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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寡母-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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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医生踏着泥泞的脚步走进屋子时,妈妈的脉搏已经很是微弱。医生手脚忙乱地给妈妈扎针、输液,妈妈则紧闭着双眼,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我和弟弟都傻了,站在那儿,只会流泪,没有一点主见。窗外大雨如注,乌云压头,我们觉得天立刻就要塌下来了。

妈妈三天三夜没睁眼,等她醒来时,医生一头倒在炕上昏然睡去,鼾声如雷。

妈妈看着我们,一脸茫然,我们看着妈妈,恍如隔世,就像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一样。我和弟弟一人抓住妈妈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再也不肯放开。

经历了这次大病,妈妈的身体彻底垮了,再也见不到那个整日忙忙碌碌、奔跑如飞的妈妈了,也再见不到那个神采奕奕、快人快语的妈妈了。我们面前的妈妈已经颓颓然一副衰老的样子,她干一会儿农活就会呼呼直喘,不停地咳嗽,在石灰窑的几个月已经把她的肺糟蹋得一无是处。妈妈开始怕冷,同时也怕热;妈妈开始怕暴晒,同时也怕潮湿;妈妈经常躲在屋子里,缩成一团,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动作迟缓,两眼无神,让人看了不禁泪如雨下。妈妈年轻时丰姿绰约端庄典雅,而在短短的七八年的时间里,妈妈就消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和体力,当她身体内惟一珍贵的鲜血缓缓流出后,她已经迅速完成了向老年人的转变,虽然她的真实年龄还不到五十岁。

妈妈经常生病,一个暑假里,妈妈就病倒了三次。最严重的那次,妈妈一直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妈妈眼窝深陷,等到最后,她已经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妈妈紧闭着双眼,眼角里不断地流淌出热泪,妈妈可能自己已经感觉到大限已到,她拼尽全力爬了起来,靠在被子上,用力拔掉自己手上的针头,伤心欲绝地对我和弟弟说:“妈不行了,妈多么希望能亲眼看着你们长大。可是,可是老天爷太残忍了,他连这么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妈妈说着说着,呜咽了,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我和弟弟失声痛哭,我抱着妈妈,泪如雨下,极度痛苦地说:“妈,您千万不要多想,您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和江江将来还要好好孝敬您呢。”妈妈用她干枯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颊,用充满无限怜爱的眼神看着我,一边哭一边对我说:“海海,妈妈舍不得离开你们啊,可是,可是……”妈妈强忍着悲痛,继续说:“可是,妈妈真的不能再陪你们了,海海,你是哥哥,江江还小,你一定好好照顾他,要不,妈妈真是死不瞑目啊。”弟弟听了,嚎啕大哭,他扑到妈妈身上,死死地抱着妈妈,眼泪打湿了被褥。我已经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泪水顺着我的脸颊奔腾着落下,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大脑已经丧失了思维的能力,只是机械地听妈妈说话。最后,妈妈叫我:“海海,你到柜子里的最底层,把紧下面的那个小本子拿过来。”我找到那个硬硬的本子,把它递到妈妈手中,妈妈仔细地翻看着,眼泪掉得更加厉害,她无限伤感地对我说:“海海,妈妈无能,真是无能啊,到最后妈妈也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留给你们的只是大笔的外债,你们看仔细了,咱们家欠别人的每一笔钱都有清楚的记载,人死账不死,你们将来再苦再累也要把咱们的账还清啊。”妈妈说到这儿,巨大的悲伤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大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我两个可怜的儿子啊……”声音却那么微弱,妈妈喊完,整个人重重地倒了下去,脸色变青,没有一点血色。我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站立不稳,一下子倒了下去,这个时候,弟弟尖锐的哭声把我惊醒,他扑在妈妈身上,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在那样一个多雨的季节里,弟弟的哭声伴随着电闪雷鸣传遍了街坊四邻。我使劲儿把弟弟拉起来,搂到怀里,绝望的感情涌上心头,我们一起放声大哭。

现在想来,也许是上天眷顾苍生,碰巧我们镇卫生院的院长给一个朋友的母亲看病归来,正在泥泞的雨中吃力地前行,路过我们家门口时,听到了我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赶紧跑进来,正看到妈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他顾不得和我们说话,按住妈妈的人中,可是妈妈的脸色已经铁青,再没有一点反应。还是这位院长经验丰富,他找了一根筷子,顺着妈妈脱落的牙齿留下的缝隙伸了进去,把妈妈的嘴撬开,用命令的口吻让我给妈妈做人工呼吸,他则用力在妈妈的腹部按摩。经过我们紧张的忙碌,妈妈竟然奇迹般地缓过气来。

妈妈的身体在慢慢地恢复着,我心头的压力却一天重过一天。此时,我已经完全了解了家庭的困境,妈妈在重病中交到我手里的那个小本子清晰地记载着我们全部的债务。我粗略地算了一下,至少要一万出头。这对有钱人而言也许只是沧海一粟,但对我们来说却不亚于天文数字。我马上就要开学了,但现在已经是拆借无门。整个暑假,我渐渐体会到妈妈和弟弟平日的生活有多么艰苦,厨房里的油罐子一个月都空空如也,每天早晚都是玉米糊糊,中午是玉米饼子。后园子里的蔬菜被我们吃光了,妈妈便迈着蹒跚的脚步去挖野菜,拿回家用水一抄,拿酱一拌,说不出来是怎样一种滋味,放到嘴里是那样难以下咽,可是我的亲人却吃得津津有味。

那个暑假,阴雨绵绵,我们一直蜗居在家,连出去打工的机会都没有,每天隔着窗户看着外面雾气潮潮的天空,心情也变得非常抑郁。

在我开学前一天晚上,妈妈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然后递给我五百元钱,说:“海海,你先拿着,到学校好好念书,家里再紧也不会紧着你的。”

我的心一惊,真是难以想像妈妈究竟是怎么凑够的这五百块钱,我握紧妈妈的手,把钱揉进她的手心,说:“妈,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再从家里拿钱了。”

妈妈愕然道:“傻孩子,你还在上学,哪儿来的钱呢?”

我无言以对,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好久,妈妈的眼圈红了,她吃力地把我和弟弟都拉到身边,刚要开口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妈妈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对我们说:“孩子们,不怪天不怪地,只怪你们生错了人家,跟着妈妈遭罪。妈妈实在是没有本事,不能很好地照顾你们。现在咱们家的状况你们也已经知道了,在你们两个中间只能有一个人读书,你们是亲兄弟,都不要怪罪对方,要怪就怪你们的废物妈妈吧。”妈妈说完,污浊的泪水在眼睛里翻滚着,她肩膀抽动起来,无比痛苦。

我和弟弟对视一眼,反而异常平静,因为这个结果早就在意料之中。如果一个家庭连吃饭都很困难,那么上学读书就显得非常奢侈了。

我看看弟弟,无论什么时候他在我的眼里都还是个孩子,一个八岁就失去父爱的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与我和妈妈风雨同舟,在十五岁这个花一样的季节里,我作为哥哥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丢下书包,走出学校,进入那严重耗损人身体的矿山呢?再说,他比我更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爱,作为兄长的我虽然不能使他立刻变得幸福,但也没有任何理由给他增加不幸。我故作轻松地说:“江江还小,必须上学,我觉得我书读得也够了,先在家里干几年活,没准以后还有更好的机会呢。”

弟弟看了看我,突然变得泪眼汪汪,我用手抚住他头,刚要劝慰他几句,他却猛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放声大哭。我也蹲了下去,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他却使劲地挣扎,嚎啕不已。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巨大的悲伤萦绕在我的脑海久久不能逝去,弟弟的每一声嚎叫都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灵魂。平日的弟弟敦厚而不失灵活,稳重而不失风趣,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是如此的脆弱。此时,他的哭声是如此的凄凉,充满了绝望,我和妈妈伴着他的哭声也在无声地流泪,不知持续了多久,弟弟终于抬起了头,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泪水冲刷的痕迹,似乎在一瞬之间,他摆脱了所有的悲痛,变得无比坚强,他死死地盯着我说:“大哥,你回学校,我供你读书。”

我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弟弟伏在我的肩头,似乎找到了久违的父爱,他情不自禁地再度抽噎起来。我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手足之情溢于言表,无论何时何地,在弟弟的心中,我这个哥哥始终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我对他说:“江江,你还小,妈妈的不易你都看在了眼里,日后我们就要慢慢地学会独立生活了,你好好上学,哥哥供你读书,将来说什么也不要让妈妈再遭罪了。”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弟弟固执地盯着我,说:“不,大哥,你上学,我供你。”

我看着他,又生气又心疼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现在能干什么?”

弟弟认真地说:“大哥,我早就和妈商量过了,你都快上高三了,离上大学只有一步之遥。而我年龄还小,以后再回学校的机会还很大,我先找个地方上班,供你读书。”

我态度决绝地说:“不行,你还是个孩子,那种体力活你干不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失学。”

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妈妈说话了,她梳理了一下满头白发,一字一顿地说:“海海先读书,江江找个地方上班,等海海考上大学,再想办法供江江上学,你们兄弟要互相爱护,互相扶持,就这样决定了。”

我难过地看了看妈妈,她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有主见,做出的决定不容置疑。我痛苦地喊道:“妈,不行,这样对江江太不公平了,我不会去上学的,他还小,他还是个孩子啊。”

弟弟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像一头发怒的野兽,猛烈地咆哮道:“大哥,你看看咱们这个家,都衰败成什么样子了,你是咱们全家的希望,就靠你来改变它了,你去上学吧,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要为妈妈考虑,为咱们这个家考虑考虑啊。”

我站在地上,任凭弟弟拼命地摇晃着我。我的头来回摆动,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整个人变得像白痴一样。弟弟的声音里夹杂着哭音,妈妈似乎也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的心疲惫至极,无论是年老的妈妈,还是年轻的我和弟弟,肩头都扛负着太多的压力,我们就这样倾尽全力地坚持着,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偌大的世界,我们母子三人竟是如此孤立。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再度模糊,泪水无声地落在地上。

后来,我回到了学校,周围的同学风采依旧,可是谁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家里发生的巨大变故呢?

弟弟辍学了,他们班主任找到了家里,看到我们家徒四壁的凄凉景象不禁潸然泪下,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免掉弟弟所有的学费,弟弟却冷静地说:“老师,您现在能帮得了我,可是我哥哥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哥哥是最亲的。他现在上学要钱,将来他上大学更需要钱,我们又能依赖谁呢?只有我们兄弟两人互相扶持,互相帮助,互相鼓励才能渡过这道难关啊。”班主任无语了,他心疼地看看眼前这个他最欣赏的学生,转身离开。临走时,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弟弟手中,弟弟刚想推脱,但一想到在县城读书的哥哥,便悄悄地把钱收下了。

弟弟在矿山找了一份工作,工作之艰辛与我前面的描述并无两样,所不同的是我当时尚有退路,而弟弟却必须坚持着走下去。妈妈打理着地里的农活,每天起早摸黑地在田间劳作着。当我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脑子里总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出妈妈和弟弟辛苦劳动的影子。我逐渐变得沉默起来。冬云坐我身边,经常会捅我,提示我不要上课走神,我这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味儿来,感激地向她点点头。

一个中午,我依旧在中医院门前看书,冬云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刚把手中的馒头塞进嘴里,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从天而降。

冬云抓起装满冷水的瓶子,在眼前用力地摇晃,里面的水撞击着瓶壁,发出哗哗的声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皱着眉头对我说:“林海,你每天就吃两个馒头,喝一瓶凉水?”

这种生活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我轻松地对冬云笑了笑,调侃道:“看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子,馒头还不好啊,比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条件不知强几万倍呢。”

冬云没说话,她死死地盯着我,眼圈慢慢地变红了。

我吃力地站起身,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冬云走上前,使劲打了我一拳,嗔骂道:“你就别和我臭贫了,看你的脸都饿绿了。”

我一摸自己的脸,突然觉得是那样的干瘪,薄薄的一层皮紧紧地包在骨头上,没有一点肉。我轻轻地摩挲着,就像在摸着一具骷髅,我自己尚且没有做好这种思想准备,我怎么会瘦得没有一点人形?我是那样难过,脸上的表情一下凝固起来。

冬云转过身,噔噔地跑掉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体会着这种心痛的感觉。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用舌头轻轻地舔嗜着干燥的嘴唇。

过了不大一会儿,冬云微喘着跑了回来,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食品袋。等她打开,我见里面装满了又粗又长的腊肠。她拿出一根,递给我道:“把它吃了。”

我伸手接过,油腻腻的,摸起来是那样的舒服。放在嘴边一闻,喷香,口水立刻就流了出来。我拼命地抵御着它的诱惑,把腊肠推了回去,说:“现在是在大街上,回去再吃吧。”

冬云固执地把它推回来,瞪着眼睛说:“快点,把它吃了,我要亲眼看着你吃。”

香香的腊肠垂在我的手上,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我拼命地吞咽着唾液,什么风度与面子,再也顾不得了,我粗鲁地把它撕开,大口地咀嚼起来,肥腻的肉块儿在我嘴里翻滚着,甚至还没等我品尝出它的味道,一根腊肠已经被我咽进了肚子里,我贪婪地吮吸着手指上的油星,意犹未尽。

亲人般的关怀

冬云看着我那粗俗的吃相更加心疼了,她又递过来一根。我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接过来,三口两口把它消灭得干干净净。接下来干脆不等她让,自己拿过食品袋,一根一根吃个尽兴,直到最后,我觉得咽下的食品已经紧紧顶住了我的喉咙方才罢手。腊肠很咸,我口渴得厉害,拎起瓶子大口地喝着凉水,喉结抖动,嗓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冬云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眼神里糅杂着极为复杂的感情。

我问她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冬云梳理了一下头发,语气沉重地说:“我妈妈身体不舒服,今年夏天一直感冒,打了十几天点滴了,今天我陪她来看中医,正好看到你。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么两个馒头能顶什么用啊。”

我不再言语,自己贪婪的吃相已经明白地宣告了一切。

冬云一把拉过我的手,说:“走,咱们到街上走走。”我抓起书本,跟在她身后。

当时正是八月天气,夏末秋初,太阳还很毒热。我刚从树阴下走出来,阳光一晃,什么都看不清楚。冬云脚步飞快,我紧紧跟随。没走多远,我只觉得肚子里的东西在剧烈地搅动,油腻的腊肠与冰凉的清水混在一起,使劲往上涌。我放慢脚步,试着把它压下去。没走几步,它再度涌了起来。我只觉得眼球发涨,嗓子发咸。我猛地甩开冬云的手,迅速跑到路边,一低头,疯狂地呕吐起来,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顷刻间被我吐了个一干二净。

冬云赶过来,站在后面轻轻地为我捶背,我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里泪花滚动。我接过冬云递来的纸巾,擦拭着眼睛,任凭自己在冬云面前丑态百出。也许是我吃得太急了,也许是我的肠胃已经忘记了油腻的滋味,对荤腥的东西再没有一点消化的能力。我转过头,见冬云正安静地站在对面,泪水淌了一脸。她突然扑到我的身上,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剧烈地抽泣起来。那是一种心疼,还是一种同情,还是一种怜爱?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我站在那儿,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我们走回学校,一路无声。冬云给我买了两大箱康师傅牛肉面。我上楼时,她咬着嘴唇说:“林海,你要注意身体,如果你病倒了你妈会受不了的,你们家全靠你呢。”

我点点头,感激地看着她,在离家数十里外的学校我感受到了亲人般的关怀。

也许是学习任务逐渐加重,也许是冬云不忍心再让我喝凉水吃馒头,她开始经常在食堂吃饭,而且每次都要和我赖在一起,她总会打上一大盆菜,然后草草吃上几口便全部推到我这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我:“限时五分钟,把所有的东西消灭干净。”而后我便故意做出一种手忙脚乱的样子,大口地吃着。冬云则站在旁边,看着我吃,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在学校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我努力地节省着每一分钱,其中就包括每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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