倍随主教的《英国古诗歌钩沉》第三编第二卷所载民歌《圣乔治斩龙》。
这小伙子就是头一个认出游苔莎来的那个人。现在扮土耳其武士的游苔莎,带着相对的反抗态度回答了他以后,两个就立刻战斗起来。那位青年,特别留神,尽量把他的刀往温柔里使。武士受伤以后,就照着排戏的规矩单腿跪下。跟着医生上场,把他带的那个瓶子里的药给武士服了下去,让他恢复了气力,于是圣乔治和武士又斗起来。这个土耳其人等到气力一点一点地使完了,才完全屈服——他在这出古老的戏里那种顽强忍死的精神,正和人家说的现代土耳其人一样①。
① 顽强忍死的精神……十八世纪末,土耳其帝国,俄沙皇尼古拉第一称之为“欧洲的病夫”的,即渐渐衰老,濒于死亡.但因各强国互相猜忌,使它得苟延残喘,一直到十九世纪末(本书出版时)还没死去。所以说它“顽强忍死”。
这个角色要念的戏词虽然并不短,但是他这种慢慢沉身地上的情况,实在就是游苔莎觉得她演这个角色最合适的原因。别的斗士都是直着身子,仰着脸儿,倒在地上,那让一个女孩子演来,未免不雅观、失体统。但是学土耳其人那种死法,一点一点地顽强抵抗,力竭而身陷,却不同于僵身而直倒。
游苔莎现在也在被杀的人们里面了,不过她却已经设法靠着一架钟的壳儿,斜着坐了起来,因此她的头部也就抬高了。幕面剧接着演下去,角色是圣乔治、萨拉森人、医生和圣诞节老爹;那时游苔莎既是无事可作了,就第一次得到了闲工夫,去观察身外一切的光景,去寻找吸引她到这儿来的那个人物。
六 彼此对面立人远天涯近
还乡……六 彼此对面立人远天涯近屋子里的家具都是按着跳舞的目的安置的;那张大橡木桌子,早就挪到屋子的后部了,它靠壁炉放着,好像壁炉的胸墙一般。桌子两头和桌子后面,还有壁炉里面,都挤满了客人,其中有许多位还都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游苔莎用眼一扫,认了出来有几位是住在荒原以外的小康人家。但是在那里面却看不见朵荪;这种情况,正是游苔莎预先就料到了的;游苔莎现在想起来了,刚才他们在外面的时候,曾看见楼上有一个窗户射出亮光来,那大概就是朵荪的屋子了。只见壁炉里面的坐位上,露出一个鼻子、一个下巴、两只手、两个膝盖、还有两个脚尖儿;再仔细看去,这些部分联结起来,原来是阚特大爷,因为阚特大爷有的时候给姚伯太太在庭园里帮忙,所以也在被请之列。他面前是一堆泥炭,它的烟气像爱特拿火山那样滚滚上涌,在锅钩的锯齿①四围缭绕,在盐匣②上面拂掠,在挂的许多熏肉③中间消失。
① 锅钩的锯齿:锅钩,原文chimney…crook,系一块铁条,下端有钩,用以挂锅壶之类。上端悬于壁炉里的横梁,直悬火上。铁条上有带锯齿的消息儿,可以随意伸缩。英国乡间人家多见之。
② 盐匣:盐匣放在壁炉里,大概因盐怕潮,炉内有火、干爽之故。
③ 肉:放在壁炉里.自因壁炉里有烟气,好把肉叫烟熏。
游苔莎的眼光,一会儿又注视到屋子的另外一部分。只见烟突的那一边,放着一把长椅子;这种家具,遇到壁炉豁敞,非有强烈的气流就难以使烟气往上冒的时候,是一件必需的附属之具。它对于张口很大的古式壁炉,和北墙对于庭园,或者东边的林树④对于一无遮挡的庄田,有同样的功用。长椅子外面,蜡焰直颤动,头发直飘摆,年轻的女人们直打哆嗦,老头儿们直打嚏喷。长椅子里面,却和乐园一样⑤,连一点儿荡动空气的风丝儿都没有;坐在那儿的人,背脊和面部都同样地暖和,并且令人舒服的热气把他们烘着,使他们的歌儿和故事,都自然地就唱了出来,说了出来,好像玻璃架子⑥里的瓜类都自然就结出果实来一样。
但是游苔莎所注意的,却并不是坐在长椅子上的那些人。衬着长椅木背上部的紫黄色,清清楚楚地露出一个面目来。那副面目的本人,那时倚在长椅子靠外面那一头儿上,正是克莱门·姚伯,本地人都管他叫克林;游苔莎知道那不是别人的。那时的光景,是最高度的伦布朗①笔法画的一张二英尺大的画儿。那位倚靠长椅子的人,虽然全身都可以看见,但是观察他的人,却只意识到他的面目,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来,那个人的面貌,究竟有什么样特殊的力量了。
① 伦布朗(1607…1669):荷兰派画家之大师,被称为“阴影之王”,因为他画画儿,老是在一团阴暗里,透进一线清晰但是有限的光线。
这个面孔,让一个中年人看来,是一个青年人的;但是让一个青年人看来,却又不大感到尚未成熟这种字样的需要。其实是:有一种面孔,让看了的人生出来的概念,不是日月逝去而年龄增长,却是阅历积累而经验增多:现在这个面貌就真正是这种面貌之一。只用岁月来表示雅列、玛勒列和洪水以前那些人①的年龄,倒还于实无亏,但是一个现代人的年龄,却得用他阅历的深浅来计算。
① 雅列、玛勒列和洪水以前那些人:雅列活了九百六十二岁。玛勒列活了八百九十五岁。见《旧约·创世记》第五章。洪水见《创世记》第六、第七、第八章。
这一个面目,生得很平整,甚至于可以说生得很秀美。但是这个人的内心,却正把这副面目当作一方老旧作废的书写片儿①,把心里所有正在发展的特点,一步一步地写在上面。现在那上面还可以看得出来的秀美,不久就要叫它的寄生物——思想——毫不容情地侵蚀了;其实这种寄生物,本来也可以在一个它无可损害、比较丑陋的面目上进行侵蚀。要是上天不叫姚伯有那种令人消瘦的思索习惯,那别人见了他,一定要说他是“一个仪容秀美的青年”。要是他的脑壳棱角更加崭然显露,那别人见了他,一定要说他是“一个思想深沉的青年”。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却是心里的沉思深念,在那儿摧残外貌的端正清秀,因此一般人都把他的容貌算成奇特的一流。
① 书写片儿:西方(特别是罗马)古代以木料、象牙所作,用以写信、记账。上涂蜡一层,可刮去再用。近代者则用以写备忘录。“老旧作废”,应指蜡层刮去多次,不堪再用的。
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人们以随便看他而开始的,都要以仔细琢磨他而终结。他的面目上,满是可以看得出来的意义;他虽然还没达到由于用心思索而面目憔悴的样子,但是他那种对于环境有所认识的结果,却显然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在那班经过了平静的学徒时期、又自己努力奋勉了四五年的人们身上所常看到的情况,和他这种正是一类。从他身上已经可以看出来,思想就是肉体的病害,同时从他身上也间接地证明:感情的单方发达、事物纠缠纷淆的充分认识,都不适于理想的形体之美。要使形体发育完美,本来就已经需要生命供给膏油的了,但是要使心智发挥光明,更需要生命供给膏油;现在这个面目上所表示出来的,正是两种需要,取给予一种来源的凄惨景象。
哲学家站在某一种人面前的时候,老觉得思想家只是日趋衰亡的物质所组成,因而引以为憾;但是艺术家站在某一种人面前的时候,却又老觉得,日趋衰亡的物质偏得思想,因而引以为憾。这两种人,都是由各自的观点出发而来悲伤感叹精神和肉体彼此互相灭毁的关系。这种悲伤感叹,也就是用批评的态度观察姚伯的人心里自然而然要发生的。
至于他的面部表情,那是一种天生的开豁爽朗,和自外而来的抑郁沉闷作斗争,却没十分成功。那种表情令人看到孤独寂寥,但它还表示另外的情况。就像生动活泼的天性通常那样,一股神灵之气,虽然在倏忽幻灭的肉体里,含垢忍辱,遭到幽囚,而却仍旧像一道光线一样,从他身上射出。
他对游苔莎的影响,好像都能用手摸得出来。说句实话,她事先本来就达到了一种特别兴奋的程度了,她有了这种兴奋,就是一个最平常的人都可以影响她。因此她现在在姚伯面前,更身心无处安放了①。
① 她在姚伯面前,简直身心都无处安放了:暗用《旧约·创世记》第四十五章第三节约瑟的兄弟见约瑟语。她的兄弟在他面前都惊惶得“身心都无处可放”。
戏剧剩下的部分演完了:萨拉森人的头已经砍下来,圣乔治成了唯一的胜利者了。对于这一出戏,就仿佛对于秋天长松菌,春天开雪珠花一样,并没人加以批评。他们对于这一出戏,也和那些演员们一样,一概是拿冷静的态度看待的。那种乐事,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了年年圣诞节所必有的东西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哪?
那些演员们,都像《半夜点兵》里拿破仑的鬼卒①一样,个个又都悄然无声、森然可怕地一齐站了起来,按照规矩,把戏剧末尾的悲歌一同唱起来。他们刚刚唱完,屋门就从外面开开了,只见费韦在门坎上出现,他身后面还跟着克锐和另一个人。原来先前那些演员们曾在门外面等候跳舞完结,现在他们三个人又在门外面等候幕面剧完结。
① 《半夜点兵》:为一首诗。奥国诗人兼戏剧家蔡得利慈(1790…1862)所作。诗中说,拿破仑已死之士卒,让一个鬼鼓手,从坟里唤起。又英诗人胡得(1799…1845)有一诗叫《拿破仑半夜点兵》,与此诗类似。
“请进,请进,”姚伯太太说,同时克林也走上前去,欢迎他们。“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哪?阚特大爷来了这半天了,你跟他住得那么近,原先我们还想你会跟他一块儿来哪。”
“呃,俺本来应该早就来的,”费韦说,同时站住了,拿眼去看天花板上的房梁,想找一个钉子,把他的帽子挂起来。但是一看他平素挂帽子那个钉子,已经叫寄生草占去了,同时墙上所有别的钉子,也都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冬青,他只得把帽子摇摇欲坠地平放在座钟顶儿和蜡箱子之间,才坦然如释重负。“俺本来应该早就来的,太太,”他又接着刚才那个碴儿说,不过这回的神气,比先前自然得多了,“可是俺知道请客这种情况,总是乱哄哄的人多地狭;故此俺想,俺总得等到你这儿稍微安定了,俺才能来。”
“俺,姚伯太太,也那么想来着,”克锐很诚恳地说。“俺爹可急的不得了,也不顾合适不合适,天还没黑就跑来了。俺对他说过,一个老人家,赴会赴得太早了,简直就是不大体面;不过,俺的话都是耳旁风。”
“咯勒咯!俺不能在家里等到玩艺儿都快完了的时候才来!俺一听见有什么好玩儿的,就像鹞子一样地轻快!”阚特大爷在壁炉里的坐位上,兴高采烈地大声说。
同时费韦正仔仔细细地把姚伯端相,端相完了,对屋里的客人说:“俺说,俺这个话,你们大家伙儿也许不信;俺碰见他的地方,要是不是他的故土这片荒原,要是是别的地方,那俺一定不会认得是他;他的模样大大地改变了。”
“你的模样也大大地改变了,提摩太,而且我觉得你越变越好了,”姚伯一面说,一面打量费韦站得笔直的身子。
“姚伯少爷,你也端相端相俺哪。俺也越变越好了,是不是?”阚特大爷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把自己送到姚伯面前隔着半英尺以上的地方,好叫姚伯仔细把他品评一番。
“俺们自然要看一看你的,”费韦说,同时拿过蜡来,在阚特大爷脸上上下照去。只见阚特大爷,满面春风,满脸含笑,故意动唇挤眼,装作年轻的模样。
“你的样子并没大改变,”姚伯说。
“要是说大爷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他越活越年轻了,”费韦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那并不是由于俺自己的能力,所以俺对于这一层并不觉得骄傲!”那位喜欢起来的老头儿说。“不过俺的荒唐病,可总没有法子治,俺承认那是俺的毛病。不错,俺阚特老头子正是那种人,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姚伯少爷,俺要是跟你比起来,可就天上差到地下去了。”
“咱们这里面,谁也不能跟他比,”赫飞说,他这句赞叹,用的是充沛沉着的低音,因为他就无意于叫它传到任何别人的耳朵里。
“实在的,要不是有俺在棒啊乡团里当过兵(那时大家都因为俺们俏皮,叫俺们棒啊团),要不是有俺在那里头当过兵,那么这儿这些人,不用说比他差一层的没有,就是比他差两层的也找不出来,”阚特大爷说。“即便俺当初当过兵,咱们跟他站在一起,还是显得有些土头土脑的。但是在四年上,有一天,俺们只当鲍那已经在海角的一面登了岸了,俺就跟俺们的队伍,一齐往蓓口外面开,那时俺们从大货店的窗户前面冲过去,大家没有不说俺是所有南维塞斯①这块地方上头一个漂亮人物的。那时的俺,身量儿像一棵小白杨树那样直,扛着火松,带着刺刀,扎着裹腿,系着又高又硬差不多把脖子都要锯掉了的领子,浑身上下的武装,跟北斗七星一样地耀眼。不错,街坊们,俺当兵那个时候,真值得一看。你们真应该在四年上看一看俺!”
① 南维塞斯:即多塞特郡。
“唉,克林少爷的身量,像他姥姥家的人,”提摩太说。“俺跟他舅舅顶熟啦。所有南维塞斯这一郡里,从来没有人用过他那样大的棺材;可是即便那么大,据说可怜的乔治,还不得不把腿蜷着一块哪。”
“棺材?哪儿有棺材?”克锐往前凑了一凑问。“又有人看见鬼了吗,费韦先生?”
“哪儿有鬼,谁说有鬼?那是你心里老想鬼,所以耳朵也老听见鬼,你快别再那样啦;你要壮起胆子来,”提摩太责备克锐说。
“俺倒很愿意那样,”克锐说。“可是这阵儿俺一琢磨,俺昨几夜里的影子,可真像一口棺材。街坊门,一个人的影子要是像一口棺材,那主着什么?俺想,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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