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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之母子君臣-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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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王公百官行完了礼,慈禧太后先有一番事先好好准备过的宣谕,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她并不讳言洋人曾有“归政”的“无礼要求”,说是:“归政这件事,朝廷自有权衡,非外人所能干预,皇帝体质太弱,垂帘听政是不得已之举。”又说:“卧薪尝胆,四十年有余!五月二十夜里,洋人竟敢来要大沽炮台,实在大出情理之外,各国公使干预听政之权,更为狂妄。倘或稍有姑息,于国体大有妨碍,更何以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接下来是训勉汉大臣:“应该记得本朝两百余年,深仁厚泽,食毛践土,该当效力驰驱。”回忆到听政之初,正当洪杨之乱,削平大难,转危为安,更有好些话可说。
使人感到大出意外的是,慈禧太后居然对圣祖仁皇帝有不满之词。她说:“西洋虽自称文明国家,而他们在华一举一动,大则侮慢圣贤,小则欺压平民,积怨已深。我朝怀柔远人,未尝不以礼相待,但康熙年间,朝廷勉强许其来华传教,以致多年民教相仇,实在是圣祖遗忧后世的一大缺点!”
最后就是申明同仇敌忾之义了,说是“我国共有二十一行省,四百兆人民,加之几百万义勇,急难从戎,忠义自矢,甚至五尺之童亦执干戈以卫社稷,真是千古美谈。”顺便又提到咸丰年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往事,勾起旧恨,愤慨之情,溢于言表,切齿而言:“那年洋人在京城烧杀掳掠,我们空有几十万兵,竟没有一个人敢出头挡一挡,可耻之极。
当时文武大臣,互相观望,自误事机,先帝一提起来就痛心疾首。如今时局变化,跟当年大不相同,正应该乘机而起,共图报复,不要负我的期望!“
这一口气说下来,到底也累了。李莲英与崔玉贵一个奉茶,一个打扇,慈禧太后喘息稍定,又问皇帝的意思如何?
皇帝被一问,原显得漠然冷郁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生气了,然而只是一现即没,欲语不语,万分为难地自我挣扎了好一会,方始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请皇太后似乎应该听从荣禄的奏请,使馆不可攻击,洋人亦该送到天津。不过,是否有当,应请皇太后圣裁,我亦不敢作主。”
“皇帝的意思,大家都听见了,使馆该不该攻,大家尽管说话。”
“回皇太后的话,”载漪高声说道:“如今民气激昂,硬压他们不攻使馆,恐怕会激出变故。这一层,不可不防。”
“民气要维持,使馆亦不能不保护!”吏部侍郎许景澄紧接着他的话说:“中国与外国结约数十年,民教相仇之事,无岁无之,可是总不过赔偿损失而已。但如攻杀外国使臣,必致自召各国之兵,合而谋我,试问将何以抵御。不知主张攻使馆者,将置宗社生灵于何地?”
这是针对载漪的话反驳,十分有力,于是连日上疏谏劝而一无结果的太常寺正卿袁昶,几乎用吼的声音说道:“拳匪不可恃,外衅不可开。臣今天在东交民巷亲眼看到,拳匪中了洋人的枪炮,尸骸狼藉,足见他们的邪术,都是哄人的话。至于洋人以信义为重,臣在总署几年,外洋的情形,自问颇有了解,各使照会请归政一节,干涉他国内政,万国公法所不许,臣保其必无这个照会!臣可断定,出于伪造。”
“伪造”二字还不曾出口,端王已经回过身来,一足虽仍下跪,一足已经踮起,戟指袁昶骂道:“你胡说八道,简直是汉奸!”
殿廷之上,如此粗鲁不文,全不知礼法二字,慈禧太后觉得是在丢旗人的醜,大为不悦,当即厉声喝道:“载漪!你看你,成何体统?”
载漪还脸红脖子粗地不服,在他身旁的濂贝勒,也是他的胞兄,使劲扯了他一把,他才不曾出言向慈禧太后争辩。就在这时候,太常寺少卿张亨嘉,有所陈奏,极力主张拳匪宜剿。只是他的福建乡音极重,好些人听不明白他的话,因而话到一半,便为人抢过去了。
抢他话说的是仓场侍郎长萃,“臣自通州来,”他说:“通州如果没有义和团,早就不保了!”
“这才是公论!”载漪一反剑拔弩张的神态,很从容地赞扬,“人心万不可失。”
“人心何足恃?”皇帝用微弱的声音说:“士大夫喜欢谈兵,朝鲜一役,朝议主战,结果大败。现在各国之强,十倍于日本,如果跟各国开衅,决无侥幸之理。”
“不然!”载漪全无臣子之礼,居然率直反驳:“董福祥骁勇善战,剿回大有功劳,如果当年重用董福祥,就不会败给日本。”
“哼!”皇帝冷笑了,是不屑与言的神情,但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董福祥骄而难驭,各国兵精器利,又怎么可以拿回部相比?”
看载漪有词穷的模样,慈禧太后有些着急,急切之间,只想找个亲信为载漪声援,所以一眼看到立山,毫不思索地说:“立山,外面的情形,你很明白,你看义和团能用不能用?”
立山颇感意外。他一向只管宫廷的杂务,庙堂大计,不但他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参预意见,慈禧太后亦从来没有问过他,这天无非随班行礼,听听而已。那知居然会蒙垂询,一时愣在那里,无法作答。
不过,这只是极短的片刻。定一定神立刻便有了话,是未经考虑,直抒胸臆的话:“拳民本心并不坏,不过,他们的法术,不灵的居多。”
这一下,变成慈禧太后大出意外,原来指望他帮载漪说话,谁知适得其反。气恼之下,还不曾开口,载漪可忍不得了。
“用拳民就是取他们的忠义之心,何必问他们的法术?”载漪厉声说道:“立山一定跟洋人有勾结,所以今天廷议,居然敢替洋人强辩!请皇太后降旨,就责成立山去退洋兵,洋兵一定听他的话。”
这一说将立山惹得心头火发,毫不畏缩地当面向慈禧太后告载漪一状:“首先主张开战的是端王,如今退洋兵,应该端王当先。奴才从来没有跟洋人打过交道,不知道端王凭什么指奴才跟洋人有勾结?倘有实据,请端王呈上皇太后、皇帝,立刻将奴才正法,死而无怨。
如果没有证据,血口喷人,他是郡王,奴才拿他莫可奈何,只有请皇太后替奴才作主。“
说罢“冬冬”地碰了两个响头。
“你是汉奸!”恼羞成怒的载漪,就在御前咆哮:“外面多少人在说,你住酒醋局,挖个地道通西什库,送面送菜,不叫洋人跟做洋奴的教民饿死……。”
“载漪!”慈禧太后觉得他太荒谬了,大声呵斥着,“这那里是闹意气的时候!”
“皇太后圣明……。”
“你也不必多说!”慈禧太后打断了立山的话,而且神色亦很严厉。接着,便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法,作了结论:“今日之下,不是我中国愿意跟洋人开衅,是洋人欺人太甚,逼得中国不能不跟他周旋到底。”说到这里,用极威严的声音向皇帝说道:“皇帝,你跟大家亲口说明白!”
这是逼着皇帝亲口宣战。如果慈禧太后单独作了决定,皇帝自然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而明知不可为而强为,只为逞一时意气,不顾亡国之祸,却又将断送二百多年大清天下,万死不足以赎的奇祸大罪,强加在完全违反本心的皇帝头上,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然而积威之下,又何能反抗?皇帝有反抗的决心,但缺乏反抗的力量,此时此际,有如落水而将灭顶,只要能找到外援,那怕是一块木板,或者任何一样可资攀缘而脱险的东西,都会寄以全部的希望。
皇帝只想找一个人帮他说话,借那个人的口,道出万不可战的理由。此时心境如落水求援,唯求有所凭借,他非所问,因而举动遽失常度,竟从御座中走了下来。
走下御座之前,已选定了一个人,就是许景澄。他跪得并不太远,但偏在一边,离皇帝近,离太后远,皇帝三两步走到,抓住他的手说:“许景澄,你是出过外洋的,又在总理衙门办事多年,外间的情势你总知道。这能战不能战,你要告诉我!”
说到最后一句,不觉哽咽。皇帝的声音本就不高,所以益觉模糊,在慈禧太后听来,变成“你要救我!”顿时气怒交加,许景澄的答奏,也就听不清楚了。
许景澄的声音也不高,他说:“伤害使臣,毁灭使馆,情节异常重大,国际交际上,少有这样的成案,请皇上格外慎重。”
也知应该慎重,然而自己何尝作得来半分主?转念及此,万种委屈奔赴心头,一时悲从中来,拉着许景澄的衣袖,泣不成声。
许景澄当然亦被感动得哭了,袁昶就跪在许景澄身旁,大声说道:“请皇上不必伤心,及今宸衷独断,犹可挽回大局。”
这“宸衷独断”四字,恰又触着皇帝的内心深处的隐痛,益发泪如雨下。见此光景,慈禧太后厉声喝道:“这算什么体统!”
这一喝,吃惊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不自觉地松了手,掩袂回身,等他吃力的重回御座,慈禧太后已经示意御前大臣,结束了廷议,弄成个不欢而散的局面。
※ ※ ※此散彼聚,东交民巷中,十一国公使正在外交团领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会。因为前一天回复总理衙门,要求展限出京,并派兵护送的照会,在末尾声明,希望这天上午九点钟获得答复,期限已到,并无消息,需要会商进一步的行动。
十一个公使中,胆怯的居大半,因此德国公使克林德所提,依照前一天照会,不得答复,即由全体往总理衙门当面交涉,不妨照预定步骤办理的建议,反应冷落。有人主张投票表决此一提议,有人又以为应该另觅其他途径,议而不决,扰攘多时,克林德要退席了。
“我在昨天派人另外通知中国的‘外交部’,约定今天午前十一点钟去拜访,现在时间将到,不能不赴约会。”
大家都劝他不要去,而克林德坚持不能示弱,于是会议亦告结束。因为各国公使的想法相同,京林德此去,必有结果,至少亦可探明中国政府最后的态度,等他回来之后,根据他的报告,再来采取适当的对策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于是克林德坐上他的绿呢大轿,随带通事,以及两名骑马的侍从,出了东交民巷,由王府井大街迤逦而去。
这条在明朝为王府所萃,入清为贵人所聚的南北通衢,此时家家闭户,百姓绝迹,只有义和团呼啸而过,看到克林德莫不怒目而视。但亦仅此恶态而已,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动。
轿子行到东单牌楼总布胡同口,总理衙门所在地的东堂子胡同已经在望了,突然冲出来一小队神机营的兵,领头的直奔轿前,那种汹汹的来势,吓坏了轿伕,刚将轿杠从肩上卸了下来,手枪已指着克林德,不由分说便乒乒乓乓地乱开一阵响。克林德的那两名骑马的侍从,见势头不好,拨转缰绳,回马向南急驰,逃回东交民巷,德国公使馆的通事下轿狂奔,逃到鲤鱼胡同一家中西教士坚守的教堂,克林德却死在轿子里了。
下手的那人是神机营霆字第八队的一名队官,他的官衔,满洲话叫做领催,这个领催名叫恩海,无意间杀了一名洋人,自以为立了大功,丢下克林德的尸首不管,直奔端王府去报功。端王府平时门禁森严,但这几日门户为义和团开放,所以恩海毫不困难地,便在银安殿的东配殿中,见着了端王。
“启禀王爷,领催在总布胡同口儿上,杀了一个坐轿子的洋人。”
“喔,”端王惊喜地问道:“是坐轿子的洋人?”
“是!洋人坐的绿呢大轿。另外有顶小轿,也是个洋人,可惜让他逃走了。”
“慢来!慢来!坐绿呢大轿的洋人,必是公使,你知道不知道,是那一国的公使?”
“不知道。”
“这洋人长得什么样子?”
“年纪不大,三十来岁,嘴里叼根烟卷,神气得很!”恩海说道:“如今可再也神气不起来了!”
“啊!”载澜跳起来说,“是德国公使克林德。洋人之中,就数这个人最横。”
这一下,欢声大起。因为上次有两名义和团受挫于克林德,端王及义和团的大师兄,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不想此人亦有今日!
“好极了!一开刀便宰了最坏的家伙,这是上上吉兆!”端王大声说道:“有赏!”
恩海是早已算计好了的,不要端王的赏赐,只要端王保举,因为赏赐不过几十两银子,保举升官,所得比几十两银子多得多。
“领催不敢领王爷的赏,只求王爷栽培。”
“你想升官?”端王想了一下,面露诡祕的狞笑:“庆王府在那儿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这会就去见庆王,把你杀了德国公使的事告诉他,就说我说的,请庆王给你保举。”
恩海怎知端王是借此机会,要拉庆王“下水”,一起“灭洋”,便高高兴兴答应着,磕过一个头,直奔庆王府去讨保举。
庆王府可不比端王府,侍卫怎肯放一个小小的领催进门?但恩海有所恃而来,亦不甘退缩,大声嚷道:“是端王派我来的,有紧要大事,非面禀庆王不可。”
“什么大事,你跟我说,我替你回。”
“说不清楚。”恩海答说:“德国公使见阎王爷去了!”
一听这话,侍卫何敢怠慢,急急入内通报。庆王既惊且诧,即时传见恩海。
“你是什么人?”
“神机营霆八队领催恩海。”
“你要见我?”
“是。”恩海答说:“德国公使叫克什么德的,在总布胡同口儿上,让领催逮住杀掉了。端王说领催立了大功,叫领催来见王爷,请王爷替领催上折保举。”
庆王惊怒交加,恨不得一脚踹到跪在地上的恩海的脸上。但想到“打狗看主人面”这句话,碍着端王的面子,不便斥责,只冷冷地说了句:“我知道了!我会跟端王说。”
说完,回身入内,一面更衣,一面传轿,直到西苑,去找军机大臣谈论此事。
军机直庐中只有礼王、王文韶、刚毅三个人。午餐毕,礼王在打盹,王文韶神色阴沉,只有刚毅红光满面,兴致勃勃,是刚喝了一顿很舒服的酒的样子。
“子良!”庆王抑郁而气愤地说:“你听说了没有,神机营的兵,闯了一个大祸。”
“王爷是指克林德毙命那件事?”
“原来你知道了。这件事很棘手,你们看怎么办?”
“王爷的意思呢?”
“我看,非马上回奏不可。”
“那,不必这么张皇吧?”
“张皇?”庆王不悦,“子良,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你请坐!”刚毅将庆王扶坐在炕上,自己拉张凳子,坐在他对面从容说道:“王爷倒想,使馆旦夕之间,就可以铲平,洋人能逃活命的很少,如今多杀一两个,要什么紧?”
“错,错,大错!”庆王深深吸了口气,“公使非教民可比。如果不是马上有很妥当的处置,各国引此为奇耻大辱,连结一气,合而谋我,这岂是可以儿戏的事?”
一句话未完,有个苏拉匆匆进门,屈一膝高声说道:“叫起!”
这是召见军机。体制所关,庆王不便随同进见,匆促之间,只拉住礼王说道:“德国公使被害这一节,请你代奏。我在这里候旨。”
礼王答应着,与王文韶、刚毅一起在仪鸾殿东室,跟两宫见面,他倒很负责,将庆王所托之事,首先奏闻。
将经过情形大致奏明以后,礼王又加了两句刚毅所教的话:“据说是该使臣先开的枪,神机营兵丁才动的手,说起来是咎由自取。”
不管咎由自取,还是枉遭非命,总是杀掉了外国的公使,而这正是包括荣禄在内的许多大臣,所一再主张必须避免的事!慈禧太后有些不安,随即传谕,召唤荣禄进见。
这又是一次“独对”,重提将各国公使护送到天津一事。荣禄几次有此奏请,但等慈禧太后这时接纳了他的建议,荣禄的回答却令人大感意外。
“回老佛爷的话,晚了!奴才不敢说,准能将洋人平平安安送到天津。”
慈禧太后诧异地问:“这什么缘故?”
“董福祥早就不受奴才的节制了!至于义和团呢,连奴才都让他们给骂了。”
“有这样的事?”
“奴才怎么敢在老佛爷面前撒谎?义和团真敢拦住奴才的轿子,指着奴才的鼻子骂。”
“骂你什么?”
“汉奸!”
“这可不成话!”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说:“不过也不要紧,反正到明天就有人管他们了。德国公使被害这件事,你看怎么办呢?”
“只要不攻使馆,还可以平人家一口气。”
“你说的什么话!”慈禧太后突然发怒:“你只知道平人家的气,谁来平我的气?”
荣禄不敢争辩,只碰个头说,“奴才惭愧!”
“既要宣战,又不教攻使馆,”慈禧太后的神气缓和了:“这话说不过去。”
“是!”荣禄答说:“不过投鼠忌器,东交民巷也住了好些王公大臣,徐桐是逃出来了,还有肃王,太福晋六十好几了。”
“这不要紧!我已经告诉庆王,务必派人把他们接了出来。”慈禧太后又说:“也跟端王说了,让他传谕董福祥,等把人都接了出来再开仗。”
事已如此,回天乏术,荣禄觉得只有设法保住南方各省。想了一下,很宛转地说:“刘坤一、张之洞、李鸿章,都有电报到京,希望大局不至于决裂。他们远在南边,京里的情形,不大明白。疆臣守土有责,总要让他们知道朝廷不得已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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