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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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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得鲜血淋淋。
这里名叫“蚂蟥沟”。
一条云瀑倾泻过来了,很快就注满深谷,使我们淹没在云湖里,前后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明知同行者近在咫尺,也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在离蚂蟥沟不远的地方,我们才得以走出云海,看见了云上的一大片梯田。看来是受制于山的坡度,这些田块都很小,远远看去如密密排列的贝壳或鳞片。一个斗笠或一件蓑衣,就能盖住一丘田。同是受制于坡度,这些梯田的坡墙大多很高,全用墨灰色石块垒成,形如巍巍城墙。行人需要屏息仰视,才能探望到虚虚的城头,看到城头那想象中的旌旗和兵甲,甚至听到那想象中的鸣镝和战鼓。说实话,我当时暗暗吃惊:天下这么大,一些莫知姓名的人们为何要把家园建在这深山一隅?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筑起了这深山里的巨石阵、金字塔以及万里长城?只为了争得几把谷米,他们在这层层叠叠得石墙里耗费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和生命?……
每一块石头都相约守密,眼下一声不吭。
很多梯田已经废弃了,听任满田升起疯狂的茅草,还有白茫茫一片如雪盖地的茅絮。我知道秋茅无情,吞没过很多小径,很多足迹,很多风化了的王国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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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天上的爱情(1)
山顶上还住着人,不过不是《桃花源记》里的避秦遗民,而是多年前迁来的一对私奔男女。
他们原住江西修水,是叔叔与侄媳的关系,只因侄儿到广东打工,长年不在家,侄媳一遇难事就得找叔叔叔帮忙。要种田了,得请叔叔来赶牛犁田。要卖猪了,得请叔叔来套绳捉猪。有时侄媳头痛脑热,也得靠叔叔请郎中,抓草药,端汤送水。三来两去,两人就粘到一起了。侄媳当时是乡里的小学教师。
风声传到侄儿耳朵里。侄儿赶回家操起一把菜刀就要杀人,吓得奸夫淫妇夺路而逃,几乎是净身出屋,一根针也没来得及带。他们知道自己乱了大伦,没有脸面回村,就从江西流落到了这一方。他们打过工,讨过饭,最后听说老山里有荒田和空房,便悄悄来此安身。
大概半年以后,赶马驭树的人看见这里有炊烟,消息才传开去。大家才知道山上住下了这一对贼男女。乡政府派人来查看,发现他们不是特务或罪犯,只属于伤风败俗的姘头,破坏计划生育的黑户。这种人按理也应遣返原籍。但山下有些山民替他们说情,说这对痴男女也可怜,一听说要遣返,就声称以死相拼,把吊颈绳挂上了梁——女方还是个大肚子。事情到了这一步,看来也不好硬逼。再说,山上那些田反正没人种,荒着也是对不起祖宗,还不如在他们手里长点谷米。
乡干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就不了了之。
我们爬上一个高坡,来到了这对私奔男女的土屋前。地坪里有狗吠,有三个娃崽多来咪,显然是爱情的系列果实。这些果实早早发现了我们,一个个兴奋地叫喊,有足够的理由把我们当作天外来客,或者是眼生的人形动物。但这里是伊甸园么?这里没有玫瑰花、水晶项链以及吃不完的香甜果子,倒是猪羊鸡鸭长期随意野放,使空气中弥漫着野粪的酸臭。过于自由的日子里,主人的农具和家具也随手丢放得特别散乱——家门之外到处是家,遍地为居室。
一个老男人在舂米,看上去不像是娃崽的父亲,倒像是他们的爷爷,背驼了,牙也缺了,不光皮肤是黄,牙齿也是黄,头发也是黄,全身都是日光烤灼下的清一色焦黄,像一块老熏肉。他不大会应酬,笑一笑,没有话;嘴唇哆嗦了几下,还是没有话。来回窜了几趟也没端来一碗茶,最后搓搓手,只得去地上叫女主人。
女主人稍后挑着一担包谷回家了,是从山雾拉起的彩虹中走来。她身子有点胖,膀大腰圆,但眉长眼大,尚有几分少妇风韵,显得比姘夫年轻太多。她不愧是当过老师的,一出场就落落大方,江西口音里还略飘一点点京腔。
龙老师见三个娃崽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一一问起他们的年龄。他今天就是来动员娃崽入学的。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一辈子,反正也这样了。只是娃崽……”女主人突然红了眼圈。
“上学是远了点,不过可以寄宿的,费用也不太高……”
孩子们一听到读书都很兴奋,情不自禁地扯开嗓门念出一些拼音字母,以示他们并非一无所知。其中一个还唱起歌来——显然也是母亲教的。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怎么唱的?”母亲觉得后一句跑了调,忍不住加以纠正:“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是这样拐上去,再拐下来!”
其实她自己也没怎么唱对。
另一个小孩还搬来了自己的习字本。此时,一片滚滚的云潮顺着山势扑涌上来,在一块巨石前翻溅起云浪,在空中高高地凝固片刻,再缓缓垮塌,终于把我们一口吞灭。但女主人没叫我们坐进屋去,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
龙老师的老家原来就在这一带,自己打小也是从这里下山去求学。他同女主人隔着云雾两相朦胧,谈到种田、烧炭、沟渠、豹子等朦胧之事,最后又回到更朦胧的读书问题。照他的想法,孩子在校寄宿,家长每到周末去半山腰接送,问题就基本解决了。
68 天上的爱情(2)
“我们哪知道星期几?”云雾那边的声音有些慌,“我们只晓得天亮了天黑了,月圆了月缺了。不下山去,连过年是哪一天也掐不准。”
“你们得有个日历。”
“万一撕错了一张怎么办?也没处找人问。”
“……这里有没有手机信号?”
我隐约看到龙老师掏出了手机,但他忘了,即使这里有信号,手机充电也是一个难题。说这事的时候,云潮开始悄悄下泄,形成大小不等的云溪、云瀑以及云河,流回右边山谷的云湖,把我们重新抛回明亮的阳光里。一缕缕残留的云絮,从我们的肩头坠下来,从我们的指掌间流过,在我们的鞋子边久久旋绕。
我们现在回到了清晰的话题。我说有一种小水电机,价格不算太贵,可带动一户的电灯和电视,我在其它山区见过,他们不妨一试。
女主人对这些建议都表示感激,对蓄水发电一事又参与些合计,见我们一人一杖准备起身,热情邀我们留下来吃饭,说今天刚舂了新米,家里还有干鱼,说什么也要吃了再走。
我们不是不想吃一口天上的饭,只是考虑到天黑前必须赶到千石峒,不然下山就有危险了。眼看着日落西山,阴峡骤冷,我们打了个寒颤,赶紧放下衣袖和扣紧衣领,重返云下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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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庙婆婆
翻过山顶,就出了县境。在此举目四望,吁一口长气,可望断山下那边低低云海,还有地平线上三省交汇之地稀薄若无的山脊曲线。顺风的时候,云下偶尔飘来一声汽车鸣笛,或者半句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但声音到底来自哪一个省,不得而知。
距离在这里变得模糊不定。看上去伸手可及的山水,只有在石块掷出去时才突然无限地远退——不管你如何奋力一掷,眼看着就要砸到远景的石块,已经砸破了地平线的石块,竟悠悠然地落回来,落回来,落回来,最后闷闷地叭嗒一声,落在鼻子底下的草丛里。
事实上你摸不到天幕。
这里有一破庙,庙边也有一户人家。一位老婆婆正在地坪里晒谷,一见到我们,没有特别的欣喜也没有特别的惊慌,放下晒钯就去灶屋里烧茶水。说起她的家人,她叹了口气,说她是属鸡的,九十多了,活得实在罪过。她儿子死完了,连孙子都死完了,她还无脸无皮地活着——这意思是他的八字太硬,剋死晚辈无数,眼下是求死而不得呵。
她家的檐阶下和地坪里干干净净,柴禾与稻草都收捡得整整齐齐,独居深山的日子看来过得还很细心。据说她老两口不但自己种粮,每年还砍点杂木,削成锄头把,送下山去换点油盐钱。
同行的龙老师告诉我,大家都叫她“庙婆婆”,因为谁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在山上守过庙,就这么叫了。
很多年前的一天,她一个人睡在家里,听到外面先是牛叫,后有虎叫,吓得全身都软了。老虎是来吃牛的,左钻右撞,未能闯进牛房,跳到了屋顶上,踩得屋上哗哗地响。不料一脚踩虚了,踩塌了一块杉皮,一只陷下来的虎腿刚好夹在檩条缝里,一时无法抽回去。庙婆婆本来怕得不得了,看到这机会,突然胆大妄为,找来一根棕绳,上去缠住那条毛茸茸的虎腿,在绳子的另一头又拴上一扇石磨,使那只虎动弹不得。
接下来,她跑到村子里,喊来一些后生。大家棍棒、梭标以及铁铳一齐上前,终于把老虎结果了。
庙婆婆也记得这事,叹了口气说:“罪过呵,罪过。连老虫都剋死了,还能不剋人么?我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摊上了这么个毒八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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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野人
很多年前的一天,一位姓吴的赶着郎猪过岭,迷了路。突然有一活物从崖上跳下来,全身的长毛有黑有黄也有绿,面目似人又似熊,言语嗷嗷嗷不可懂。吴某以为自己遇上了妖精,吓得当场晕了过去。
他事后才知道,那不是妖精,只是个野人,即当地人说的毛公。毛公并没有杀他,只是把他紧紧夹在胁下,接过他手里的竹竿,继续赶着郎猪往前走。到了一山坳,大概是到了毛公家,对方把他丢下不管,找出一把刀来杀猪,不除毛也不放血,割下猪肉,烧着便吃。吃的时候见吴某醒了,还丢给他一块,好像没什么恶意。
吴某已饿得不行,姑且大吃一顿,心想管他呢,要死也做他个饱死鬼。他没有料到,毛公吃饱之后摸着肚皮得意地仰天大叫,声如马嘶牛哞,气力也更大,挟着他飞跑,一阵风翻山越岭,跑到大路边,竟把他放了。分手之前,对方还给他一块石头,是绿色的,晶莹透亮。吴某总觉得这块石头不平常,有来历,拿到镇上去请人辨认,才知小石子原名绿松,是一种玉。
吴某后来发迹,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店,不再赶郎猪了。
2006年4月 初稿
2006年8月 修订
(书中照片除已署名的外为作者拍摄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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