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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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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土贩子从一个放针线的袋子里拿出一块和别的东西同样红色的布头,撕下一窄条来,给那小孩裹受伤的地方。 
  “怎么俺满眼发朦,像下雾似的——俺在这坐一会儿成不成,先生?”小孩问。 
  “当然成,你这可怜的孩子,这一跤摔得尽够叫你发晕的了。你坐在那捆子上好啦。” 
  那红人给小孩把伤裹完了以后,小孩说:“先生,俺想这阵儿俺该家去了。” 
  “我看你有点儿怕我的样子。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那小孩带着疑惧的样子,把红土贩子血红的身躯,从上到下全打量了一番,才说:“知道。” 
  “好啦,那么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你是一个卖红土的!”他嗫嚅着说。 
  “不错,我正是一个卖红土的。不过你要知道,卖红土的,不止我一个。你们小孩儿,总是只当着杜鹃只有一个,狐狸只有一个,巨人只有一个,魔鬼只有一个,卖红土的也只有一个,是不是?其实多得很哪。” 
  “真的吗?先生,你不会把俺装在你的袋子里带走吧,会吗?人家可都说,卖红土的有时把小孩装走。” 
  “那都是胡说八道。卖红土的不干别的,就管着卖红土。你没看见我车里头那些口袋吗?那里面装的并不是小孩,只是红土粉子。” 
  “你一下生就是一个卖红土的吗?” 
  “不是,我长大了才干了这种营生。我要是不作这桩事情,也能和你一样地白——我是说,过些日子,我还能白,也许得过六个月:起先不成,因为红色都滋润到皮里去了,一下是洗不掉的。现在,你不会再怕卖红土的了吧?会吗?” 
  “不会了,永远也不会了。维雷·奥察说,他前几天,在这方近左右,看见了一个红鬼,那个红鬼,也许就是你吧?” 
  “我前些日子倒也在这方近左右待过。” 
  “俺刚才看见有一些暴土,那是你弄的吗?” 
  “啊,不错,是我弄的。刚才我正拍打口袋来着。你是不是在那面山上点了一个很好的祝火?我看见那火光来着。斐伊小姐巴巴儿地花六便士钱雇你给她看祝火,她怎么就那么喜欢这个东西哪?” 
  “俺不知道。俺只知道她不管俺累不累,一个劲儿地叫俺在那儿替她添火,她自己可老往雨冢上跑。” 
  “你给她看了有多大的工夫?” 
  “一直看到一个青蛙跳到水塘里去的时候。” 
  红土贩子忽然停止了闲扯淡的神气,郑重起来问:“一个青蛙?这时候哪儿还有青蛙往水塘里跳?” 
  “它就有么,俺就听见有一个,咕咚一声,跳到水塘里去啦。” 
  “真的吗?” 
  “真的。她原先就对俺说过,说俺一会儿就能听见一个青蛙跳;待了一会儿,果然俺就听见了。别人都说她伶俐,叫人看不透,也许这是她用邪法儿把青蛙拘来的吧。” 
  “以后怎么样了哪?” 
  “以后俺就到这儿来啦,因为心里害怕,俺又回去啦;可是俺一看有一个男人和她站在一块儿,俺可就不愿意过去和她说话啦,所以俺就又回来啦。” 
  “一个男人——啊!小孩,你听见那个女人都对那个男人说什么来着?” 
  “她告诉那个男人,说她想他没和那另一个女人结婚,一定是因为他还是顶爱他的老相好;还有像这一类的话。” 
  “那男人对她说什么来着,我的好孩子?” 
  “他说他是爱她,还说他要晚上再到雨冢上去和她见面。” 
  “哈!”红土贩子喊了一声,同时把手往车上一拍,把车都拍得震动起来。“原来这件事的关键在这儿!” 
  只见那小孩吓得从凳子上一下跳开了。 
  “小孩,你不要害怕,”红士贩子忽然温和起来说。“我忘了你在这儿啦。这不过是卖红土的一种怪样子,忽然发的一阵疯病,不会伤人的。那么以后那女人又说什么来着?” 
  “俺不记得啦。俺说,卖红土的掌柜的,你这会儿可以放俺家去了吧?” 
  “啊,可以。我送送你好啦。” 
  他把那孩子带出了沙坑,把他送到往他家里去的小路上。这小小的人形在夜色里消失了的时候,红土贩子又回到车里,重新在火旁坐下,仍旧补他的袜子。 

九 爱驱情深人机警用策略   
  还乡……九 爱驱情深人机警用策略老牌儿的红土贩子,现在很不容易看见了。因为自从维塞斯通了火车以后,维塞斯的牧羊人给他们的绵羊作赶庙会的准备工作①而大量使用的那种鲜明颜料,又另有了来路,那儿的乡下人不必靠这些买斐司逃芬②一般的行商了。即使有一些间或还仍旧存在,而他们从前那种富于诗意的生活,现在也渐渐消失了;原来他们从前作这种营生的,都得按着时候到出红土的土坑里采掘原料;除了深冬以外,还都得成年整月在野外露营,都得在成千成百的庄田上游来荡去,并且,生活虽然漂泊不定,却都能保持一种囊橐充裕的体面神气:这都是从前这种营生的特色,也是叫它富有诗意的地方。 
  ① 指用红土在羊身上染标记,以便和别人的羊区别而言,已见前。 
  ② 买斐司达芬:欧洲旧传说,大天使变为魔鬼者有七,第一为撒旦,第二即为买斐司达芬。浮士德把灵魂卖给他。歌德的《浮士德》,马娄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里面,都把他当作浮士德的侍随魔鬼。据传说,他的衣服全身红色。 
  红土这种颜料,无论落到什么东西上面,都要把它那种鲜明的颜色全部布满;无论是谁,只要把它弄上半点钟的工夫,他就一定要像该隐似的,身上非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号不可①。 
  一个小孩头一回看见红土贩子那一天,就是他一生里的一个新纪元。在一般幼小的心灵里,这样一个浑身血红的人物,就是他们从有想象力那一天起所做的一切噩梦中提炼出来的精华。维塞斯一带的母亲们,用来吓唬小孩的成语,好几辈子以来,就老是“红土贩子来捉你了”这句话。本世纪初年②,它的地位,曾有一个时期完全叫鲍那巴得③取而代之,但是时势变易以后,鲍那巴得已经陈腐失效,从前那句老话又恢复了它的旧势力。不过现在这种时候,红土贩子也和鲍那巴德一样地沦入了过时失效的神怪国度里,又有了近代的发明来代替了它。 
  ① 该隐:亚当之子,因妒杀其弟亚伯,耶和华便罚他,叫他在地上流离飘荡。耶和华对他说,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免得被杀。事见《旧约·创世记》第四章第一至第五节。 
  ② 本世纪初年:指十九世纪而言,那时英国人正同拿破仑交战,一直顶到一八一五年滑铁卢之役,战事才结束。 
  ③ 鲍那巴得:拿破仑的姓。当时英国人都很怕拿破仑。 
  红土贩子的生活和吉卜赛人仿佛;但是他们却都看不起吉卜赛人。他们的生意,和编筐编席的行贩,差不多一样地兴隆;但是他们和那些行贩,却并没有来往。他们的出身、他们的教养,比牛羊贩子的高;但是牛羊贩子,在路上和他们屡屡相逢的时候,却只对他们点一点头就完了。他们的货物,比沿街叫卖的小贩子的值钱;但是那些小贩子却不以为然,看见了他们的大车,只昂首直视地走过。他们的样子和颜色,看着非常地奇怪,所以他们同展览蜡人儿的和开转椅的站在一块儿,那展览蜡人儿的和开转椅的都会叫他们比得体面起来;但是他们却认为展览蜡人儿的和开转椅的身分低下,不肯和那一类人接近。在这些路上行息的各色人等之中,红土贩子不断地出现;但是红土贩子却和那些人都没有关系。贩红土那种营生,本来就有叫他们隔绝脱离一切的趋势,而贩红土这行人,也的确往往和一切都隔绝脱离。 
  我们有的时候听见人说,凡是作红土贩子的,都是自己作了恶事而却冤枉别人,叫别人替他们受苦,他们就是这样的罪人:但是他们虽然逃了法网的制裁,而却逃不了良心的谴责,所以他们才干了这种营生,作为终身的忏悔。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单作这种事情哪?在现在这段故事里,这种说法,特别恰当。因为那天下午走上爱敦荒原的那个红土贩子,就是一个令人可爱的胎子,却牺牲在怪模怪样的职业里;本来作这种职业,丑人也一样能作得很好。这位红土贩子唯一令人生畏的地方,只是他的颜色。要是把他那种缺点去掉,他就是乡下人里面一个可爱的模范人物了。一个眼光锐敏的人看见了他,就会觉得,一定是他原来的身分使他不生兴趣,所以他才把它放弃(这种情况,实在有一部分是真的)。并且看过他以后,人们一定会冒昧地说,他生来是脾气柔和、眼光犀利的,不过那种犀利还不到狡猾的程度。 
  他补着袜子的时候,他的脸因为心里想事情,绷得紧紧的。待了一会儿,才有了比较温和的表情,于是那天下午他在大道上赶车趱路那时的温柔伤感又出现了。他不久就把针停住,把袜子放下,离了坐位,从篷车一个角落那儿的钩子上,取下一个皮袋来。皮袋里盛着许多东西,里面有一个牛皮纸纸包。纸包的折痕,都磨得像枢轴一般,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就可以断定,这个纸包,一定是曾经小心谨慎地打开又包起来,包起来又打开,这样许多许多次了。他拿着这个纸包,在车里唯一的坐具,一个挤牛奶用的那种三条腿的小凳子上坐下,在蜡烛光下把纸包看了一会,才从纸包里拿出一封旧信,把它展开。信上的字,本来写在白色的纸上,但是他的职业却把信纸染成了惨淡的红色了,因此黑色的笔画,看来好像冬天树篱间杈枒的寒枝,掩映在夕阳斜照的红光里。信的日期是两年以前,签的名字是“朵荪·姚伯”。只见信上写道: 
  亲爱的德格·文恩—— 
  我正从滂克娄往家里去的时候,你把我追上了,对我提出了那个问题。我当时听了,觉得太突如其来,所以我恐怕当时没能让你正确地明了我的意思。那时我伯母要是没来接我,我当然立刻就可以把话都说明白了,但是既然她在跟前,我就没有机会再谈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地心里不安。因为,虽然你知道,我本来决不愿意惹你难过,但是我恐怕,我却非惹你难过不可了,因为我现在要把那时候我并非真意所说的话否定了。德格,我不能嫁你,也不能让你拿我当你的情人看待。我实在不能那样,德格。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个话放在心上,更不要因为这个心里难过。但是我一想,你会难过的,所以我很惆怅;因为我很喜欢你;我心里头,除了我堂兄克林以外,再就是想着你了。我们不能结婚的原因很多,很难在一封信里说得详尽。上一回你跟着我的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会对我提那个话,因为在我这一方面,向来就丝毫没把你当作情人看待过。你对我说的时候,我曾笑过,那也请你不要生气;你以为我笑你,笑你傻,那你就错了。我是因为那个意思非常奇怪、所以才笑,我并非笑你。一个女人,答应和你好,打算作你的太太,那她心里总得有某种情感,现在我心里却并没有那种情感,因此我才不能让你对我求爱;这是我的原因,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我另外有意中人;因为我并没鼓励过人,向来没鼓励过人。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我伯母了。就是我愿意嫁你,她也不会同意的。她固然很喜欢你,但是她却愿意我嫁一个身分比开小牛奶场的高一点儿的人,嫁一个有高等职业的人。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把话痛痛快快地都说了,心里就存了芥蒂;不过我知道你会设法再和我见面的,而我觉得咱们两个,还是不再见面好。我将来想起你来的时候,永远要把你看作是一个好人,并且要永远关心你将来的幸福。我让真恩·奥查的小女仆把这封信带给你。 
  你的忠实朋友,朵荪·姚伯。 
  牛奶厂文恩先生收览。 
  这一封信,本是好几年以前,一个秋天的早上,送到文恩手里的,从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这个红土贩子,还没再和朵荪见过面。在这个时期,他的身分比他原来,和朵荪的离得越发远了,因为他干了卖红土这种营生了;不过他的境遇仍然算很宽裕。因为他的进款,只用四分之一,就够他的用度了,所以他实在很算得是一个发财的人。 
  求婚的人,受了拒绝,就和无窝可归的蜜蜂一般,自然要任意游荡了;而文恩在他一阵失望而流入愤世嫉俗中所选择的职业,有许多方面都和他同气同德。但是在他漂泊的中间,因为旧情的牵引,他常向爱敦荒原上去,不过虽然是她把他吸引到那里,他却永远没冒昧地强去见她。能待在朵荪住的荒原上,和她离得很近,而不被她看见,在文恩看来,这就是他所能有的快乐里唯一的小母羊①了。 
  ① 小母羊:《旧约·撒母耳记下》第十二章第一至第六节:拿单对大卫说,在一座城里有两个人,一富一贫。富人有许多牛群羊群,穷人除了所买来养活的一只小母羊羔之外,别无所有。羊羔在他家里和他儿女一同长大。在他看来同儿女一样。 
  于是那天下午发生了那件事;那个红土贩子既是仍旧很爱朵荪,同时没想到在她紧关节要的时候帮了她的忙,这种情况激动了他,使他立下誓愿,要为她积极效劳,不再像以先那样,远远地躲着她而独自叹息。现在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么让他对于韦狄的存心是否忠实不生疑问,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朵荪的希望却很明显,完全寄托在韦狄身上;文息看到这里,就把自己的愁烦撂开,决定帮助朵荪,叫她在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上,达到快活美满的境地。在所有的情况之中,这一种当然是最使他难堪的了,所以处理起来很讨厌;但是这位红土贩子的爱情却是开朗旷达、高尚豪迈的。 
  他为维护朵荪的利益而采取的第一步措施,是第二天晚上约莫七点钟的时候开始的,进行的步骤,是根据那个郁闷的小孩所说的话。他听说他们秘密相会,就立刻断定,韦狄所以对于婚姻毫不介意,游苔莎总多少有些关系。他并没想到,游苔莎表示爱情的号火,本是那个被弃的美人听见她外祖传来的消息以后才点起来的。他不知不觉地把游苔莎看成了是给朵苏破坏幸福的谋主,却没想到,她本是韦狄的旧情人,朵荪的幸福早已有了障碍了。 
  白天的时候,他异常焦灼地想要晓得朵苏现在的情况;但是他对于她家本是一个生人,所以他就没冒昧地到她的家里去,尤其是在她现在这种难堪的时候。他把一天的工夫,都费在搬家上面,把他的车马和货物,全都移到东面;在那块荒原上,很加意地选择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点,看他的意思,好像他这次在那里的停留,要比较长久。他把这件事办完了以后,就顺着原先的来路,徒步往回走了一段,那时天已经黑了,于是他又往左边斜着岔下去,一直走到隔雨冢不到二十码的一个土坑边上,站在那儿一丛冬青后面。 
  他本是要在那儿等着看两个人的约会的,但是他却白等了。那天晚上,除了他自己,并没有别人走近那个地点。 
  但是这种白费气力的情况,对于红土贩子,并没多大影响。他步坦特勒司①的后尘,仿佛觉得,心愿的实现,总得先有无数次的失望作前驱,才合情理,假使没有失望而就实现了心愿,那未免是奇闻了。 
  ① 坦特勒司;是希腊神话里里地亚的国王,因为泄露天机,被天神罚他站在水里,却永远不使他的嘴能够喝到水,但他总想喝到它。 
  第二天晚上,他又在同一个时间里,同一个地点上出现,但是他所期待的那两个何约会的人,游苔莎和韦狄,却并没来。 
  他把这件事又一模一样地接著作了四天,都没成功。但是紧接着又一天,离他们前次相会刚一礼拜的时候,他却看见一个女子模样的人,顺着山岗飘然走动,同时一个青年男子的形体,从下面的山谷里走上山来。他们两个,在围绕着雨冢的那个小濠沟里见了面。这个小沟,就是古代不列颠人原来掘的那样,家墓就是用它里面的土垒起来的。 
  那个红土贩子,只觉他们两个,又要想主意欺侮朵荪了,所以就忿怒起来,立刻心生一计。他马上离开那丛冬青,在地上爬着往前挪动。他爬到了离他们两个顶近而却可以不至于被他们发现的地方了,那时候他看出来,因为逆风的原故,那一对情人说的话他听不见。 
  只见靠近他身旁那块地方,也和荒原上许多别的部分一样,有一大方一大方的泥炭①,布满了地面,边靠边地倒摆着,都预备在风雪未来以前,让提摩太·费韦来搬走。那个红土贩子,当时躺在地上,把那些泥炭取过两方来,一方盖住他的头部和肩膀,一方盖住他的背脊和两腿。这样一来。就是大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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