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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完结)-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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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叹著不能骑骆驼。

  还没走到法院,就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跳上来照相
。我吓了一跳,问荷西∶“你叫人来拍照?”

  “没有啊,大概是法院的。”他突然紧张起来。

  走到楼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比较之下荷西好似是个来看
热闹的人。

  “完了,荷西,他们弄得那么正式,神经嘛!”我生平最怕装模作样的仪式,
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马上就可以结完婚的。”荷西安慰我。

  秘书先生穿了黑色的西装,打了一个丝领结。“来,来,走这边。”他居然不
给我擦一下脸上流下来的汗,就拉著我进礼堂。再一看,小小的礼堂里全是熟人,
大家都笑眯眯的,望著荷西和我。天啊!怎么都会知道的。

  法官很年轻,跟我们差不多大,穿了一件黑色缎子的法衣。

  “坐这儿,请坐下。”我们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著。荷西的汗都流到胡子上了


  我们坐定了,秘书先生开始讲话∶“在西班牙法律之下,你们婚后有三点要遵
守,现在我来念一下,第一∶结婚后双方必须住在一起━━。”

  我一听,这一条简直是废话嘛!滑天下之大稽,那时我一个人开始闷笑起来,
以后他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后来,我听见法官叫我的名字━━“三毛女士”
。我赶快回答他∶“什么?”那些观礼的人都笑起来,“请站起来。”我慢慢的站
起来。“荷西先生,请你也站起来。”真噜苏,为什么不说∶“请你们都站起来。
”也好省些时间受苦。

  这时我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在发抖,我轻轻碰了一下荷西叫他
看。这里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法官比我们还紧张。

  “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么?”法官问我。我知道应该回答━━“是”。
不晓得怎么的却回答了━━“好!”法官笑起来了。又问荷西,他大声说∶“是”
。我们两人都回答了问题。法官却好似不知下一步该说什么好,于是我们三人都静
静的站著,最后法官突然说∶“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

  我一听这拘束的仪式结束了,人马上活泼起来,将帽子一把拉下来当扇子扇。
许多人上来与我们握手,秘书老先生特别高兴,好似是我们的家长似的。突然有人
说∶“咦,你们的戒指呢?”我想对啦!戒指呢?转身找荷西,他已在走廊上了,
我叫他∶“喂,戒指带来没有?”荷西很高兴,大声回答我∶“在这里。”然后他
将他的一个拿出来,往自己手上一套,就去追法官了,口里叫著∶“法官,我的户
口名簿!我要户口名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给我戴戒指。

  结好婚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我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人都散了,
只有我们两个不知做什么才好。

  “我们去国家旅馆住一天好不好?”荷西问我。

  “我情愿回家自己做饭吃,住一天那种旅馆我们可以买一星期的菜。”我不主
张浪费。

  于是我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

  锁著的门外放著一个大蛋糕,我们开门进去,将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张纸
条来━━新婚快乐━━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动,沙漠里有新鲜奶油
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对穿著礼服的新人,著白纱的新
娘眼睛还会一开一闭。我童心大发,一把将两个娃娃拔起来,一面大叫∶“娃娃是
我的。”荷西说∶“本来说是你的嘛!我难道还抢这个。”于是他切了一块蛋糕给
我吃,一面替我补戴戒指,这时我们的婚礼才算真的完毕了。这就是我结婚的经过



                悬壶济世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反过来说,实在是
一天到晚闹小毛病,所以懒得去看病啦。活了半辈子,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的药
,无论到哪里我都带著,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哈拉威女人
的头痛之后,那几天在帐篷里住著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当时我所敢分
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的游牧
民族来说,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我将手边所有的
食物和药都留下来,给了住帐篷的穷苦沙哈拉威人。

  住在小镇上不久,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
府办的医院,所以不预备给她药,请她去看医生。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
生病决不看医生,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因为医生是男的,所以这些终日藏在
面纱下的妇女情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我出于无奈,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
片止痛药。从那时候开始,不知是谁的宣传,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更令
她们高兴的是,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
了。我的想法是,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找给帮忙一下,减
轻她们的痛苦,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不是一举两得吗。同时我发觉,
被我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也大了,
有时居然还会出诊。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常常替我捏把冷汗,他认为
我是在乱搞,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著很大的爱心。

  邻居姑卡十岁,她快要出嫁了,在出嫁前半个月,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的
疖子,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没有脓,摸上去很硬,表皮因为肿的缘故都鼓
得发亮了,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第二天再去看她,她腿上的疖子已经肿得如
桃核一般大了,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不行,得看医生啦!”
我对她母亲说。“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她又快要出嫁了。”她母亲很坚决的回
答我。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这样拖了三四天,
一点也没有好,我又问她父亲∶“给医生看看好吗?”

  回答也是∶“不行,不行。”我一想,家中还有一点黄豆,没办法了,请非洲
人试试中国药方吧。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荷西看见我在厨房,便探头进来问∶“
是做吃的吗?”我回答他∶“做中药,给姑卡去涂。”他呆呆的看了一下,又问∶
“怎么用豆子呢?”“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他听我说汶很不赞成的样子说
∶“这些女人不看医生,居然相信你,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我将黄豆捣成的
浆糊倒在小碗内,一面说∶“我是非洲巫医。”一面往姑卡家走去。那一日我将黄
豆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上面差上纱布,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我再换黄豆涂
上,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然后出了一
点血,我替她涂上药水,没几日完全好了。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医好
了。”

  “是黄豆医的吗?”“是。”“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他不解的摇摇头。

  又有一天,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来,
住在我家,快要死了,你来看看?”我一听快要死了,犹豫了一下。“生什么病?
”我问哈蒂。“不知道,她很弱,头晕,眼睛慢慢看不见,很瘦,正在死去。”我
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正觉有趣,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很急的大
叫∶“三毛,你少管闲事。”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过一下我来,等我先生
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

  将门才关上,荷西就骂我∶“这个女人万一真的死了,还以为是你医死的,不
去看医生,病死也是活该!”“他们没有知识,很可怜━━。”我虽然强辩,但荷
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只是我好奇心重,并且胆子又大,所以不肯听他的话。荷
西前脚跨出去上班,我后脚也跟著溜出来。到了哈蒂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
女孩躺在地上,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洞。摸摸她,没有发烧,舌头、指甲、眼睛内
也都很健康的颜色,再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她说不清,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
“她眼睛慢慢看不清,耳朵里一直在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灵机一动问哈蒂∶
“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她点点头。

  “吃得不太好?”我又问。哈蒂说∶“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

  “等一下。”我说著跑回家去,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哈
蒂,杀只羊你舍得么?”她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次,
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然
自己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了∶“怎
么,快死的人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的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养不良
嘛!”“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他居然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
,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
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等于二
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这个学校
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出《一个婴
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彩色的照片,
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看见这本书立刻
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一面看图片一面小
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
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
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著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
了,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
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

  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听
了张口结舌的望著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几个
月了?”我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请她
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
”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你母亲来好
了,我不能帮忙你。”

  她头低下去∶“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我听她那么说吟好不响了。“去
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又问她。“不行,医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
。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我很犹豫的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
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要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
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

  我被她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不要
乱求我,你的命会送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帮帮忙
就行了。”“再说吧!”我并没有答应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
门,我一开门,她只会说∶“法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
出来,一面对小女孩说∶“去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
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
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孩子一把抱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
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
心,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
知道,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蒂玛说∶“别怕
,我回去拿东西,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
那一章飞快的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这时我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著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
形做不下来。”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
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

  我一手抱著那本书,另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
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他大声吼我。我
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不许去
。”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
,一面挣扎一面叫著∶“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
不许去。”他固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里
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去找
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的
。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不再
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一
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他跑
上来看了看说∶“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一跳,很气的问他∶“你说什
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身体内
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三天,这一
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吃吧!”房东说。

  “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著衣胞
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治
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给灌
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下给记
起来了。

  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请问你用什
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灌了一大瓶红酒。”他马上
又说∶“多谢多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能喝,于是一脸无
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

  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
,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喜龙━U
”,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么?”他问。我说∶“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


  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
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著━━维他命U━━他哭丧著脸对我说∶“难道维他
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呢?”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
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得
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医生
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列大沙漠
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邻居
,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常明朗
的对荷西说∶“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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