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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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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街巷往前走。
一个双颊深陷的老太太,用四川话问汪洋:“你找人吗?”
这是乡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母亲的语言,如歌一样带着韵律。汪洋停下,说:“我不是找人,我是回家。”
老太太问:“你家在啥子地方呢?”
“我忘了。”
“你家里人姓啥子?”
“姓孟。”
“哦。”老太太干瘪的嘴张得很大,成了一个黑洞,她从上到下打量汪洋。几个在街边乘凉的人也凑过来。老太太用手指指不远处一个门面。“那就是孟家的房子。你咋会不记得?”
汪洋看见门口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很惊讶地往这边看。她的身体周围浮现着一圈明亮却又朦胧的白光。老太太狐疑地问:“你真是他们屋里人吗?”
汪洋没听见她的问话。他的目光锁定在穿白衣的女人身上。女人看见汪洋,扭身进了身后的那扇门。在转身的刹那,她向汪洋投来一道眼波。汪洋便撇开众人,神情恍惚地跟着她走进去。
门内有个很大的天井,条石铺的地湿漉漉地泛着青光。院里好像还种着两株芭蕉。芭蕉叶上有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汪洋纳闷并没有下雨,为何这院里会是一种雨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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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穿白衣的女人不见了。汪洋正在猜测她会进了哪间屋子,一道白光在窗口一闪。汪洋跨过天井的水沟,绕过那两株芭蕉,就站在那间屋子的门口了。
穿白衣的女人站在门里,面对窗户,目光迷离。她有一副姣好的身材,白衣白裤勾勒出她柔软圆润的线条。她气质飘逸,姿色秀雅。
汪洋看见她从袖筒里露出来的一只手,根根手指竟白皙细嫩得如同三月里的甜草根。
她看见汪洋站在门口,展颜一笑,招手让他进去。汪洋跨过门槛。她说:“你认识我吗?”她温和亲切地看着汪洋,语调里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甜蜜。
汪洋想说:“你就是我的母亲啊!”可是话到唇边,就是无法启齿。他又无奈又抱歉地拼命摇头。
“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她脸上笑容还在,却多了一层焦虑的神色。汪洋泪眼迷离地望着她,心里在说:“认识,怎么能不认识?”他在心里又喊一句:“你就是我的母亲啊!”
她向汪洋诉苦说:“我天天都在想你,可是我出不去这间屋子。大门太窄。”汪洋看看窗外。他进来时,并没觉得院门和别处有什么不同。她像看出汪洋的心事,说:“你长这么高了,可终究还是个孩子。”
汪洋不置可否。
白衣女人问道:“你是来看我的吗?”汪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脸上现出喜悦,很快又流露出失望。“可惜你不能在这儿多呆。”她垂下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浓密而不显厚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用一根簪子绾着。簪子上的银饰闪闪发亮。她含笑看着汪洋,一脸幸福地说:“你长得像他。”
汪洋想问:“他是谁?”却依然张不开口。
她挨着汪洋的身体走来走去,汪洋就觉得有一团白雾在自己眼前飘忽不定。正想靠近,她忽然轻轻说句“我要走了”,便慢慢走出屋子。汪洋看见她走进天井,然后一拐,不见了。
他追出去,找遍每个角落,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站在寂静而潮湿的天井里,看着头顶一片灰蒙蒙的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站在一个孤岛上,四周是无边的空虚。他急得又喊又叫,使劲一挣扎,却发现坐在自己的床上。
他不断地做着这样的梦,被梦境纠缠着难以抽身。他终于在一个暑假独自去了万县,那个坐落在长江边上的西南小城。孟家的老店铺已了无痕迹。一切都与梦境不同,却又与梦境相似。站在一处街巷前,他骇然停步,一时里,竟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哪是前世,哪是今生。时空混沌一片。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
他从各个角度为那个从未到过,却无比熟悉的街巷拍了照片。有一刻,他甚至期待母亲能从灰墙黑瓦的老宅里走出来,与他共叙母子天伦。
在他的感情和意识里,家廉一直只是个凄美的符号,而繁丽却很具体。他不断地用想象和感情去塑造她,丰富她,以弥补感情上的缺憾,逃避现实的无奈,寻求心灵的慰藉。在他的想象中,繁丽成了一个精灵般的人物,非常美丽,又非常敏感;非常自尊,又非常温柔。
他曾经以魏学贤做比照,怨恨过家廉的自杀,鄙视他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在内心痛苦地把自己视为一个弃儿,一个身世混乱、生养不一的可怜虫。这种巨大的失落造成的自卑,使他很长时间在精神上陷入自闭,不能与人相融。待他日渐长大成|人,知道了更多的世事,他才开始去理解两个父亲及整整一代人的悲哀,尤其是知道家廉死前并不知母亲已有身孕时,他才在精神和心灵上与父亲达成了和解。父母的相爱,使他痛苦的内心终于得以温暖。
你允许你君主的权力化为乌有,沙札汗啊,可你的愿望本是要使一滴爱情的泪珠不灭不朽。
他读泰戈尔的《 爱者之贻 》,觉得自己就是这滴爱情的泪珠,带着父母不朽的精神活在这个世上。他在学校的诗歌朗诵会上,朗诵自己为父亲写的诗。
益生堂 第三章(24)
你将身体和理想一起带离这个世界
消失于苍茫之中
你的四溅的鲜血
化为冬雪映衬的寒梅
留下永恒的、令人颤栗的绚烂
7
魏学贤恢复公职,家慧不必再打零工,便时常去魏昊的小店帮忙。这天在店里呆了半天,傍晚转回家准备做饭。到家门口,见一个乡下老头蹲在屋檐下,穿一身深色衣服,头上戴顶黑呢绒帽子,脚边儿歪着一只蓝色布口袋。家慧问:“你找谁?”老头两只手笼在袖筒里,缓缓站起身。家慧在灰暗的暮色里惊叫起来:“大哥,是你呀!”她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把家礼让进去。
家礼站在屋中间,肩胛骨向上耸起,像是畏寒一样。家慧说:“大哥,你冷吗?”家礼说:“不冷,不冷。”家慧把他让在椅子上坐下,打来清水让他洗脸。家礼取下帽子,拿在手里不知放哪儿合适。家慧接过来,闻出帽子里有股很重的体味儿。
洗完脸,家慧说:“大哥,你还没吃饭吧?我先给你下碗面。”说着就麻利地系上围裙。不一会儿,屋里弥漫起一股诱人食欲的爆葱花的香味儿。家礼刚把第三根烟抽完,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他看着卧在面条上的几只雪白的荷包蛋,和面汤上飘浮的厚厚一层油花,忍不住满口生津。他吃得很快,四只荷包蛋像滑进肚里一样,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家慧看见两道清鼻涕在他鼻孔门口探头探脑,随着他的呼吸一出一进。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他的脑门上亮亮地沁出一层细汗。
家慧收拾完,过来陪他坐着。家礼时不时地拿手背抹两下鼻子,然后把手背在裤腿上来回蹭蹭。大概是有眼疾,进门才洗的脸,这会儿眼角又堆着一团黄白的眼屎。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双颊瘦得凹下去,脸上皮肤又粗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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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慧问:“大哥,我看城里好几户下放的都回来了。你咋打算的?”家礼喝了口茶,一片茶叶喝进嘴里,他嚼了嚼,吞下去。“我回来就是想找学贤商量这事。”
家慧知道从乡下回来的人都遇到大麻烦。原来的老房子住着人,漂泊在外的人落叶难以归根。老实的看看没有办法,又回去了。厉害点的,就拿出刀子要挟。她不敢把这些告诉家礼,只说:“该回来就回来。益生堂不在了,益生堂的人还在。”
坐了一会儿,家礼不等魏学贤回来,说:“我出去转一圈。”家慧说:“走这么远的路,也不歇歇。”家礼抹了把鼻子,从墙上把帽子取下来戴上,固执地起身出门去了。
晚上快十点了,家礼才摸索着回来。看见魏学贤和家慧都在等他吃饭,便说:“你们还没吃?我已经吃过了。”魏学贤递给他一支烟,问道:“你在哪儿吃的?真吃了,还是假吃了?”家礼说:“在章伯那儿吃的,他留着不让走,我就喝了两杯。”
他的脸上果真透着酒晕。家慧发现出去转了一圈,他比刚进门时活泛了不少,话也多了些,只是眼神跟从前比,还是显得呆滞,看什么都直愣愣地。家慧心酸地想:这就是我的大哥?益生堂的少掌柜?那个忠厚平和、与世无争的人,怎么像个霜打的茄子,再也找不见一丝光彩?
家礼说:“听说严国材也回来了。他的事更难办,六○年下去,到现在十七八年了。街道上说这十几年光房子的维修费就花了不少,算一算,严国材不仅要不到房子,反过来还要给房管所补交一笔维修费,弄得严国材只好拖着七零八碎的东西又回去。回去生产队不给工分,说国家已经允许你们回城了,为啥还要吃我们一份口粮?严国材二次又拖着家当回城,在老屋的山墙根儿底下搭了间棚子住着。严国材说他该拜的菩萨都拜了,该上的香都上了,事情还是没个眉目。看看他,我都想打退堂鼓了。”
魏学贤说:“《 黄帝宅经 》上都说:‘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动天地。’那四堵墙一片瓦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毕竟是祖上留下来的家业。你一个人不行,还有家义呢。”
家礼肩胛骨耸着,脖子缩得找不见踪影,脑袋像直接安在肩膀上。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烟雾在他头顶缭绕着,使他在晕黄的灯光里显得更加老态。他不相信家义还能跟益生堂有什么瓜葛。他说:“我可不敢做啥指望。”
魏学贤站起来,去墙角桌子里摸出一沓信纸,递到家礼手上。“这是家义找了存在我这儿的。你看看。”厚厚一沓信纸都是家义为落实房产收集的材料,家礼脸上的表情随着信纸的翻动在微妙地起着变化。魏学贤说:“他跟我说过好多回,要把房子跑下来,叫你落叶归根。”家慧也说:“大哥,老二这些年变了不少,平辈儿、晚辈儿他都没少管。”
家礼一时间感慨系之,把信纸递给魏学贤,感伤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都因为我,害得一家老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家慧起身给他杯子加上水,说:“大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没敢问……”
家礼在烟雾里眯着眼说:“我知道你想问啥,今天我就告诉你,反正帽子也摘了。”他眼睛不看人,却盯着墙角,说道:“时间过去好久了,说起来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茅山解放那年,我去报身份。部队上一个同志接待的我。他说话很随和,问我家里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开药铺的。他又问开药铺吃什么?我就说乡下还有几亩地,收点课。他就说收课就是剥削呀。给我写上工商业兼地主。我觉得不合适,又不敢说。他看出来了,没跟我耍态度,只说今天人多,你要不同意,明天再过来一趟,把情况详细说说,能改我就给你改过来。这样,我就回来了。谁知第二天等我过去,说是他随部队紧急开拔去了四川。新接手的同志说:我不能随意给你改,你若能找到当初给你定成分的同志,让他出个证明,我才能改。可我到哪儿去找他?别说他姓啥,叫啥,就连部队的番号我都弄不清楚。问谁,谁都不知道。这顶地主的帽子,就这样戴了几十年。你们说,当初我若是不多那句话,或是坚持把成分改过来,何至于会有后面这些事儿?”他拼命吸着烟,浓重的烟雾一缕缕从他嘴里鼻腔里冲出来,慢慢在他头顶形成一个罩子,遮蔽着他脸上的痛楚和负疚。
益生堂 第三章(25)
魏学贤知道,这种负疚远比身体的苦难更让人难以忍受,它会像文火一样,在人的心里慢慢烧,慢慢烧,直到烧成灰烬。
第二天,士霞闻讯过来,要接家礼去她那儿住。家慧说:“在我这儿多住一天,明天我把家义找来,你们哥俩见见面。”士霞撅着嘴说:“有啥好见的?要见,早几年干啥去了?如今帽子摘了,要回城了,又来认弟兄。里外里的好人,都叫他做了。”
家礼不吱声。
家慧说:“我跟你说过记人之功,忘人之过的话,你又忘了。”她的语调平和,但话里的分量很重,士霞不再吱声。家礼不置可否,也算是默许了。
家义来时,家礼正把屋里弄得紫烟缭绕。他的烟抽得很凶,有时连火柴都不用,一支接一支地续。家义看屋里一层蓝烟,手在脸前挥挥,随口说了句:“咋这大烟?”
他身上穿了件蓝咔叽布的中山装。家礼没看清是谁,却先看见了衣服上的四个兜。文化革命以后,他看见穿四个兜的干部,屁股就下意识地往上抬。这会儿战战兢兢地正要起身,被家慧伸手拦住,说:“是家义。”
家义没等看清他的脸,赶紧叫了声:“大哥。”家礼眯眼看着他,招呼道:“你来了?”他的眼睛在中山装的四个兜上跳来跳去,嘴里干干的,说不出更多的话。
家义看他耸着肩胛骨,关切地问:“大哥,你穿少了吧?”家礼动作迟缓地把衣服的下摆撩起来看了看。家义看清他穿的是件薄袄。已经是春末了,这件衣服显然厚了些。可是他肩膀耸着,分明又是一副怕冷的样子。
这顿饭比家贞那回吃得还要郁闷。不管家义、家慧怎么殷勤,家礼总是蔫蔫的,像烈日底下晒久的花草。吃完饭,家义本想多坐一会儿,家礼一个劲儿催他:“你快回吧,一会儿单位上又要找。”家义不知他的用意,有点儿尴尬,说:“谁找我呀?”家慧说:“大哥,今儿休星期天,家义不上班。”家礼说:“我是怕给他找麻烦。”家义看他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嘲弄自己,心下略为宽解了些,转个话题说:“大哥,这次回来,房子的事你咋打算?”
士霞和魏昊本来在厨房帮着收拾,听见这话,跑出来说:“房子的事还不得靠你,城里现在管事儿的人,我伯一个都不认识。”家义说:“房子的事最好还是以大哥的名义出面,托人跑腿的事我去办。”家慧点头说:“这样好,这样最好。”
士霞似笑非笑地看着家义,说道:“二爹,我伯能不能回城,可全看你了。你使上十分的劲儿,他就有三分的舒坦,你使三分的劲儿,他就连一分舒坦都没了。”家义说:“哪能全靠我?士云的女婿不比我还能说上话吗?”士霞说:“女婿毕竟比不上兄弟亲。你可不能一推六二五,把我伯撂在乡下不管了。”
家慧在一边儿说:“你二爹说了不管吗?”家义恳切地说:“大哥,过两天我来请你去我那儿坐。”士霞半真半假地说:“二爹,我伯如今又老又邋遢,你不嫌膈应?”家义忙说:“咋会呢?”士霞恶作剧地追着问:“是请伯一个,还是连我们都请?”家义说:“当然都请。”家慧心里有些不忍,数落她:“几十岁的人了,说话咋还是天一句地一句。”
几个人又坐了会儿,士霞领着家礼要走了。魏学贤和家慧送他们出去。魏昊过来把家义喝过的茶水倒了,又沏一杯新的递给他。刚才在厨房,士霞夹枪带棒的一番话她都听见了,心里觉得二舅委屈,就没话找话地跟他搭讪。“我们原来在砖厂干活的时候,二姐就是这样嘴不饶人。可是她心眼儿好。”家义笑着说:“你不必安慰我。她是晚辈,我不会跟她计较。”
魏昊低着头,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把指甲周围翻起来的死皮一点点扯干净,突然问家义:“二舅,你现在还吹不吹口琴了?”家义怔了怔,伤感地说:“口琴已经不在了。”魏昊问:“丢了还是送人了?”家义说:“既没丢也没送人,是摔坏了。”
魏昊进到里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样东西,问他:“二舅,你会不会吹这个?”她知道家义会吹口琴。她手里拿的是一支箫。
家义的视线立刻缠绕在箫管上。他问:“你咋会有这东西?”魏昊轻声说:“人家送的。”家义用手指抚过每一个声孔,最后停留在吹口上。他记起了一个女人的双唇,撕裂的痛楚又从记忆深处苏醒。他吹出一串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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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昊立刻觉得一阵清风穿门而入,拖着长尾在阴湿的屋里盘旋,然后缓缓离去。她脸上带着一种迷醉,叹道:“真好听!”
这支长箫被她无数次抚摸,长箫的两代主人也早已化为尘土,她才第一次听见由箫管里吹出的真正的乐声。
家义又缓缓吹了几个音,然后去看魏昊,发现魏昊也和自己一样,似乎已被这支竹箫带离现实。她脸上的表情让他惊诧不已。他问:“你能听懂吗?”
魏昊说:“我不知道这是啥曲子,听上去就像一个人在说心事。”
家义立刻无法开口了。他觉得一开口,眼泪就会跟着一起出来。
魏昊忐忑地问:“二舅,我是不是说错了?”家义说:“你没说错,你已经听懂了。我吹的是《 汉宫秋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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