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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之传奇-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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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那人所坐的位置上,有一个着锦袍的男子,他便是那个岳大人么?我再凝神看他一眼,突然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那个新来的浙东提点行狱公事,大人岳霖,居然是青阛宫中的东君!
虽是化作他人的幻形,但那种蔼然清朗的风度,我便是化为飞灰也绝不会认错!一时之间,我胸怀激荡,各种情绪心事交错混杂,头脑一阵阵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语。
他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怜惜和悲痛,他虽未开口对我说一个字,但那眼光之中,却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只听他缓缓道:“严姑娘,素来听闻你的声名,今日方才得见。你……”
他的话语顿了一顿:“你似乎是……憔悴得很哪……”他唯恐在场众人起了疑心,不敢再说下去,正容说道:“本官钦佩你节操高洁,颇有风骨,也知道这场官司你吃得冤枉。料想你已经是受了不少苦难,今日难得众位大人齐聚一堂,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他又看了我一眼,说道:
“素闻你才思敏捷,博通古今,有巾帼才人之称。今日你便当席即兴吟咏一首,不拘主题,不限文体,只要真情动人为上。若是你的诗词果然能打动我们在场之人,本官不但免去你牢狱之苦,还会为你脱籍,使你恢复良家女子的身份。天恩浩荡,你从哪里而来,可归哪里而去。”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严姑娘,机会难得,你可不要再枉自抛弃了啊!”
以我严蕊如今的身份名声,一般情况下,轻易是不能脱藉的。东君的意思,莫非是他终于说动了天帝,允我以重登仙籍,返回天庭了么?
一阵轻风从落地雕花长窗里穿堂而入,把我草草挽起的发髻吹得纷乱。我头脑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右手本能地一把扶住旁边的翡翠屏风。东君神色一动,失声道:“素……严姑娘!你可还好么?”
我勉强抬起左手来,艰难地拢去额上的乱发。从在座人那突然一亮的眼中,我蓦然觉出了,当我掠发过鬓之时,那种弱不禁风的姿势之中,所掩藏不住的婉约和美好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优美的姿势!当年铜雀台上,清华夫人萼绿华那绝世的风仪,仿佛再现在我的面前。
当时我私下里对她的风华是那样的仰慕,也曾偷偷地对镜学了那么多次,却始终不能习得她神采的万分之一。今日偶尔为之,竟让众人绝倒。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当年她这个普通的姿势,竟会有那样令人心旌神摇的力量
那淡然而苍凉的一个姿势,却是阅尽沧桑之后,仍然静如水波不兴的真心。
原来那时虽只一晤,但她已将我的心事看得透透辙辙!只是要断大魔障,必要有大智慧。而一个人若不是受尽艰辛,历经磨难,又如何能拂去心上蒙着的那一层模糊的云翳,看清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
抬手的一刹那,我看到了自己过份纤细的手腕、和那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肌肤。
这近两年的牢狱生活,虽然牢中狱卒及同监姐妹待我不错,小怜也时时来探望,我的衣食住行,虽不能与以前相比,但还不算太糟
然而,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还是给我这具凡人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损害。
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轻声叹息一声:“严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他水晶般的眸子灿然生光,似有泪花闪动。我知道东君想说什么,我甚至能看得懂他怜爱的目光:“素秋啊,如果你仍在我的身边,我何至于让你受如此苦痛?”
我扶着屏风站稳,暗自里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缓缓迈足,向着南窗之下走了两步。心头微微一动,便吟出两句诗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哪里是我严素秋贪恋红尘的繁华?仿佛是前生未解的缘份,才让我终于不顾一切,终于从天庭跃入了凡间啊。
有人叫起来:“好啊!开头开得好!”我接下去吟道:“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那鲜花的盛开和凋谢,都要依赖四季的转换,而四季却是由东君执掌。在季节的推移中,一朵花没有选择地开放和凋谢;而一个人,也应该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罢?
“岳大人”对着我微笑了,眼中闪动着希翼的光芒:“严姑娘,你的去处,倒是想好了没有呢?”
堂中人齐将眼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有热切、有期翼、有猜疑、有的甚至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对于我这样的名妓,从良之后除了嫁人为妾,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他们自以为,他们就真正了解我严蕊的命运么?的我转过头,望向花厅之外。与仲友初逢之时,春日里那繁盛似锦的桃花,从此只能开在我偶然的记忆之中了。绮窗边摇曵生姿的那一段桃枝,只空余了一簇簇暗绿修长的桃叶。远处秋日的天空是那样明净辽远,就连满怀的思绪,突然间也仿佛消散殆尽在这美丽的天色里,心中油然而生向往之情: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鼓起掌来,东君眼中的光辉黯淡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一首《卜算子》!好一个……莫问奴归处……”他挥挥手,赞赏的神情之中却有着几分无奈:“来人!给严姑娘脱籍,让她去那山花烂漫处罢!”
我婉言谢绝了东君安排送我回家的软轿。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接触到这个喧闹的人间,我迫切地想把全身,都染满这俗之又俗的烟火气息!
桃花馆是建在城郊之外,周围都是些连绵起伏的小山。我步出馆门,信步行来,刚转过一道山谷,眼前突然一亮,只见满山遍野,都是那种金黄耀眼的野菊!时值秋日,野菊花开得正盛,汇成了一片金色的花海。远远看去,真如一片翻腾不息的金色火焰,从山脚一路热烈地烧上山去,
我“啊”地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叫,什么也顾不得了,便径直向那片花海跑去。
我笑着、跳着,在花丛中纵情地起舞、纵情地歌唱!我曾受过那么专业的歌舞的训练,我婉转的歌喉和翩然的舞姿,曾让那样多的男子为之心醉神迷。可是此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曲调,也根本顾不上这种舞姿倒底合不合章法,无论是“大抄手”还是“天罗步”,无论是“清风曲”抑或“罗敷调”,我只想尽情地展现自己真实的内心。
无数的野菊花瓣被我转动的身体碰落,其中一部分簌簌落入了花叶之中,另一部分受我起舞时衣袖之风所激,纷纷扬扬地飞向天空,整个天空仿佛下了一场美丽而灿烂的金雨。
我在那个山谷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我抱着满怀金灿灿的野菊回到了教坊司。刚进我熟悉的院子,脚步却不由得停住了。小怜气鼓鼓地站在檐下,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仍然是一袭蓝衫,雪白的领子一尘不染。虽然在地位上已是今非昔比,但那种清朗温文的风度,却仍然没有丝毫改变。他闻声转过头来,远远地看见我,似是微微吃了一惊,眼中神情复杂莫名,但终于低低地开口了:“蕊……严姑娘,在下恭候你已是很久了。”
此人居然正是久已不见的唐仲友。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心中隐隐地只是感到酸楚。小怜却已经怒气冲冲地叫起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是堂堂的士大夫,可不要入了我们这不干不净的门!我家姐姐为了你所谓的清白名声,真是吃尽了世上的苦头!两年来你不闻不问,这次承蒙岳大人放了姐姐出来,你又跑来做甚?”
唐仲友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我虽是在见东君之前,被人精心地打扮过,但毕竟受过牢狱之苦,肌肤已不复当年的润泽光洁,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他的眼圈一红,似乎是心有感触,但欲言又止,终于期期艾艾地说道:“严姑娘,我知道对你不住,我欠你的人情,只怕这一生一世都是还不清了。只是我……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我已说服家人,我家娘子她……她最是贤惠知理,也并无反对之意。故我……要纳你为妾,但愿此生能与姑娘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小怜听到最后,立时圆睁双眼,脸色也渐渐涨红起来,看样子就要大发河东之威。她回头看了看我,见我怀抱菊花站在当地,神色平静如常,既没有特别热情,也并无逐客之意。终于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只是“哈”地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仰眼看天,意极不屑。
仲友望了她一眼,神色大是尴尬。“严姑娘!”他轻声叫我,眼中蠢动着一丝期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两年以来,他为避嫌疑,保持自家官声无损,对我下入牢狱之事不闻不问,着实是物议沸腾,世人对他都以薄情郎呼之。现在我出狱了,又是这样的憔悴病弱,他的心里,想必是极度过意不去吧?况且,以我严蕊绝世的姿色才情、温柔体贴,仲友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的木头人儿,相处日久,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男人总觉得对一个女人最好的报答,莫过于是娶了她回去。他出身诗礼世家,按理说是不会娶一个倡伎入门的。可是他终于还是想出了这个办法,自以为能将欠我的人情一并还清。
若说我从未有过嫁人之念,那也是自欺欺人。来到人间这么多年,有时候我也觉得有些疲倦。我见过凡人女子嫁人后的生活,绣花作画、吟诗读书、锦楼玉堂、呼奴使婢,还有情趣相投、风度翩翩的如意郎君……这些,想必唐仲友都能给我。
可是一个人,总应该坚持最初的梦想吧。我摇摇头,终于开口说道:“唐大人,你多虑了。严蕊于你,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将手中花束轻轻放在一旁几上:“自岳大人声明让我脱籍之后,昨日便有一个世家子弟前来求亲。他家中大娘子新近过世了,愿意娶我过门,虽然是妾,但他房中并没有别的女人,声明了此后也不再娶妻。”
唐仲友微微一愕,眼中浮起一抹隐隐的失望:“哦……那……你答应了么?”
我淡然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为人忠厚,待我温柔可亲,还说以后不再娶别的女子,与我一夫一妻,落个终老。象我严蕊这样的身份,得入此等门第,夫复何求?”
他哀求地看着我,软语叫道:“蕊儿……”这一声,几乎叫下我的泪来。满腔情思纠结,化作嫣然一笑,我拾起花束抱在怀中,与他擦身而过,翩然进屋。
隔着镂空雕花的窗槅,看着清他踽踽行去的身影,竟是有说不出的孤独和悲凉。
哪里真有这样的一个世家子弟?自我脱离妓籍之后,听说近日里前来说媒攀亲之人,真是多如过江之鲫,踏破了教坊司的门槛。
可惜我不是他们眼中的那个严蕊。我从那世人向往的神仙洞府、九华宫阙之中,降临到这充满了灾难、痛苦、无助而无法回避的人间,我不是为了贪恋人间的权势富贵,也不是为了男欢女爱。只因我无亲无故,始终是孤独一人存于这天地之间,我受不了那种寂冷和漠然,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真正可以肝胆相照、对酒当歌的知已。
在那晚的明月清风之中,在那烟雨迷茫的江上,我和他那倾心尽情的沉醉、那脱口而出的对诗、那一瞬间的两心相契……或许,不仅仅只是爱意,却足以回味永生。
其实凡尘俗世,我并没有白来一遭。时光流转之中,唯有那一晚,他是我心中欲寻的知已。契机一过,他还原成那个居官显赫的士大夫,而我,仍是地位卑下的平凡女子。时空再行换移,他只是微如蝼蚁的一个凡人,而我,却是超越了生死的紫阙天仙。
我们象是来自不同星座的两颗流星,仓皇地奔向不同的宿命。只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们偶然回头相视,倾尽所有的光热,在幽暗的天穹上溅起无数的星雨
酒浓人醉,雨寂夜深,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瞬间。只可惜,不能够朝朝暮暮。在这短促而仓忙的人世之间,人的生命有如朝露易逝,又有什么是真正可以朝朝暮暮的呢?
临走之前,我叫小怜给他送去了一封信笺。薄薄的一张绯色花笺,熏着淡淡的桂香,上面随意几行簪花小楷,是我最喜爱的李商隐的诗句: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离开了天台,在江湖上随意行走。在路过渝州之时,被这里的秀丽风光所迷醉,便在这渝州城外,开了这么一所茶肆。
有客人时我便卖茶,闲来我读诗、写字,跟着坎上住的那户邻家的妇人学着织布、剌绣,我还在檐下破土开田,种了一畦菊花。我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唯独就是想不起修炼的事情。
当然,我也认识了很多当地的妖怪,并且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法术,却极少与人打斗,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我不需要有高深的法术傲视群仙,因为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回天庭日子过得悠闲有趣,只是小怜时不时在我耳边嘀咕:“姑娘你不想嫁给东君,至少也看看别的男子吧?不说人类,就是妖中也有不少的美男子啊!你这样下去,到老都是个老姑婆,多么凄凉啊!”
东君也时时遣人来催我回去,有一次还亲自跑来:“素秋,你是真的不回去了么?你这样辛苦求生,该是多么劳累啊!”
我忙着给客人续水,头都懒得抬一下:“哎呀,我生意太忙了,哪有时间回去?”
他和小怜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张着嘴巴、皱着眉头,无限痛惜地看着这个昔日天庭中最是清丽脱俗的仙子,提着个紫铜茶壶,在桌椅间穿来穿去为客人续水,已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一个商妇。
可是我觉得幸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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