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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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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反复祷告;不过她作祷告,并没有一定的时刻;她只像那些真正虔诚的人一样,什么时候想起来要祷告,就什么时候祷告。她的祷告,老是自然而然地发动。她祷告的话总是说:“快把我的心灵,从这样可怕的抑郁和寂寥里救出来吧。不论从哪个地方,快快赐我一点伟大的爱情吧。不然的话,我就要死了。”
她所最崇拜的英雄,是征服者威廉①、司揣夫②和拿破仑,她对于他们的知识,只是当年她读书那个学校里女子历史教科书告诉她的那一种。要是她作了母亲,那她一定管她的男孩子们叫扫罗③和西西拉④一类的名字,而不管他们叫大卫⑤和雅各⑥,因为这两个人,没有一个她喜欢的。当年她在学校里读到非利士人⑦打仗的时候,她总是向着他们;并且心里曾琢磨过,本丢·彼拉多⑧是很公正、坦白的,但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样地漂亮。
① 征服者威廉:即威廉第一,本为法国西北部诺曼地公爵,一○六六年率兵渡海,打死了英国国王亥洛得,作了英国国王。一○八七年死。为人个性最强,治国严明,制伏当时诸侯,造成英国统一局面。
② 司揣夫:即托姆斯·温得华,生于一五九三年,以功封司揣夫伯爵。那时英国国王查理第一压迫国人,他帮着查理第一。为人意志刚强,一六四一年,叫国会处了死刑。
③ 扫罗:以色列国王。为人生性忧郁,个性刚强。事迹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九、十、十四、十五、十六、十八、二十、二十二及二十八各章。
④ 西西拉:迦南王的将军,曾残酷地欺压以色列人。事迹见《旧约·士师记》第四章。扫罗和西西拉是失败惨死而富于诗歌性的典型人物。
⑤ 大卫:以色列的国王。为人有智勇,敬上帝。事迹见《旧约·撒母耳记上》第十六章至第三十章,《撒母耳记下》第一章至第二十四章,《列王纪上》第一、第二章等处。
⑥ 雅各:《圣经》人物,为人敬信上帝。事迹见《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五章至第五十章。大卫和雅各是平淡无奇而事业成功的典型人物。
⑦ 非利士人和以色列人交战事迹,见《旧约·约书亚记》第十三章,《士师记》第三章、第十四至十六章,《撒母耳记上》第四、十四、十七、十八、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一章,及《历代志下》第二十一章等处。
⑧ 本丢·彼拉多:罗马的犹太巡抚。耶稣被执,他曾审问,说耶稣无罪,又说不管耶稣的事.事迹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马可福音》第十五章,《路加福音》第三章第一节、第二十三章,及《约翰福音》第十八、十九章等处。以上游苔莎所喜欢的人,都是意志坚强、性格严厉,感情抑郁,不信上帝的;她所不喜欢的人,都是虔诚笃实,敬信上帝的。
由此看来,她这个女孩子,在思想方面,很算得有些先进;不但先进,从她净跟思想落伍的人相处的情况看来,实在算得有独到之处。她那种不拘世俗的天性,就是她这种思想的根源。对于假日,她的态度,就好像一匹马,自己干完了活儿,在草地上吃草,却喜欢看它的同类在大路上挣扎。别人都劳作的时候,她自己单独得到休息,她才觉得休息可贵。由于这种情况,所以她恨礼拜天,因为那天大家都得到休息;她常常说,礼拜天早晚会要了她的命。本来到了那一天,荒原上的人就都带出过礼拜的样子来,大家把手插到口袋儿里,穿着刚上过油的靴子,连靴带儿都不系(不系靴带是过礼拜天的一种特别表示),逍逍遥遥地在他们前六天斫的常青棘和铲的泥炭中间溜达,并且还带着批评的神气,拿脚去踢那些泥炭和常青棘,好像不知道它们好作什么用似的:这种情况,使她烦闷到可怕的程度。所以一到礼拜天,她就一面嘴里哼着乡人礼拜六晚上唱的小曲①,一面翻着她外祖放旧地图和破古董的柜子,好把这个讨厌的日子所给的腻烦减轻。但是礼拜六晚上,她倒常唱祈祷诗;她念《圣经》,也老是在礼拜一到礼拜六这几天以内,因为这么一来,她就不觉得她是在那儿作她职分以内一定得作的事了。
① 礼拜六晚上唱小曲:英国人在清教徒及福音派的影响下,严格遵守规矩过礼拜天,除了上教堂、读《圣经》,不许作任何游戏及娱乐。故遂把礼拜六晚上作为游戏、娱乐之时。英国一个作家说,“礼拜六晚上,对英国人说来,总要生出一种纵容行乐之感。即有闲阶级,平日不须工作,也都感到那天晚上应有权利作消遣性娱乐。”
像她这样的人生观,本来多少有点是她那样天性受了环境的影响而自然产生的结果。在荒原上居住,却不研究荒原的意义,就仿佛嫁给一个外国人,却不学他的语言一样。荒原微妙的美丽,并不能被游苔莎领略,她所得到的,仅仅是荒原的凄凉郁苍。本来爱敦荒原的景物,能叫一个乐天知足的女人歌咏吟啸,能叫一个受苦受罪的女人虔心礼拜,能叫一个笃诚贞洁的女人祝颂神明,甚至于能叫一个急躁浮嚣的女人沉思深念,现在却叫一个激愤不平的女人忧郁沉闷。
游苔莎对于辉煌莫名的婚姻,早已不作幻想了,但是同时,她的情感虽然正激旺,而她却又不肯作低于那样标准的结合。因为有这一种情节,所以我们很可以看出来,她正处在一种遗世独立的奇待情况之中。一方面已经放下了行所欲为那种仿佛天神的自尊自大,另一方面却又不肯热心从事于行所能为的本分道路:这种心情,本是志高气做的结果,在道理方面讲起来,本来未可厚非;因为从这种心情里可以看出来,失望只管失望,却仍旧不能含糊迁就。不过在道理上说起来固然是好听的了,但是对于国家社会,却容易发生危险。在现在这个世界里,有作为就是有妻子,国家社会,就是由“心”和“手”所构成①,在这样的世界里,她那样的心情,自然要带来危险。
① 国家社会就是由“心”和“手”所构成:英文字“心”为爱之府,“手”为定婚之证物。“心和手”就是婚姻的意思。比较哈代的短篇小说《爱丽莎的日记》中,“接受了亥屯的手和心”,即许婚之意。又《伊铿维夫人》里“把他的手和心献给她”,即求婚之意。罗马政治家西赛罗即有“婚姻是社会的第一种联系”之说。英诗人柯尔律治说,“婚姻与爱情、并无天然关系。婚姻是……一种社会契约。”英国主教兼作家太勒说,“结婚的人虽有负担,而独身的人则有情欲,而情欲更加危险,且往往使人陷于罪恶。婚姻含有社会之祝福,含有心与手之结合。结婚比独身,美好少而安全多,负担大而危险小。”
因为以上种种情况,所以我们就看到我们这位游苔莎——因为她有时也并不是一点儿不可爱——正发展到开明先进、看破一切的时期,觉得天地间没有一样有价值的事物。同时,因为得不到较好的人物,就在闲暇无事的时候,把理想中的美境,完全都安放到韦狄一个人身上。韦狄所以能占优势,这是唯一的原因:游苔莎也不是不知道这种情况。有的时候,她骄傲自重的心,反对她对韦狄的热恋;不但这样,她还想脱去情网的束缚。但是要把韦狄放弃,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得有一个比他更好的人物来临。
除了以上说过的情节而外,她还因为心绪烦闷而苦恼,所以老在荒原上漫游闲行,消愁解闷;她散步的时候,老拿着她外祖父的望远镜和她外祖母的沙漏。她拿沙漏是因为她觉得,那桩东西就是光阴渐渐过去的实物表现,叫她看着对它发生一种奇怪的爱癖。她不常用计谋,但是她一旦用起计谋来,她的策划,很像一个大将统筹全局的战略,不是所谓妇人女子的小巧。不过她不愿意直截了当的时候,她也会说像戴勒飞的谶语①那类模棱两可的话。在天堂上,她大概要坐在爱娄依沙②和克里奥佩特拉③之问。
① 戴勒飞的谶语:戴勒飞,地名,在希腊的帕奈色斯山里。古代那里有希腊日神阿波罗的庙.为求谶语的中心之一。谶语都是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
② 爱娄依沙(1101…1164):中古法国的美女。曾和当时著名的经院哲学家阿伯拉(1079…1142)发生恋爱。为人富于理智.以学问称。她的爱是柏拉图式纯洁之爱的典型。
③ 克里奥佩特拉(公元前69…30):古代埃及女王,以美艳机警著名。曾迷过罗马大将凯撒和执政安东尼。她是一个放荡、奢豪的女人。她的爱是热烈奔放肉感之爱的典型。
八 无人之处发现有人
还乡……八 无人之处发现有人那位烦闷疲乏的小孩,刚一从火旁走开,就把那六便士紧紧握在手心里,好像这么一来,就可以壮胆似的,同时撤开小腿,急忙跑去。本来在爱敦荒原这一部分上面,让一个小孩自己往家里去,实在没有什么危险。因为这小孩到家的路,不过一英里的八分之三,他父亲住的那所小房儿,就是迷雾岗小村庄的一部分;原来这个村庄,只有三所房子,除了那个小孩的家以外,第二所是相隔几码的另一所小房儿,至于第三所,就是斐伊舰长和游苔莎住的那所了;斐伊舰长那所房子,和那两所小房儿,相隔还是不近,并且在那片人烟稀少的山坡上那些静僻孤寂的住宅中,它是顶静僻孤寂的了。
当时那小孩尽力往前跑去,一直跑到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才把脚步放慢;那时他的胆子,也多少大一点儿了,所以他就用他那像老头儿的嗓子①唱着小曲②,慢慢往前走去;曲里唱的是一个小水手和一个小美人,还有储藏的黄金。这个小曲刚唱到一半儿,小孩就突然停住,因为他看见前面山下的低坑③里,射出一道亮光,从亮光里,发出一片飞扬的尘土和一阵劈啪的声音。
① 像老头儿的嗓子:这小孩常生病,肺量不充实,故嗓子像老人。
② 小曲:名《性子冲的水手》,头数行为:“来呀,我自己的人,到这儿来,我的美人。一个水手小伙儿,刚从海上回到家门。”
③ 低坑:人们挖取沙子和石头子儿,因成坑,与二卷二章里所写的天然坑不同。
只有不同寻常的声音和光景,才能叫这小孩害怕。荒原那种萧瑟枯槁的嘘吸,并不能惊吓他,因为那本是他经惯了的,至于山径上时时出现的小棘树林子,就不能像风声那么叫他毫不在乎了;因为那些棘树,凄凉惨淡地呼啸叫嗥,加上在夜里看来,它们老现出使人毛骨悚然的样子,像跳跃的疯人,长卧的巨怪,和令人恶心的瘤子。那一天晚上,亮光并不是少见的东西,但是所有的亮光,都和这个不一样。小孩当时看见这个亮光,就躲开了它,转身又回去了,心里想要去求游苔莎·斐伊小姐,打发她的仆人送他回家;不过他这种办法,如果说他害怕,还不如说他谨慎,倒更恰当一些。
那小孩重新走到山谷上面的时候,只见原先那祝火,仍旧在土堤上着得明亮,不过不及先前那样旺了。火光旁边,本来只有游苔莎孤寂的人影,现在却变了一对,其中的一个是男性的。那小孩恐怕冒犯了游苔莎那样一位天人,当时就没敢一直往土堤上面去,只在下面慢慢爬到近处,先探一探他们两个办的是什么事,然后再决定他可以不可以因为他这点小事上去打搅。
只见那孩子,在土堤下面偷偷地把他们谈的话听了几分钟之后,脸上显出疑疑惑惑不知道怎么好的样子,和原先来的时候一样,一声不响地转身走开了。看他那样子,显而易见,他认为他要是搅扰了游苔莎和韦狄的谈话,游苔莎非对他大发雷霆不可。
那可怜的孩子,真是前又怕狼,后又怕虎了①。他先退到一个没人能看见他的地方。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冒险去把注坑试探一番;大概他觉得,二恶之中,后面这一种还小一点儿吧。②所以他就喘了一口粗气,仍旧顺着原先的来路走去。
① 前又怕狼,后又怕虎:原文是aScyllaeo…Chrybdeanposition。希腊神话,女神随拉死后化为礁石:克锐布底斯是海里的一个大漩涡,在西西里海里,和随拉礁石相对。航海的人,要从这两样危险之中渡过去,很是件难事。
② 英国谚语,“二恶之中,取其小者。”
亮光已经看不见了,飞扬的尘土也没有踪影了;他心里想,它们永远别再出现才好。他当时把心一横,一直往前走去,走到前面,也并没有什么叫他害怕的东西;等到他走得离沙坑只有几码的时候,听见前面微微有一种声音,他才站住了脚。不过他并没停很大的工夫。因为他一下就听出来,那是两匹马在那儿吃草咬得咯吱咯吱地响。
“两匹荒原马跑到这儿啦,”他当时大声喊着说。“俺以前从来还不知道它们还会跑到这儿来。”
那两匹马,正把他的去路挡住;不过那孩子对于这种情况。并不怎么理会;因为自从他在襁褓里的时候起,马蹄子周围就已经是他玩耍的地方了。不过他快走到它们跟前的时候,他看见它们并没跑开,并且每一匹马的脚上还拖着一个脚绊子,预防它们瞎跑;这种情况,才叫他多少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从这种情况上看来,它们显然是人家养活的马了。他现在能看见洼坑的内部了,只见它在山的侧面,有一个平面的入口。在注坑最里面的角落上,有一辆方形的大篷车,背着他放着。大车里面,射出一道亮光,把一个活动的人影,映在那正对车门的石头子儿直立面之上。
那小孩心里想,那一定是吉卜赛人的车子;他怕这种游民的程度,够不上说是疼,只可以说是痒。本来他自己以及他家里的人,要不是因为有几寸厚的土墙围着,那他们和吉卜赛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他当时顺着石头子儿坑的边儿,远远地离开了车子,往前走去,上了山坡,走到坡顶,想要转到车门那边,往车里看一看,那影子的本人究竟是怎么个形象。
他一看吓了一大跳。原来车里面一个小火炉子旁边,坐着一个人形,从头到脚,一色血红;他正是朵荪的朋友,在车里自己补袜子,那只袜子,也和他全身一样,完全红色,并且就是他补袜子的时候嘴里含的那支烟袋,也是红杆儿,红锅儿。
正在这时候,只听外面黑地里那两匹吃草的矮种马,有一匹正哗喇哗喇地要把脚上的脚绊子弄掉。那红土贩子叫这种声音一惊动,就把袜子放下,把挂在身旁的灯笼点起来,拿着从车里面走出来。他把蜡往灯笼里插的时候,曾把灯笼举到面前;那时候,一道蜡光,一直射到他的白眼珠儿和白牙齿上,于是他的脸全部一片血红,却单单露着两处雪白,那种光景,叫那么一个小孩看来,真得算是一副吓人的怪样于。那孩子如今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踏进什么人的巢穴了,他心里再也不得安宁了。本来在荒原上走动的怪人,有时候还有比吉卜赛人更丑恶的哪,红土贩子就是那里面的一种。
“他要是一个吉卜赛人,俺觉着倒还好些,”小孩嘟囔着说。
那时候,红土贩子正从马旁回来。那小孩儿本来怕叫红土贩子看见,但是他这一害怕,就哆嗦起来了,更容易叫人看见了。本来沙坑顶部的边儿,有一块上为石南下为泥炭的地层,像席一样的虚悬在上面,叫人看不出来坑边在什么地方。那孩子,当时一步走到硬地以外去了。只见万南村一下子塌了下去,他也跟着滚下了灰白沙石的直竖面,一直滚到红土贩子的脚底下。
红土贩子把灯笼打开①,朝着长卧地上那小孩的身上照去。
① 把灯笼打开:比较本书第三卷第八章:“他们要更亮一些,就把灯笼门儿开开了。”
“你是谁?”红土贩子问。
“俺叫章弥·南色,先生。”
“你在那上面干什么来着?”
“俺也说不上来。”
“想必是看我来着吧,是不是?”
“是,先生。”
“你为什么要看我哪?”
“因为俺从斐伊小姐的祝火那儿回来,正要家去。”
“摔坏了没有?”
“没有。”
“啊,你瞧,可不摔坏了么:你的手都流了血啦。你上我的篷车里来,我给你裹一裹好啦。”
“你先让俺找一找俺那六便士钱好不好?”
“你哪儿弄来的六便士钱?”
“斐伊小姐给俺的,因为俺给她看祝火来着。”
那六便士钱找到了,红土贩子往大车那面走去,只见那小孩儿,差不多连气都不敢喘,跟在红土贩子后面。
红土贩子从一个放针线的袋子里拿出一块和别的东西同样红色的布头,撕下一窄条来,给那小孩裹受伤的地方。
“怎么俺满眼发朦,像下雾似的——俺在这坐一会儿成不成,先生?”小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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