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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兴诗] 雾中山传奇-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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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 第2期 … 第三届中国科幻小说银
刘兴诗
“佛在拘尸临灭时,嘱弟子娑伽曰:吾灭去七百年,尔往震旦。有雾中大光明山,山脉从昆仑来,有七十二峰、一百八盘,实系古佛弥陀化道之场,为菩萨所都宅,保护严密,俟后圣者来居。至东汉明帝时……,有摩腾、竺法兰二尊者,遵佛嘱来到此山,卓锡建寺。”
——明上川南道布政司右参议胡直
大邑雾中山《开化寺碑记》
一 雾中山寻踪
他去了,静悄悄的,没有留下一句话语,忽然从我们身边消失,象是一下子溶化在空气里。
啊,这不可能!他,曹仲安,蜚声海内外的中国西南民族原始文化考古专家,素来以头脑清晰、行为谨慎有方著称。怎么会突然抛却尚未完成的研究课题,对谁也不打一个招呼,在考察途中消失得无踪无影?
不,这不是他。我和他相识近三十年,他攻考古、我习地质,专业息息相通。曾结文字缘,亦是山野交,深深了解他的性格,决不会无缘无故一遁了之。其中必然别有原因,没有查明以前,岂能以简单的“失踪”两个字,就把他从我们的记忆里一笔勾销?
出于友情,也出于强烈的好奇心,我决定立刻动身,去查个水落石出,
曹仲安失踪的地点,是省城西南远处的雾中山,那里林幽谷深,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去处。除了采药砍柴的,谁也不会平白无故上这儿来。他不惮劳苦,独自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必定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看来要找他,就得从这座山入手。
我打定了主意,匆匆赶进了雾中山。本以为山中随处可见古迹,也能遇见几个山民,从中可以探访他的行踪。谁知山空空、林寂寂,小径上到处荒草没膝,未见半个人影,亦无任何文明迹象,根本无从找寻。
这可怪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此处无古可考、无人可访,莫非他忽然萌发了出尘思念,抛开纷攘的红尘俗世,到这儿来寻觅失落的闲逸心情?或是受了强烈刺激,一时失去理智,想来此寻求身心彻底解脱的途径?难道他……
噢,我不能再胡乱推想下去了,越想越离奇古怪。理智告诉我,这一切推测全都不能成立。这和他的人生观念,职业良知,冷静沉着的性格都不相宜。他究竟为什么入山,如今身在何处?暂时还是一个难解的谜。雾中山啊,雾中山,真个是迷雾重重,使人难以参透其中蕴藏的玄机。看来我只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漫无方向地遍山寻找了。
我寻友心切,在林莽中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行进。边走边喊,惊起了一群群林鸟,传出了一阵阵回声,却得不到半点呼应。好在我是地质工作出身,登山尚不生疏。出了一身汗,终于穿出了林子,登上了峭拔的峰顶。此时天空地阔,莽莽群山悉在脚下,眼前一片空旷。从幽暗的林中走出来,只觉赤日当顶,一片金光灿烂,使人头晕目眩无法自持。
这里山路已到尽头。上是天、下是地,四面一目了然,仍然没有曹仲安的踪迹。我失望了,正待转身回步,目光一转,却无意中抬头瞥见崖边一块蛮石上有四个篆书大字:飞来佛记。
这块天然石刻吸引了我,走过去细细一看,这才看见在布满苍苔的石面上,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小字,仅可依稀辨认出几段不成句的镌文。文曰:
“……有佛……仙艖自西南徼外飞来。……常来去。……雷雨夕……坐化。……摩腾、竺……秉佛祖涅槃遗言,来此……雾中大光明山……”
我知道,东汉明帝时,曾遣使西行,迎来摄摩腾、竺法兰两位古天竺高僧,在洛阳首建白马寺,是佛法东传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铭文中所云的两人,必是他们无疑。可是他们初来中国,位居皇家上宾,需要在首都洛阳建寺讲经,也免不了许多应酬事务,怎么会不避蜀道险阻,分身来到这个偏僻的山野?释伽牟尼佛涅槃时,真的留下了遗言吗?遗言内容是什么,和这里有什么关系?摄摩腾二人遵照佛祖遗言,到这座荒无人烟的雾中山来干什么?最后,还有开头那个神话似的谜。真有“飞来佛”的故事么?“佛艖”是何人,“仙艖”何物,怎么会从天外飞来,随时来去?雷雨之夜坐化的是谁,是否和“飞来佛”同一人?他死了,留下的“仙艖”在何处呢?难道无人驾驶,可以自行飞回渺渺长空吗?
面对这一大堆紊乱的问题,我无法判明其中的真真假假。然而,我却几乎立刻就明瞭了这座山名的含义。它的本名是雾中大光明山,描绘得恰如其份。瞧,在浓密的云雾之上,峰顶忽然大放光明,实在再贴切也没有了。
眼望着碧澄澄的天空,光秃秃的山顶,浓云密雾封闭的山谷,我迷惑了。曹仲安,飞来佛,仙艖,混搅在一起,使原本迷雾腾腾的事件,变得更加迷茫不清了。
二 贝币上的编码
我两手空空从雾中山归来,满怀惆怅地提起沉重的笔,在日记上写下一句我不想写的话:
“他失踪了,山上没有踪迹。”
时间静静地过去,很快就过去了几个月,曹仲安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省城里关于他的议论已经渐渐平息,仿佛他是从现实生活里消逝的古人,历史的书页已在他名字上轻轻翻盖过去了。
可是我仍旧没有放弃寻找的努力。当我没有得到确凿证据以前,不会轻易作出把他从现实生活中抹掉的结论。这是科学态度,也为了不可忘怀的友谊。
我已作好了周密计划,打算再次奔向雾中山,在方圆数十公里的范围内,逐尺逐寸彻底清查,不找到他或他留下的痕迹决不罢休。
遗憾的是,这次行动被一个非常事件打断了。省城西南几百公里外的大凉山中发生强烈地震,我不得不中止一切工作,带领调查组立刻奔赴现场考察灾情。
我们踏着被乱石堵塞的小径,星夜兼程赶入震中地区。只见遍地山石迸落、林木倾倒,地面翻石榴皮般翻转开来,满目疮痍。
忽然,道边一座震裂的古墓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是一座用大块青石铺砌的异型古墓,墓外仅竖立着一块天然蛮石,并无任何碑记。若非地震震裂墓穴,从外面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墓穴裂开处,露出一条幽暗的墓道。为了探查究竟,我带领两个助手弓着身子钻进去,走了几步,进入一个宽大的长方形墓室。四壁用石块堆砌,墓底铺有一层碎石板,中间陈放着一口大石椁,椁盖也被震开了。
我们走到椁边一看,这才瞧见石椁内另有一口石棺,二者空隙内堆放了许多珍奇的殉葬物品。根据保存在椁内的文本,墓主人的身份也查明了。原来他生于西汉初年,是一位邛都夷的豪强。他拥有大片山林,僮仆成群,和汉朝、滇国都有政治、贸易来往,是西南夷中一位有势力的部族首领。记得曹仲安曾多方寻找他的墓葬,想不到竟隐藏在这个偏僻的山谷里,被我无意中发现了。
按照文物保护条例,这座珍贵的古墓必须立即上报有关部门,由考古专家组织人力有计划清理。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眼下余震不绝,周围的山石还在不断崩落,一次更加强烈的地震正在孕育中,随时可能发生,届时造成的灾害,就很难一时估计清楚了。
为了抢救墓内的珍贵文物,我吩咐助手倾空背囊,赶快收拾椁内的重要殉葬品。我也亲自动手,把一些易碎的物件小心放进饭盒保存。
当我弯身捡起一个白色贝币,无意识朝它瞥视了一下,不由惊奇得瞪大了眼睛。只见雪白的贝壳表面,整整齐齐写着几个红字:“印度洋NO·24”。这是用笔尖沾着油漆仔细书写的,字形瘦削锋利,异常眼熟。
我认出了,那是他的笔迹!虽然我一时惊愕,几乎不敢相信。但是这的确是他,曹仲安写的字。我对这种笔迹实在太熟悉了。字如其人,瘦削、锋利,就象他的瘦削身影、锋利性格似的,决不会弄错。
可是,当我转念一想,心中又不由有些犹豫了。试问,曹仲安的笔迹怎么会封存在这座两千多年前的古墓里?如果他曾来过,为什么不带走这些文物珍品,亲自编了号,又放回密不透风的棺椁里?再说,邛都夷部族首领墓向来被认为是一个失落的谜。如果他早就发现了,何必又白费力气四处找寻呢?常识告诉我,起初的推断是不可能的。人世中相貌相同尚少不了,千古以来书法岂无相似的?也许这是类似的笔迹迷惑了我吧!
我放下了它,正待伸手去取别的文物。忽然思想里掠过一道闪电,又急匆匆抓起来,重新审视贝面上的红字。
没有错,贝币表面是这样写的:“印度洋NO·24”。
我问自己:西汉初年哪有印度洋的概念?印度,当时称为“身毒”,古人怎会这样书写?
我问自己:“NO·”是英文缩写,常用于科学编码,古时哪有使用英文之理!
口问心、心答口,我再也不傍徨犹豫了。毫无疑问,那就是他,是我的朋友曹仲安亲笔写的。先明确这一点,再考虑这个编码贝币是怎样失落在这儿的。
不,不是失落,是封藏。
我环视墓室,青石封闭严密,并无任何罅隙。若非这次地震破坏,断难重见天日。曹仲安纵有千般本领,也无法潜入穴内。这个编码贝币决不是他失落在墓内的,而是原本就封藏在其中的东西。
合理的结论只有一个。曹仲安必定在墓室封闭前就看过这个白色贝币,判定它来自遥远的印度洋,为它编了号。以后作为墓主人的殉葬品,才放进了墓内的石椁。
然而,在逻辑上这又是极不合理的。两千多年的时间差,怎能允许他先期观察到这个尚未入墓的贝币呢?
噢,我不是包公,也不是福尔摩斯,却遇见了比他们所经历的更加棘手的问题。到底什么才是合理的,真把我弄迷糊了。我竭尽全力思索,却理不出半点头绪。
我的理智困惑了,然而感觉却是清晰的。在我的分裂了的内心世界,有一股古怪的直觉提示我:你是对的,这的确是曹仲安的笔迹,你的推理没有错……
啊,这是魔幻!这实在不可能,然而却是可能的。我失去了理智,只有直觉支配着我。
我,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坠入了不可思议的魔幻境界。
三 平息风波的古铜瓶
曹仲安的确失踪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完全消失。
邛都夷古墓内编码贝币的发现,证实他仍旧生存在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里。不管这是真实,还是魔幻,我决心沿着这条线索追下去。说实在的,如今摆在我的面前,也只有这条似真似幻的微细线索了。
这条线索的唯一证物,是那个红漆编号的白色贝币。贝壳表面有曹仲安的手迹:“印度洋……”
印度洋在邛都西南,邛都在雾中山西南,雾中山在省城西南。曹仲安孤身离开省城,走进雾中山,然后在邛都夷古墓里发现了他的笔迹,他亲笔写着更加遥远的西南方的印度洋。他是否踏上一条无人知晓的秘密小径,悄悄走向西南方,到陌生的印度洋边去寻找贝币的来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呢?
他上雾中山,必定为了那个神奇古怪的飞来佛,邛都夷古墓里的事件,也和历史有关。话说向来,他本来就是考古学教授,眼中看的、心里爱的,都是上千年的老古董。要往西南方找他,必须沿途寻史访古才行。
西南,访古,最终目的地,印度洋。
这是我的新的行动计划。也许这是虚妄,也许这太渺茫。可是如今除了这条路,我又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结束了地震考察,我按照想象中的路线,独自向西南方走去。一路上经过的地方,安宁河、渡口市、金沙江、巧家县,在我的心目中全都幻化为汉代古地名:孙水、会无、泸水、堂狼。现实天地在我的眼睛里逐渐淡化消隐了,铁路、工厂、火车、汽车、似乎都变成了蜃楼幻景。一座座古墓、一道道汉阙、一方方碑石,渐渐在周围世界里凸现出来,变成了我唯一可见可闻的实体,我也仿佛坠入了两千多年前的汉家疆域里。
我就这样一路行行重行行,由古邛都夷地界南下,经过古滇国,进入古叶榆境内。这是西汉时期西南夷的另一个国度,苍山雄峻、洱海迷茫,一派大好风光。心里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曹仲安的想法和我相同,他在南行途中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一方宝地,迳直奔向天外天的印度洋。
我放慢了脚步,在洱海岸边纵目四望,细察此处的形势。只见高塔、古寺、城郭、村寨,到处遗存盎然古风。男女老幼身着鲜丽服饰,无不洋溢民族风情。我没有料错,此情此景,不可能不打动一个西南民族原始文化专家的心他,肯定在这儿逗留过。
可是当我满怀希望迈步踏入村墟、田野寻找,累得筋疲力竭也一无所获。只好垂头丧气离开这座富有传奇色彩的边陲古城,沿着湖边古道向西南走去,把希望寄托于前方。
湖上,风细细、浪寂寂,一弯素月沾着洱海水波冉冉升起来。月光映出如凿如削的山的剪影,更加显现出几分谜样的色彩和葱笼古意。我边走边回顾,恋恋不舍地往前走。走不多时,路没有了,前方横着一派暗沉沉的湖波。要想过去,必须觅船过渡。但是眼前一片水雾茫茫,哪有一只渡船?
我正踯躅间,忽然耳畔“咿呀”一声,一只小小的柳叶船从黑暗中慢悠悠漂了过来。这是一艘夜归的渔舟,舟上端坐着一个白族老人,连人带船溶合在夜色里。若不是船浆轻轻拨拉着水,几乎没法察觉他的存在,
小船傍了岸,我赶上一步向船上的老人打招呼,请求他带我过湖去。老人借着月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略微沉吟了一下,伸手让我上了船。
好心的白族老人不顾身子疲乏,载着我重新荡进了湖心。两人对坐着,空荡荡的湖面上只有他和我,荡着荡着的,就聊起了天。
我和他谈起了山,谈起了湖,谈起神秘的叶榆古城。老人边划桨,边给我讲了一个古代叶榆头人沉宝的故事。
“这是真的吗?”我问他。
“前辈老人传讲下来的,哪会有假!”他在黑暗中目光炯炯,一本正经地说。
他说起了兴致,把这个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据说,两千多年前,大汉皇帝还在位时,住在这儿的一位头人从南方化外之地得到一批稀世珍宝,满满载了一船带回去。谁知忽然风浪大作,几乎船沉人亡。为了平息风波,他亲手把许多宝贝投入湖心,这才逃脱了厄运。
“有证据吗?”我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
“要多,可没有。”老人说,“咱们村里的老辈有一次福至心灵,撒网捞起了一个古里古怪的细脖子铜瓶,周身长满了锈。据说这就是当年那位老祖宗平定风波,抛下水的一件宝物。”
“能让我看一下吗?”我问。
“你来晚了,”老人说,“前不久有一个外乡人,说是专门考古的,已经把它带走了。”
“这个人什么长相?”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朦胧的预感,赶忙问他。
在黑暗里,老人蹙眉想了一下,缓缓地回答:“高瘦的个子,戴眼镜,说话平声静气、有条有理的,象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他慢吞吞地边想边说,逐渐勾绘出一个我十分熟悉的人物形象。
我的心怦怦狂跳着,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曹仲安的照片,递给他观看。问他:“是这个人吗?”
老人放下手中的桨接过照片,任凭小船在水上随意漂荡,在月光下眯起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放下照片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没有错,就是他。”
四 戒日王新传
我的头脑中一片混乱,无法理出头绪。
曹仲安忽然在洱海出现,打乱了我的思路。看来他似乎仍旧身在现世,并未隐入历史烟尘。邛都古墓事件是一个例外,也许别有原因,暂时还未探明吧。
我感到十分矛盾,尽力不想邛都古墓里的那个编码贝币,心中叨念道:“他没有钻进历史就好!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有办法找到他。”
我安慰了自己,告别送我过湖的白族老人南下,穿过几座大山和几条湍急的山间河流,到达古哀牢国所在的一个山中坝子。这里地处中国边陲,再往前走就是古掸国、迦摩缕波等化外之地了。由于自古以来它的位置就很重要,汉朝平定西南夷后,在这里设置了永昌郡,发展海外贸易,是沟通内外的一个重要城镇。常有国外客商来往,曹仲安如要出国或是研究古代历史,这里是必经之地。
时光流转两千多年,如古书所说那样,以“穿鼻儋耳”为时髦的古哀牢习俗已不存在了,这里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小城,建筑格式焕然一新。城市不大,我很快就走访了海关、车站、派出所和大、小旅馆,却查不出曹仲安的行踪。
这可怪了,难道渡我过湖的白族老人看花了眼,曹仲安仍旧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中,根本就没有回返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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