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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触摸-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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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无大趣,有意思的还在后面。被蒙住眼睛的伙伴如果抓住的是同性,他俩便称作兄弟或姐妹,倘使抓到的是异性,就要扮作夫妻,到一边去过上一会儿夫妻生活:小媳妇用泥巴做成饼子、窝头,等着下地干活回来的小丈夫享用,小丈夫拾来的一些柴草当作收获的粮食,最后,他们用脱下的衣服包上半块砖头当做他们的孩子,一起抱着回娘家。(也就是重回到找朋友的游戏圈里来)。
每每玩这样的游戏,我总是争着第一个被蒙上眼睛,虽时常弄出丑态,却痴心不改。在黑暗中找摸自己的朋友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渐渐地我发现常被我抓到的总是那两三个人。印象最深的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小名叫妞子,长得很丑,性格泼辣,另一个叫华子,长得很美,有着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确切地说,妞子不是被我摸到的,更多时候,她是自投罗网(用时下的话说那叫“投怀送抱”),玩过家家时,也是那么大喊大叫。华子则不然,她更多的时候是用那甜甜的浅笑和细碎的脚步引我上钩,过家家时,她也是柔情万种,温婉可人。然而,无论是自投罗网,还是暗送秋波式的引诱,都是有意让你摸到,不然,一个被蒙住眼睛的人无论如何是斗不过睁着眼睛的。游戏玩的多了,心里便有了一个企图,将来一定娶妞子和华子做老婆。一个为我干活做饭,倘受了欺负就让她为我出气,这等事,自然该由妞子承担。另一个整日陪着我,为我生一群漂亮的孩子,这自然非华子莫属了。
长大后,妞子嫁了别人,华子甜甜的浅笑、细碎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了,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当命运的手再一次蒙住我的眼睛,游戏便又重新开始了,在一个看也看不见,走也走不出的圆里,隐约传来甜甜的浅笑和细碎的脚步声,象风,把生命的水分悟化成一朵洁白的云;像梦,将一生的故事诗化为一个如花的笑靥。黑暗中响起一串泪光闪闪的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我要找个好朋友。”
四
从小就羡慕会画画的人,总觉得那是一件极美妙的事。一条小河,一排小树,一架小桥,被画家挪到了纸上,比起那本来的河,本来的树,本来的桥就好看了许多。画家的手和笔定是得了仙气儿,不然,他怎么会画出那么漂亮的美人儿。八岁那年,我进村里的小学念书,除了认字、算术,还希望老师能教我们画画,然而老师始终也没教。于是我对母亲说:“我想学画画。”母亲只读过三年夜校,认不得几个字,鞋底纳得很精致,但充其量也只能纳出一个“福”字或“寿”字来。听我说要学画画,母亲说:“画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妈教不了你。”我又去找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父亲想了想,对我说:“我先教你写字吧,把字写好了,再学写文章,把文章写好了,再去学画画。”从此,每逢父亲从县城机关回家,就在炕上放一张吃饭的方桌,点上一盏煤油灯,研好一池墨,铺开一张旧报纸,手把手教我写毛笔字。父亲说:“写字首先要练好笔划,写横要平,写竖要直,横平竖直是写好字的基础,这跟做人是一个道理。”我想起春节父亲写对联的事,就问他:“你写得毛笔字怎么不是横平竖直,那些字我都认不得。”他笑了,摸着我的小脑袋,开导道:“我是说写字要从横平竖直练起,把横平竖直写好了,写熟了,再学字体的肩架结构,谋篇布局,然后再把你自己的个性加到字里去。”父亲的话我似懂非懂,练字的兴趣也没持续多久,一来是父亲经常不在家,没人教我,二来是我没那份耐心。心想画画跟写字有啥关系,不练字照样可以画画。于是,我开始用铅笔画画,凡是我眼睛看到的就想把它画出来,然而,我却什么都画不出来,画自家的房子,就是一个开了两个方口和一个长口的方块,还是一个歪歪斜斜的方块;画村口那棵老槐树,妈妈说是鸡爪子长倒了,更令我恼火的还是画人,任我如何睁大眼睛,如何用心观察,却怎么也画不出个象模象样的人来,我百思不解。我每天都和大大小小,美丑不一的人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画出个人来呢?不好意思再去问父亲,就跟母亲说:“我怎么就画不出一个好人来呢?”母亲笑道:“傻小子,那叫画不好一个人,画人哪有这么容易的,难着哩!”说到这里,母亲停了一下,尔后又喃喃说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然而,我依旧弄不明白,我眼不瞎手不残,怎么就画不好一个人呢?
字没写好,画没学会,竟也稀里糊涂地上了大学,此时,我已完全失去了画好画的信心,也愈加理解了母亲当初说的话是对的。大一新年晚会,有一个游戏很有意思,跟儿时找朋友的游戏类似,用手绢把一位同学的眼睛蒙住,然后给他一支粉笔,领他到黑板前,请他画一张人脸。同学们争先恐后,一展画技。我也不甘寂寞,争着让同学蒙上眼睛,几笔下来,在同学们前仰后合的笑声中,我解下了手绢,黑板上是怎样的一张人脸啊!两只耳朵一高一低,眼睛一大一小,鼻子和三根头发长在了一起,一张咧着的嘴长在了脖子上。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想起那个新年晚会,我觉得在黑暗中画出的那张人脸是我平生最得意的杰作。
五
失明以后,我回乡下老家住了四年。期间,除了家人,常与我做伴的只有一个人,他姓马,六十多岁,村里人当面称他马先生,背地里叫他瞎马。叫他马先生是因为他会算卦,据说还很灵;叫他瞎马,是因为他也是一个肓人。这大概是我所以能接纳他为伴的原因吧!
马先生也是在二十几岁上失明的。此前,他是一个铁匠,每年秋收前,他和父亲走乡串户靠一手不错的打铁手艺,攒了一些钱,订了一门亲,就在他准备结婚的前七天,最后一次打铁时,一根被烧得通红的铁条在铁砧上猛然弹起蹦到他的脸上,一双眼睛从此就瞎了。父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还在说着那句不知问了多少遍的话:“我怎么就没夹住那根铁条呢?”
失明以后,马先生学会了算命,学会了做饭,学会了一个人提着瓦罐,走几百米路,拐六道弯,穿过三条胡同到村边那口老井去打水。靠着这些,他活下来了,村里没人说的清,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因为他们自己怎么活过来的都说不清楚,马先生却知道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村里人谁家聘闺女,娶媳妇,盖房子上梁,都是让他挑吉日,甚至谁家有了病人,遭了晦气,不知日子该往哪儿奔时,也要找到马先生求个说法。几十年来,村里发生的一切变故及隐藏在这变故后面的秘密,都没逃过马先生那双失明的眼睛。他是这个村子里一个孤独的智者。黑暗让他看清了人们用眼睛看不到的生命轨迹,黑暗让他睁开了另一双眼睛,引领他无声无息明明白白地活着,一直活到他有了一个后来人。
马先生是在我回村半年后去看我的,没人领路,是一个人从村东走到村西我家的。父亲把马先生接进里屋,对我说了声:“马先生来看你了。”然后就退了出去,很知趣的样子,像是在回避两个谈恋爱的人。跟对待所有来看我的人一样,很机械的说了一句:“您坐吧!”然后就不再说话了,我早已厌烦那些我听了不知多少遍的劝人话。我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当然也没他们想得那么勇敢,面对死亡,我还缺少足够的勇气,或者说,我还没有活够,至于失明后心中的苦,也不是凭几句劝慰的话就可以说没有了的。
本以为马先生也会那样劝我,不料,他竟呵呵地笑着对我说:“这下好了,有人可以和我做伴了。”六十多岁的人,话说出来却像一个小孩子,即而,他又平和地说:“眼瞎了没啥,我瞎了这么多年,不也活过来了吗?”我不无鄙夷地回了他一句:“您活着干嘛?”“给人算命啊!”马先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嘲讽地笑道:“靠骗人活着,没劲!”马先生一本正经地反驳我:“这可不是骗人,我给人算命都是教他们积德行善。他们有啥想不开的,我给他们破解破解,啥事拿不定主意,我给他们说道说道,让他们心平气顺地活着,有啥不好?”从此,我和马先生成了伴,常跟他聊天,听他拉那把老旧的胡琴。
跟马先生在一起,总有一种幻觉,仿佛置身于一个神秘的所在,身体似乎处于失重的状态,生命的重量化做一种声音,在空气中飘飘悠悠,像断线的风筝,挂在村口那株遒枝苍干的老槐树上,然后,被阳光与风一点点撕成碎片。于是,关于黑暗的记忆化活成一只只蝴蝶,翩飞的彩翼在黑太阳的光芒里闪烁着斑斓的色点,咿咿呀呀的胡琴在艰难微弱的喘息着,为这复活的记忆做着诠释。
四年后,我收起那些记忆的碎片向马先生辞行,我说:“我又要走了。”马先生笑道:“走吧,我给你算过命,你是水命,不走不流,水就死了。”此后的日子我时常在夜里,听到一种声音,咿咿呀呀,如去还在,似有若无,我想又是马先生在拉他那把没腔没调的胡琴了。于是,又有许多翩飞的蝴蝶在黑太阳的光芒里闪烁着斑斓的色点,阳光与风又将一只断线的风筝撕成碎片。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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