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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之母子君臣-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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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我就是不愿要他的钱。”
立山又问一句:“为什么?”
“不愿意跟他落交情。”绿云又说,“至于他应该给的局帐,自有掌班跟他去要,反正我不使他一个钱。”
“你要使谁的呢?”
“那还用说吗?”绿云娇笑着,一只手搭在立山肩上,一只手便去接他的银票。
立山拿她的手捏住,“慢点,我会给你。”他抽了一张“恒”字号的两千银票,塞入她袖中,绿云便揿住了他的手,让他在她袖子里暖手。
这是如愿以偿了,但她一双眼睛,还在瞟着他的另一张银票,看数目是一万银子,不由得纳闷,他又取出来这么一笔巨款干什么?
“你取把剪子来!”
“这,”绿云诧异,“干什么?”
“你取了剪子来,就知道了。”
于是绿云便到梳妆台上去找剪刀,立山已将那张银票,一折再折,折成一长条夹在手指缝中,等从绿云手中接过剪刀,“咔嚓”一声,将银票剪成两截,展开来一看,恰好在“即付库平纹银壹万两整”那一行字中剪断,成为左右两个半张。
“这给你!”立山递了半张给她,“如今这一个子儿不值,得两个半张凑在一起才管用。那一天,给你三百银子的那个人不再上你门了,我再给你另外半张。”
白花花一万两库平纹银,可望而不可即,惹得绿云心里七上八下,痒痒地不安宁。想了一会,脱口说道:“四爷,你把我接回府里,不就一了百了啦吗?”
立山有个宗旨,尽管路柳墙花,到处留情,决不采回去供养。当即笑道:“不行!我住的地方叫酒醋局,我太太是个头号的醋坛子。”
绿云也约略知道立山的脾气,料知绝不可强求,便又说道:“我倒也不是贪图你那一万银子,咱们相识到现在,你四爷说什么,我没有不依的。既然你讨厌他,我不理他就是。”
“那在你自己。不过,你可别给我得罪人。”
“我知道。”
“你未见得知道。”立山想了一下说,“反正你少多嘴就是了。如今谣言满天飞,多句嘴就会惹是非。而且不惹则已,一惹必是极大的麻烦。到时候我救不了你,你可别怨我。”
立山说话,一向带着笑容,至少也是平平静静的,即使刚才骂她“走你娘的霉运”,也只是话难听,脸色并不难看。唯独说这番话,是一种严重警告的神态,因而将绿云吓得脸都黄了。
“四爷,你倒是说的什么呀!怪吓人的。”
“大年三十的,我吓你干什么?”立山站起身来,“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
稍微有点身分的京官,出门必有跟班随带衣包,主人如果穿的是官服,衣包中必是便衣,或者虽为便衣,但天时靡常,寒温不定,亦须视时令另带增添替换的衣服。但绿云却认为立山不须用随带的衣包,原有便衣留在她那里。
“来吧!”她帮他将朝珠褪了下来,接着脱去补褂,一面服侍,一面说道:“你还有件狐嵌袍子在这里。”
“是吗?我倒记不得了!”
确有件枣红缎子面的狐嵌皮袍,还有件貂皮马褂,只是少一顶帽子,“好在屋子不冷,”绿云说道:“暂时可以不戴!”
“不,我马上要走了。”
绿云颇为意外,“怎么要走了呢?”她问。
“今儿什么日子?我还不回家。”
这一说,绿云不能再留他了。唤进他的跟班来,还从衣包中取了顶“两块瓦”的水獭皮帽子,亲手替他戴上。握着他的手问道:“明天要不要我到府里去拜年?”
“你这话问得怪。”立山答说,“那是你的事!你愿意来就来,你不愿来我也不怪你。”
“我怎么不愿意?只为……,”绿云轻声说道,“你说四奶奶是个头号醋坛子,我怕去了碰一鼻子灰。大年初一,那多没趣?”
听这话,立山有些不悦,原来绿云只为她自己怕讨没趣!如果说,她怕她去了,“四奶奶”会跟他打饥荒,那是为他设想,同样的一句话,说法不同,情意也就大有浓淡之分了。
因此,他连答她一句话都懒得说,鼻子里哼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出了房门。绿云赶来相送,怎奈他的步子快,等她走到门口,他已经上车了。
“四爷,四爷!”
这时候再喊就嫌晚了!立山喝一声:“走!”霎时间就出了口袋底。
可是,他不愿回家。回家也没事,过年的琐碎杂务,用不着他料理,只有些告帮的人上门,愁眉苦脸的,看着也不舒服。
只是不回家又到那里去呢?
这样想着,发觉车子已折而向北,是朝回家的路走。便即喊道:“停!停!”
车子慢了下来,跨辕的跟班侧身向里,掀开车帷,等他发话。立山只吩咐向南走。
向南便是出宣武门到外城,跟班的告诉车仗,只往“八大胡同”就是。这样一直出了城门,立山才打定主意,隔着车帷,大声说道:“宏兴店!”
宏兴店在杨梅竹斜街,跟班的知道主人要去访的是个“状元夫人”。
“状元夫人”是个出过洋的名妓,本名曹梦兰,改名傅钰莲,重堕风尘,花名“赛金花”。“状元夫人”虽是自高身价的标榜,但也不是全无来历,她的状元夫婿,就是烟台负情的洪钧。
洪钧对于声色之道,另有一种看法。他认为晚年纳妾,有名无实,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因此“欲以晚年之事,而在中年行之”,光绪初年当湖北学政时,便托至好物色妾侍,最后选中了一个苏州山塘的雏妓曹梦兰。
到了光绪七年,洪钧因为老母多病,奏乞“终养”,不久丁忧,服满起复,仍旧当他的内阁学士。其时他的西北舆地之学,已很有成就,颇得李鸿章的赏识,保他充任出使俄、德、奥、比四国。洪夫人惮于远行,兼以听说要跟“红眉毛、绿眼睛”的“洋鬼子”周旋,一想起来就会心悸,因而叫曹梦兰“服侍了老爷去”。只是西洋一夫一妻,并无妾侍之说,所以权假诰命,曹梦兰亦居然“公使夫人”了。
洪钧从光绪十三年起到十六年,前后在国外四年。这四年之中的曹梦兰,有罕有的荣遇,亦有颇招物议的丑闻,洪钧都忍气吞声,饮恨在心。不想,回国以后,在宦途上又几乎栽了个大跟斗,事起于一张“中俄交界图”。
在新疆伊黎之西,科布多之南的帕米尔一带,中俄的疆界,久不分明。洪钧讲西北舆地之学,最感困扰的就是这一块地方,不能言其究竟。出使俄国时,有人拿来一张中俄接壤之区的地图,山川道路,条列分明,洪钧大喜,出了重价买下来,译成中文,呈送总理衙门。
朝中办洋务的大员亦很高兴,以为从此中俄交涉得有凭借,不至于象过去那样漫无指归了。
及至洪钧回国,派任总理大臣,与张荫桓同事。有一天英国公使忽然到总理衙门来质问,中国何以割地数百里与俄国?当事者愕然不知所答。而英国公使所以有此质问,则以俄国想经由帕米尔南窥印度,与英国发生了利害冲突。如果帕米尔仍属中国,形成缓冲,俄国就不可能有此南侵的便利了。
等到查明原因,当然要向俄国提出抗议。不料俄国公使取出一张地图来,说这是中国自己所制的“中俄交界图”,帕米尔本为俄国疆界。这时洪钧才知道上了大当,而俄国公使所持有的那张地图,据说就是张荫桓所供给。作用就在借刀杀人。亏得那时翁同龢以帝师之尊,隐握政柄,念在同乡份上,极力为之弥缝。洪钧虽未得到任何处分,但这口气始终堵在胸中,兼以房帏之丑,无可奈何,终于郁郁以终了。
洪钧一死,曹梦兰下堂复出,在上海高张艳帜,打出“状元夫人”的招牌,立刻轰动了十里洋场。
但是,曹梦兰虽在勾栏,却非卖笑,如果是她看不上眼的,那怕如“王公子”一般,“三百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亦难邀她一盼,若是春心所许,那就不但朝朝暮暮为入幕之宾,“倒贴”亦所不吝。就这样,不过三年工夫,她从洪家分得的两万现银子,挥霍得一干二净,手里还有些首饰,是装点场面必不可少的,再不能倒贴给“吃拖鞋饭”的小白脸了!于是听从最好的一个手帕交,上海“长三”中号称“四大金刚”之一的金小宝的劝告,决定“开码头”。
南葩北植,首先驻足天津,改了个北方味道的花名“赛金花”,秋娘老去,冶艳入骨,在天津很大红大紫了一阵。可是,赛金花意有不足,总觉得既然北上,总得在九陌红尘的天子脚下闯个“万儿”出来,才够味道。因而带着假母与一个老妈子由天津进京,暂借杨梅竹斜街的宏兴店作为香巢。
这是在胡同里的“清吟小班”与日袋底旧式娼寮之外,别树一帜,仿佛北道上流娼的做法。京中的豪客不惯于这一套,因而门庭冷落,开销贴得不少。赛金花心中盘算,得借个因由,才能拿“赛金花”三个字传出去。有个上海流行的办法,不妨一试。
原来上海的风气,名妓之成名,以勾搭名伶为终南捷径,每天包一个包厢,最好是靠下场门的“末包”,其次是“九龙口”上面的“头包”,到得所欢将上场时,盛妆往包厢中一坐,一身耀眼的珠光宝气,惹得全场侧目。“捧角”的规矩,早到不妨,但所捧的角色的戏一完,即刻就得离座,所以谁是谁的相好,一望而知,不消半个月的工夫,名妓之名就借名伶之名很快地传出去了。
不过,京城里戏园与戏班子,都跟上海不同,难以如法炮制,只能略师其意,变通办理。计算已定,唤宏兴店的伙计刘秃子取张局票来,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英秀堂谭鑫培”,下面自称“曹老爷”。
“什么?赛姑娘,你还叫条子吗?”
“怎么着?”赛金花反问:“我曹老爷爱这个调调儿,不行吗?”
“行,行!”刘秃子知道赛金花脾气大,嘴上厉害,不敢惹她,敷衍着扭头就走。
“慢点,刘秃子!”赛金花喊住他说,“以后别管我叫赛姑娘。难道我不是女的,赛似一个姑娘?”
“那么,管姑娘叫什么呢?”
“叫赛二爷好了。”
“是!赛二爷!”
※ ※ ※“小叫天”谭鑫培托故不至,又叫“老乡亲”孙菊仙,回报是:“不出这种条子。”这下,赛金花不能不找刘秃子商量了。
“赛二爷,你叫条子干什么?”
赛金花不便明言,是要借“条子”的光,只说:“闷得慌,找个人来聊聊。”
“原来赛二爷是想找个人消遣。那好办!我给你老保荐一位好不好?”
赛金花无可无不可地问道:“谁啊?”
“福寿班的掌班,余老板。”
此人也是“内廷供奉”的名伶之一,名叫余润卿,号玉琴,小名庄儿,本工武旦,兼唱花旦。赛金花当然亦知其名,点点头说:“叫来看看!”
“包你老中意。”刘秃子说,“这余老板一身好功夫,一杆梨花枪耍得风雨不透,可真够瞧的!”
一面说,一面笑着走了。到柜房上写好局票,派人送到韩家潭福寿班的“大下处”。余庄儿一看具名“曹老爷”,茫然不复省忆,问宏兴店的伙计:“这曹老爷干什么的?”
宏兴店的伙计,为了赛金花叫条子,已经跑了三趟了,如果这一次再落空,还得跑第四趟,所以有意骗他一骗:“是山东来的粮道,阔极了!脾气也好。余老板,你这就请吧!”
大年三十,班子里还有许多杂务要他料理,实在不想出这个局。无奈来人一再催促,路又不远,心想去打个转也不费什么工夫。果然是个“阔老斗”,便邀了来过年,弄他个一两千银子,岂不甚妙?
这样一想,便兴致勃勃地换了衣服,出门上车,由樱桃街穿过去,很快地到了宏兴店。
“有位曹老爷住在那儿?”
“来,来!余老板,”这回是刘秃子招呼,“跟我来。”
进了赛金花所住的那座院子,他指一指北屋,转身而去。
余庄儿穿过天井,上了台阶,照例咳嗽一声,然后径自推门而入。北屋是里外两间,外间客座,里间卧室,从棉门帘中透出阵阵鸦片烟味,不用说“曹老爷”是在里面等。
等一掀门帘,余庄儿愣住了。那里有什么曹老爷,是个三十左右的艳妇躺在烟盘旁边。
莫非是走错地方了?这样想着,赶紧将跨进去的一条腿又缩了回来。
“玉琴,干吗走呀?过来!”
这让余庄儿更为困惑,站住身子问道:“这是曹老爷的屋子?”
“是啊!”
“请问,曹老爷呢?”
赛金花格格地笑了,笑停了说:“我就是曹老爷。怎么着,你没有想到吧?”
余庄儿不答,踌躇了一会,决定留下来。为的是好奇,先要弄清楚这位“曹老爷”是何身分,再要看这位“曹老爷”拿自己怎么样?
于是,他笑一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真的管你叫曹老爷?”他问。
“店里叫我赛二爷。我本名叫梦兰,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一说曹梦兰,余庄儿想起来了,失声说道:“原来是状元夫人!”
赛金花笑笑不答,指一指烟盘对面说:“来,躺着!替我烧一口。”
“相公”伺候“老斗”,烧烟泡是份内之事。余庄儿心里很不情愿,故意拿北方“优不狎娼”的规矩作借口,歉然笑道:“赛二爷,我们的行规,可不兴这个!”
赛金花一听就明白了,他是故意倒过来说,心中冷笑:你别昏头!你当你自己是嫖客?
这样想着,便随手拉开梳妆台,两指拈起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你这是……?”余庄儿愕然。
赛金花斜睨微笑,“叫条子不就得开销吗?”她说。
这是很不客气的话。但余庄儿不敢驳她,京里优不如妓。道光以前,相公见了妓女,得请安叫“姑姑”,如今的规矩虽不似前,但果然认起真来,余庄儿在理上要输。而况,赛金花此刻又是以“曹老爷”的身分叫条子,情况更自不同。余庄儿无奈,只好道谢接下。
一接了银票,便得照伺候老斗的例规行事。余庄儿撩袍上炕,拈起标签子,烧好一个“黄、松、高”的烟泡,装上烟斗,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块雪白的纺绸手绢,抖开了擦一擦烟嘴,才将烟枪隔着灯递到赛金花唇边。
赛金花并没有瘾,备着烟盘只为待客方便,就是要余庄儿打烟,亦不过借故安排一个同卧并首的机会。因此,几筒烟一口都没有吸下肚,喷得满屋子烟雾腾腾,却将余庄儿的瘾头勾了起来。
“你真是糟蹋粮食!”他笑着说。
“原是抽着好玩!”赛金花问:“你呢?”
“我是烟嗓。”
“那,你抽!”
余庄儿巴不得这一句。用极干净俐落的手法,一连抽了八筒,不好意思再抽了。
“你说你是烟嗓,这会过足了瘾,唱一段我听,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过,没有弦子,干唱也不好听。”
“那就小嗓子哼一段。”
余庄儿想了一下说:“我来一段‘醉酒’。这出戏与众不同,调门要低才够味。”
哼了两句,发了戏瘾,余庄儿起身一面唱,一面做身段。一双眼似张似闭,飘来飘去,刻尽醉酒杨妃的荡漾春心,将赛金花勾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看看是时候了,余庄儿一个反身衔杯的身段,从背后弯过腰去,“噗”地一口吹灭了烟灯。
※ ※ ※从这天起,赛金花跟余庄儿两三天就得会一次面,每会必得关上好半天的房门。日子一久,梨园中谁都知道,余庄儿做了“状元夫人”的面首了。
赛金花一半是喜爱余庄儿矫捷的武旦身段,一半也是有意笼络,赔身子、赔工夫之外,还赔上了好些银子。于是余庄儿死心塌地,为她逢人揄扬,其中有两个他的老斗,被说动了心,都愿一亲芳泽。一个与他同姓,名叫余诚格,安徽望江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的翰林,开坊补山东道监察御史才两年,已经参了好些人。御史除了“弹举官邪、敷陈治道”的本职以外,各道有不同的职掌,山东道“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正管着地方治安,所以不但刑部、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大兴,宛平两县,以及五城兵马司要买他的帐,连地面上权威赫赫的巡城御史,亦不能不礼让他三分。因此,八大胡同与所有的戏馆、酒楼、旅店,提起“余都老爷”无不畏惮。
再有一个就是立山。他跟余诚格是所谓“水陆并行”的嫖友,不过平时各挑相好,互不侵犯,这回却走到一条道儿上来了。当然,在宏兴店的余诚格之与立山,犹如在口袋底的载澜之与立山。不过,赛金花的手腕虽不逊于绿云,无奈筑在宏兴店的香巢不如绿云那里宽敞,因此,常有不期而遇的时候。好在,彼此都不愿得罪对方,望影相避,还不致出现过于尴尬的场面。
※ ※ ※这天是余诚格先到。大年三十并无访艳的兴致,是特为躲债来的,不过既然来了,少不得温存一番。那知就在这时候,立山撞了来,赛金花的假母曹大娘赶紧将他在外间拦住。
见此光景,立山心里就很不舒服,气冲冲地问道:“谁在里面?”
“还不是你老的朋友,余都老爷!”曹大娘低声说道:“立大人,因为是你老的好朋友,所以我们姑娘……。”
一语未毕,立山发了旗人的“骠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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