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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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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29)
棚屋上方有一侧山墙,嵌着一石刻花格窗户,纹饰是一篆刻的双喜字,站在棚屋门口一抬头就能看见。当初建房的工匠,设计这么一扇窗,为的是讨个“抬头见喜”的口彩。而现在一抬头,反而更添内心的凄楚。
士林吵吵了几次要回去,惹得几个姐姐轮番责骂。他一肚子委屈地说:“你们光吵我有啥用?在这儿住着活路没做的,往后吃啥喝啥?”士兰抢白他:“你就是一张嘴不敢亏,走哪儿都少不得要吃要喝。”士林毫不示弱地辩解:“你不吃不喝活个我看看。”士霞气得数落两个:“饿着肚子还有劲吵,在外还没跟人家吵够。”士云说:“你们姐夫要是把执照办下来,往后你俩就在汽车站门口卖稀饭、包子。我问了,一天少说也能摸个三四块钱。”士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说:“我这么大个人,叫我卖包子?我不去。”士兰说:“一边说没活路做,给你找了活路又挑肥拣瘦。”
9
家礼回城,医院这边儿迟迟没给他一个交代。他快六十岁了,已经不能上班。院###得每月给这么一个人发几十块钱的退休金太冤枉,所以对他的事一直拖着。家礼每次去人事科,总免不了心里发虚,两眼发花,觉得眼前晃动的,都是中山装的四个兜兜。办公室几个人边喝着水,边乜斜着眼睛看着这个两眼无神,耸肩佝腰,头发花白的老头,一脸的厌烦和冷漠。
有天去人事科,意外地碰到金毅,家礼的头皮顿时麻酥酥直跳,腰不由自主就佝偻下去。金毅明显老了,却还穿着件草绿色军装,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讶表情,问道:“哟,回来了?住在哪儿?有时间我去看你。”他拿眼睛上上下下把家礼看了一遍,脸上带着畏缩和谄媚的假笑。“你可是老多了,今年有七十了吧?”他这种叙家常的口气让家礼一时里有点儿不知所措。金毅一脸关心地问:“听说你在落实房产,咋样了?”家礼说:“还没个头绪。”金毅说:“哪有那么容易,好事多磨嘛。那么多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说完,习惯性地嗬嗬笑了两声。他的表情虽然变了,声音却还是那样空洞、阴冷。家礼从他脸上依稀看到一股掩饰不了的恶意。
长着一个倭瓜脸的人事科长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垮着脸说:“这是办公室,要聊天出去聊。”
家礼已经习惯了这种怠慢,也不作分辩,转身就往外走。
金毅向屋里人哈着腰说:“抱歉,抱歉。遇到老熟人,就得意忘形了。”
人事科长摇晃着钢笔,把面前一本塑料皮的笔记本敲得叭叭直响,说道:“你千万别得意忘形,你一得意忘形我们都受不了。”
办公室几个人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都有了笑意。其中一个年岁大点儿的男人憋着笑说:“我们这儿可没谁愿意给你当爷爷。”家礼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只看见金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比哭还难看。
事后见到章达宣,他把遇到金毅的事说了。章达宣说:“姓金的在你走后当了一阵子副院长。前两年上头发了文件,要他们这些人统统进学习班‘说清楚’。他哪件事儿说得清楚?六六年抄家抄走的东西,好多都归了他自己。后来实在说不清楚了,他就装疯卖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见了男的女的,都把人家扯住喊爷爷,医院只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今年春上说是病好了,正在要求恢复工作。”家礼说:“怪不得人事科的人那么戏弄他。”章达宣说:“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耀武扬威的金毅哪想到会有今天。”家礼说:“我也万万没想到。”
章达宣七十二岁生日,请了两桌客,相近的亲戚朋友都来了。家礼随了人情,被邱德成请在上席,和章达宣坐一张桌子。正吃在中间,门外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小巧的个头,穿着一件肥大的男式中山装,两手笼在袖子里,脖子上围条咖啡色呢绒围巾,差不多把半个脑袋埋在里面。一看屋里都是人,她脸上刹那间显出几分胆怯,有点儿进退两难。
邱德成恍惚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人,怕是来给岳父贺生的,赶紧迎上去问:“你找谁?”女人忐忑不安地往章达宣那边扫了一眼。邱德成意会地说:“你是来找我伯看病的?”女人含糊地点点头。邱德成为难地说:“我伯正在做寿,怕是走不开。你也看见了,来了好多客人。”女人忙说:“我知道。”邱德成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把她让进侧屋。正矛盾着要不要去叫岳父,章达宣从外面进来,用惯常的平和语气问道:“是来看病的?”女人还没说话,眼眶就已经红了。“我是金毅屋里的。”章达宣眼睛里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脸上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找我有什么事?”女人畏畏缩缩地说:“金毅想请你替他看看病。”
章达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金院长得的是精神病,我哪儿看得好?”女人急得哭出声来,语气里透着一股恼恨,又混杂着一丝悲悯,说:“他啥精神病,都是装的。”虽说大家私下里一直怀疑金毅的精神病是装的,但现在由他妻子口里说出来,章达宣和邱德成还是感到意外和震惊。金毅女人说:“我知道他过去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求你看在他快要死的分上,过去看一眼。”她双膝弯曲,脸上现出更深的卑怯和失望,似乎准备给章达宣跪下。
章达宣凝神想了想,口气略为缓和了些:“我这儿还有客人,不好说走就走。”女人嘴瘪一瘪,又像要哭的样子,说声:“那就不勉强,打搅了。”
益生堂 第三章(30)
她已经快要走出门了,章达宣冲着她的背影说:“你先回去,我交待一下,随后就来。”女人眼里露出惊喜,转过身像捣蒜似的点着头,连声说:“多谢,多谢。”
章达宣回到席上。家礼悄声问他:“啥事儿?”章达宣悄声答:“你们那位二百五院长来找我看病。”家礼一时没回过神,问道:“给谁看?”章达宣说:“给金毅,金院长看。”家礼惊讶地张着嘴,看了章达宣,又看邱德成。邱德成说:“谁知道他唱的哪一出。”章达宣说:“不管他唱的是啥,我都愿意去听一听。”
酒席散了,章达宣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家礼凑过来问:“要不要我陪你去?”章达宣说:“你要有兴趣,就随我去看看。”
金毅住在医院,是他当副院长时分的房子。门前有一片积水,已经结了冰。他女人在门口迎着,连声提醒章达宣和家礼:“当心,当心。”家礼上前搀着章达宣一只胳膊,两人随在她后面进了金毅住的屋子。
屋里靠床边儿生着一盆炭火,一股污浊的,混杂着霉味、药味、煤气味的令人窒息的空气四处弥散。已经是寒冬,床上却还挂着棉纱蚊帐,一边儿用帐钩钩着,一边儿拖垂在床沿下。
金毅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大红的缎子被,已经瘦成一架骷髅,眼窝深陷,双颊像刀切似的锋利,面色是一种泛着尸气的死灰。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空洞,死板,交织着对死亡的恐惧和一种哀怜无助的绝望。一直在家礼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狡诈和冷漠不见了,他成了一只破绽百出、飘坠在地、毫无生气的纸风筝,而不再是那个龇着利牙、眼里带着征服欲、四处张狂的狼犬。他看见家礼,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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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达宣说:“今天他来给我做生,听说你病了,一起过来看看。”他说话的语调很平淡,不带任何感情Se彩。金毅正要说话,他女人端着两杯开水进来,放在桌上,一句话没有,又出去了。金毅说:“章医生,你喝水。”章达宣说:“水就不喝了。还是先看病吧。”他走到床前,问道:“哪儿不好?”金毅掀开被子,悄然无声地把上衣捋起来堆在脖子下面。
黯淡的光线里,一道道血红的指痕交错重叠,在他胸前连缀成黑污的一片,有些地方皮肤已经挠破,渗出细密的鲜血。章达宣和家礼都骇然怔住。金毅突然发出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章医生,你是茅山城头一号名医,你能说出我这是啥病不?”
家礼听着他的笑声,好似看见一个头发散乱,形容污秽的魔鬼,正张牙舞爪地从洞的深处跑来,不由得头皮发麻,浑身起了一阵寒颤。
章达宣静静地察看了他的伤势,然后在床边儿坐下,把金毅一只手握着开始把脉,问他:“啥时候起的病?”金毅说:“两三个月了。哪儿也不咋的,就是痒,不是在皮上,是在肉里,挠都没法挠。”章达宣把着脉,边听边微微颔首。把完脉,坐到一边儿开方子。金毅的目光一直跟着他。
章达宣说:“按说你这是心病,非药石可医。不过我还是开个方子,你吃几服试试。”金毅皮包骨头的脸怪异地扭曲着,现出一种似哭非笑的狰狞,说道:“你说得对,我这不是病,是报应。”章达宣停下笔,缄默地看着蚊帐里像鬼魅一样游离于死亡边缘的金毅。金毅说:“这大半年,各种各样的偏方单方我都吃遍了。吃着吃着,成了今天这样。我知道,啥药对我都不中用了。”
家礼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像个看客,或是隐身人,躲在一边儿,怀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倾听着金毅进行灵魂告白。
“我十岁那年,爹把我送进药铺当学徒,掌柜和掌柜娘子对我连畜牲都不如。熬更守夜、挨打受骂成了家常便饭,手艺更是一星半点儿都学不上身。解放那年说啥我也不干了,一个人跑出来参加了工作。老院长看我年轻,送我出去学习。他对我好,我不以为然,觉得这些都是我该得的。我甚至在心里还恨他,因为我厌恶了由别人来决定我的命运。文化大革命我往死里整他的时候,心里一点儿都不抱愧,反而兴奋、快活。我这一辈子,就靠着那两年风光了一回。”章达宣和家礼屏住呼吸听他说话。屋里异常安静。大概外面又在下雪。家礼在心里默想:你说你师傅不好,那你跟师傅年幼的姑娘偷情,也是人家的错吗?
金毅在蚊帐里突然发出两声沙哑短促的笑声。“人要没有来世该多好啊!”家礼冷不丁被这句突兀的话弄迷惑了,听不出说话人究竟是想有来世,还是不想有。是想有了再重新活一回,换一种活法呢,还是怕来世遇上躲不过的报应,受各色厉鬼的煎熬?家礼想:也许玉芝就在那边等着,准备为十几年前那两个耳光跟他算算旧账。金毅胸前那片触目惊心的血光,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间斗室里似乎有着太多诡异的东西,开始让他隐隐感到不安和不自在。
金毅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看着他说:“汪医生,你可能还在为十几年前的事记恨我。我看得出,那时候你怕我,就像现在我怕你一样。”金毅嘴角咧开,一字一顿地说:“其实我一直都在怕你,我怕你看不起我。”
家礼在这突如其来的告白面前不知所措,求助似的看着章达宣。他不期然地想起章达宣十几年前信口给金毅编的那段打油诗。“是金还是银,是鬼还是人,说易就不难,鸡叫见分明。”现在天果然亮了,金毅现出了他的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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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31)
章达宣把方子开完,拿起来对着光细看了一遍,想一想,把方笺折了两折,揣进兜里,说:“药抓好了,我叫人给你送来。”
金毅顾不及答话,突然极快地掀开被子,把衣服撩起来,两手交替着开始挠抓胸脯。
章达宣起身到床前探视,家礼却远远站着,不敢近前。指甲在皮肤上刮过的呼哧呼哧声,像钝器在粗石上磨擦一样,带着一种焦灼和绝望,让家礼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从头贯穿到脚,浑身不由得暴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原本想来看看这个一度在他的生活里成为权威、暴力、恐惧的代名词,夜里想起就会惊出一身冷汗,白天看见便会战战兢兢的人,是不是真的丢盔弃甲,成了一只落水狗。他像一只被追逐的猎物,侥幸逃脱后,不敢远离,而是躲在隐蔽处,怀着忐忑不安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暗暗窥视猎手是不是已经离开。好似缺了这个必不可少的确认,他就不敢断然转过身去,将背暴露给对手。可现在,隐在蚊帐里的那个濒死的人,已经不再能勾起他的仇恨和恐惧。上苍把一切该做的都做了,他此番前来,纯属多余。
金毅的女人从外面进来,过去把他两只手扒拉到一边儿,想把衣服拉下来,让他隔着衣服挠。金毅狂乱地推开她,更加急切地挠抓着,嘴里还不断声地喊着:“痒,痒。”女人哭着喊:“你还要不要这张皮了?”章达宣给家礼使个眼色。“我们走吧。”
两人跨出门槛,不约而同地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家礼说:“想不到他成了这样。”章达宣见怪不怪地说:“久忧成疾,久疾成病,久病必死!”
家礼陪章达宣到家,德成正在清点礼品,见他们进来,忙搁下手里的事儿,过来问咋样了。章达宣把兜里的方子掏出来递给国华。“你照这个方子抓几服药,不收钱。”国华说:“他是公费医疗,为啥要我们垫钱?”章达宣说:“叫你不收你就不收。”国华不再强辩,撅着嘴把方子折一折揣进兜里。德成问家礼:“不行了?”家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显而易见,金毅的生命已如风中烛火,瞬间可能熄灭。但他的怪诞的病症里却有着某种令人颤栗的、超乎自然的东西,让家礼难以言明,出乎意料的场面给了他一次很强的刺激。虽说从小就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降临到金毅头上的报应似乎过于惨烈,超出了他的复仇欲望,搅乱了他的心境。他相信金毅已经追悔莫及,要不他求着见章达宣干啥。
章达宣忽然说:“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德成说:“这是《 红楼梦 》里跛足道人的一段话。”章达宣说:“不错,好记性!”
一个月后,金毅自杀了。一整瓶安眠药一粒不剩全吃了下去。没有遗书,也没有遗言。医院不少人暗地嘀咕:“怪事!连一个字都不留下。”人事科长说:“这回好了,再也用不着跟他嚼舌头了。”
10
魏家的房子先于家礼落实到手,这使他在无尽的等待中,多少看到一线希望。魏学贤把分给自己的几间房略做修缮,从半地下室的黑屋搬出来,和弟弟魏学敏毗邻而居。住在原来的小屋里,处处觉得逼仄,床跟灶仅咫尺之遥。搬进新屋,却因为家什缺少又显得四壁空空。魏学贤去书店买回一幅梅竹条屏的中堂画挂在客厅,两侧配上自拟的对文:虚心过近伪;傲骨碎方真。客厅里有了字画,虽然简朴,却平添了不少生气。只是搬进旧居不到半年,家慧的头晕病日渐严重。冬月十五那天,落了第一场雪。魏学贤跟魏昊商量:“打电报叫洋洋回来吧。你妈嘴上不说,其实天天都在想他。”
汪洋接到电报,披星戴月地赶回茅山,在院子里给他开门的是魏晨。一年不见,她变了许多,身材更修长,肤色也更丰润。臃肿的棉袄外面罩着一件白蓝相间的中式碎花罩衫。
汪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得的啥病?为啥不住院?”魏晨悄声说:“咋没住院,住了半个月,她吵着非要回来。她知道她的病已经是晚期了。”
汪洋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你说的是真的?”魏晨说:“这事我也能骗你?”汪洋站在檐下,他让天井里的冷风吹着自己。
家慧拥着被子靠在床上,在幽暗的光线里显得那么瘦小。屋中间搁着一架火盆,火红的炭火烧得很旺。她的脸有些浮肿,白皙的皮肤泛着一层青黄,微笑也掩饰不了她的憔悴。
汪洋过去坐在床沿上,浑身紧绷着,眼里的酸涩让他很窘迫。
家慧把他一只手握着,一双深陷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脸上现出平常那副温润的样子,轻声细气说:“你长高了。”
汪洋躲避着家慧的注视,不断往嗓子里咽着唾沫。他看着家慧的手。这双手已经因为衰老变得僵硬了,五指略微分开,掌心弯曲。那是一只呵护的手啊!汪洋对这双手再熟悉不过了。
家慧一双深陷的眼睛牢牢盯住他。“你咋的了?怕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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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愣着,不知如何回答。
家慧歉意地笑笑。“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说说你妈吧。你这副眉眼,总让我想起她。”她在床上扭扭身子,让自己靠得舒服些。“那年你舅舅从四川来信,说你妈有个男同学,好像是个啥主任,手里有点儿权,答应说只要你妈回去,一定帮她找个工作。我说,既有这么好的事,你就回去吧。你妈说,那人在学校就不是个念书的料,像个袍哥,真要答应了他,这辈子脱胎换骨都难做人了。”家慧模仿着繁丽的口吻,二十多年前的场景浮现出来,历历在目。她问汪洋:“你知道四川人说袍哥是啥意思吗?”
益生堂 第三章(32)
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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