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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为心里立刻涌起了一股痛苦、愤慨的狂潮，他不由地攥紧了拳头，恨恨地冲爹发誓道：“我非得学出个样来，让那个倒霉人和我妈看看！”

　　“嘿，这才是我吴永福的儿子！”爹罕见这么激动过，“哼，古人云，人凭志气虎凭威，人要是没有志气，这辈子就算是白活，跟那些畜牲没啥两样！”

　　爹深情地抚摸着吴为的头又道：“好汉子和赖蛋子的差别就在于，好汉说了就做，做就坚持到底，而赖蛋就是说大话，不干实际的，即使干了也坚持不到底，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双柱，究竟是好汉还是赖蛋，爹可每天都看着啊！”

　　“爹，你就放心吧！你就瞧好吧！”吴为说完便撒腿跑了。

　　吴为一口气跑到村头一个山岗上，找了处有阴凉的树丛间躺了下来，又像在列车上那样开始了漫无边际的畅想，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家。

　　姐到底还是没能上了学，不是因为爹不让，而是因为上面只批了一、二、三、四四个年级混合班，姐都上六年级了，所以只好听天由命，在家做饭了。

　　学校暂时设在了生产队部里，好大一间房子里只坐十几个学生，好空旷的感觉。开学那天，公社、大队、中心学校来了好几个人，和同学们一道听张先讲课，张先显得很沉稳、很干练，口齿清晰，声音响亮，课备得也很好，效果显得不错，几个领导都频频颔首。特别当堂提问时，吴为大胆举手，答题准确，朗诵课文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引起旁听领导一片掌声，大大给张先争了脸，给同学增了光，令上级对这个混合班给予了充分肯定。

　　然而，这个特别的小学校，并没能如人们预期的那样发展下去……

　　古人以“光阴荏苒，白驹过隙”的诗句来形容时间失去的快速，也以“人生如梦”的警言告诫世人，但有谁会在梦中而知梦醒时的感受呢？也许，真得到梦醒时，恐怕一切都已失去，一切都悔之晚矣！

　　眨眼，向日葵会蹒跚学步了，会清脆地喊库塞阿爸了，喊巴特叔叔了，喊吴为哥哥了……

　　眨眼，狮虎怀孕了，肚子慢慢变大起来，人们开始计算它分娩的日期……

　　狮虎一心一意保胎，不再理会公狼，公狼却与它缠绵依旧，甚或更加恋恋不舍，它要带恋人去自己的国度，去自己的世界，去自己迷恋的山洞和山林，过自己最熟悉和热爱的生活，但狮虎却执意留在人世间，它也要过自己习惯和钟情的生活，特别是它要和自己的主人在一起，它和他们在一起，是千万年来一个物种与另一个物种生命与生命的呼唤，它无法摆脱这宿命的安排，无法违背那上苍的旨意，它和公狼的这一段奇缘结束了，它要回归到自己的命运轨道上来……

　　然而，公狼却依然执著，依然忠贞不渝，它已经失去了一位爱人，它不能再失去这一个！

　　公狼不仅仅只是想终生占有自己的恋人，它更要尽自己的忠诚和责任，它要永远地呵护恋人，使恋人一生平安幸福，特别是在恋人怀孕和将养育自己后代的时候，它更加无法离去！

　　公狼时刻缠绕在蒙古包周围，随时会跑到狗棚里去探望狮虎，这令巴特深感紧张和犹豫，他终于断定狮虎一定是怀了狼的种……

　　公狼有时也踪迹全无，但当它再次出现时，嘴里总是叼着猎物回来与狮虎分享，哪时若是猎物太小太少，它就站在旁边看着狮虎独享，那兴奋快乐的情状无以言表。

　　巴特在苦苦思索着杀死公狼的万全之策，他几乎把能想到的计策都过滤数遍，但不是自己感觉不妥，就是公狼根本就不上他的当，他多次想把狼赶到离毡房远远的山林中或在它来蒙古包的途中狙击它，但每次都被它狡猾地识破并巧妙地躲过。

　　一天拂晓，公狼拼出最后一点气力，将一头有二百斤重的长着长齿獠牙的野猪拖回狗棚里来。然后，它便奄奄一息地躺在猎物旁边残喘，狮虎愕然地发现，它的肚子破了长长的一道大血口子，一根肠子都淌了出来，血水仍在汩汩地流淌，不大会工夫便将窝铺湿透了大半，狮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半夜时，公狼在一片庄稼地里发现了这头孤猪，这家伙正在疯吃尚未完全成熟的土豆，公狼便动起了它的心思——通常情况下，狼是不愿意惹这种皮糙肉厚、凶猛异常、具有很大风险性的动物，但今晚公狼感觉有些倦怠，不愿再往远走，便不由自主地围着这家伙打起了转转。它潜伏在地边的树丛里，远远监视守候着，等它将肚子撑得饱饱的，行动变得迟缓些再下手。在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后，公狼看见这猪猡，心满意足地迈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向自己跟前走来，而且越走越近，竟然一丝一毫也没有发觉危险的存在。于是，公狼抖擞精神猛扑上去，一口咬在了这家伙的肩胛上。野猪猛然受到了攻击，却并没有像其他小动物那种抱头鼠窜，而是昂起嘴巴，仰起獠牙同敌人展开了搏斗。公狼遭到反抗，不禁恼羞成怒，随即展开更加猛烈的进攻，两个敌手霎时厮杀在了一处！

　　公狼万万没有想到这头野猪会这么顽强，这么难对付，有一刻它曾想到过放弃，但它的脑海里却倏地闪过恋人的身影和不久将降生于世的小狼们，它再度鼓起了勇气……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二十五）
那个年代，因为国家经济发展滞后，教育相对更加落后，一些偏远、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是个令人头痛的事情。许多适龄儿童和学生，因家庭贫困或交通不便及流离迁徙而上不了学或中途辍学。刚刚成立的这所山村混合班小学，就是这种形势下，一个畸变的产物……

　　混合班里多数学生是刚入学的一年级学生，其余二、三、四年级每个年级仅零星一两个、两三个，总共加起来大致是新生数量的一半。因为只有一个老师，根本教不过来，高年级学生基本上处于自学状态……

　　这些客观状况，使校长兼老师的张先，成了这儿的真正王者，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当时，吴为读三年级，在学校里既不是最高年级，也不是最大年龄，但在同学中却威信最高，影响力最强。吴为聪明、学习好、讲义气，又跟巴特学了一身的本领，是全校蒙、满、汉三族学生公认的第一“库布”，他甚至可以与两三个与他半大半小的孩子匹敌！

　　如此以来，吴为在这个特殊的小学校里，实际上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张先为了笼络他，让他一马双跨，当班长、体委，想一箭双雕，既以此约束他，又借助他的影响，帮自己管好学生。

　　然而，张先万万没有想到，竟事与愿违，以至给自己造成了更大的麻烦。他和吴为的关系居然弄得越来越僵，甚至到了无法调和的程度。

　　开学没多久，张先便变着法儿向学生索要礼物，并时常用这些礼物讨好姐。

　　那天中午，姐戴着一条火红的狐狸围脖，用镜子照着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喜欢得不得了。

　　张先绕在她身边啧啧夸赞不休：“嘿哟，真是美呀，美得让人心里直打颤啊！美得好似奉旨出塞的王昭君啦！”

　　张先说着，一眼瞥见吴为走进屋来，赶忙以既权威又讨好的混杂口吻喊道：“哎，吴为同学，快过来看看，你姐今天有多漂亮！”

　　吴为飞眼一看，气立刻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姐跟前，扬手将狐狸围脖拽了下来，并气愤地道：“姐，你不能要他的东西，这是他向班里同学硬要来的……他不要脸，咱们可不能不要脸啊！”

　　张先一时难堪之极，但处于这种复杂的关系中，让他对吴为有如狗咬刺猬无处下嘴，气得干翻白眼儿。

　　姐也十分扫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吴为见姐这样儿，一不做二不休地进而揭露道：“他在学校对哪个学生好坏，除了看学习和纪律，就是看谁给他的礼物好坏多少，他不配当老师，同学们背后都烦死他啦！……”

　　张先恼羞成怒，一时气昏了头，抡起拳头就要动武，吴为“嗖”得一声退后几步，当即拉开了武打架势，令张先哭笑不得……

　　吴为半点儿也没冤枉张先，实际张先做的许多事儿有过而无不及。

　　班里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叫梁木，因家里刚“盲流”到此地，穷得拿不出东西孝敬老师，张先从来也不给他个好脸子看，课堂上从来没有提问过他，还处处找茬给他小鞋穿。

　　一日，梁木上课走神儿，打起了瞌睡。张先恶意地几次向他扔粉笔头不算，还气急败坏地跑过去用“猴子端灯”对其体罚。张先用拇指和食指揪住梁木的耳朵，用小手指顶在他的下巴颏上，手再用力扭转，将小梁木的耳朵向后使劲儿拉抻，痛得小梁木高高地仰起下巴颏，咧着嘴“嗷嗷”直叫。吴为和梁木一向要好，现在看他难受，自然不忍袖手旁观，便跑过去从张先的手里抢出小梁木，愤然带他离开课堂。其他同学也当即炸了锅，纷纷跑出教室跟随他俩而去……

　　张先特别对女生好。全班总共只有四个女生，张先对她们呵护备至，时时笑脸相迎，无论课堂内还是课堂外，总是喜欢在她们身前身后打转。张先尤其对一个刚入学的漂亮小女孩儿格外关注，不时借故触碰她的身体——诸如趴在她身后帮她看作业啦，体育课时手把手教做操啦等等。

　　一次，张先带全班同学去村后一个山坳里秋游，玩捉迷藏的游戏。可是，到了指定的时间，全班其他同学都到齐了，唯独不见老师和那个小女孩儿，大家等了又等，仍不见张先和那小女孩儿回来，同学们都很着急，吴为让大家就地坐好不准乱跑，他和其他两个班干部一起分头去找。

　　当吴为终于在一座山崖后面见到老师时，只见那个小女孩儿正爬到张先的背上，让他背着走呢。吴为甚感奇怪，他俩这是干啥去了？干啥要跑到这座山崖后面？开始活动时，张先老师不是宣布过了任何人不准跑到这儿来的吗？……

　　事后不久，吴为好奇地叩问那个小女孩儿：“那天秋游你和老师去山崖后面干啥去了？”

　　小女孩说：“老师不让说。”

　　吴为板起面孔，挥了挥紧握的拳头：“你撒谎别怪我不客气！”

　　小女孩儿吓得想哭可又不敢哭，只好嘟嘟囔囔道：“老师，老师叫我给他‘咂长奶’。”

　　吴为有点儿迷糊地问：“啥叫咂长奶？咂啥长奶？”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那个长奶！”

　　吴为还是不明白，甚至感到有些糊涂了，男人还会有奶吗？实在搞不懂，索性便不再问了。后来，吴为曾好奇地问过爹、姐和巴特，他们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不清楚，他也就将此事儿渐渐抛在了脑后。

　　直到许多许多年之后，吴为才偶然恍然大悟，禁不住厌恶地吐骂道：“张先这个臭流氓，他果然不得好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二十六）
天亮时，吴为和巴特从毡房出来，发现了这悲壮的一幕：已经僵硬了的野猪，和躺在旁边痛苦万分一口一口倒气的公狼，它们身下的窝铺已被血水完全浸透，狮虎一忽儿呆呆地睹着这一切，一忽儿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公狼身上流着的血液……

　　巴特和吴为起初不禁大吃了一惊，随即便冷静了下来，俩人商量该如何处理这个局面。

　　“巴特，咱们赶快找兽医去吧？”

　　“这可不行，我看……”

　　“嗯？你是说要立刻杀死它？！它，它可是——”吴为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冷丁咽住了。

　　巴特看了一眼吴为焦急、困惑的模样，口吻不禁有些冷峻：“它现在这个样儿，就是神仙来也救不了啦！噢，再说了，就是能救了，咱们也不能救呀！”

　　吴为情急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救它？”

　　“咱们不是一直在设法杀死它吗？”巴特回答。

　　“那是过去，可现在它都这样了……它对狮虎又这么好，都快成了要出生的小狮虎们的爹，”吴为显出他这个年龄孩子少有的悲悯，“咱们就留它一条命吧！”

　　巴特不禁露出愠色：“肯定是救不了啦！唉，你没见它快要断气了吗？与其让它这么遭罪，还不如让它赶紧死！”

　　巴特边说边从腰间拔出匕首向公狼走去。

　　巴特靠近公狼，正要弯下腰去对公狼下手，却万万没有料到，公狼竟“呼隆”一声爬了起来，冲着巴特就扑上来。巴特本能地返身逃跑，公狼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追，刚追到狗窝棚外，便支撑不住而溘然倒地，但它还是在拼命倒气，一时仍难咽气。

　　吴为惊慌失措地看着这场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巴特跑到毡房边，迅速拿起一支套马杆，踅身返回，眨眼间便将套马索套在了公狼的脖子上，然后使出臂力拖着公狼抖来抖去，很快便将它绞杀了……

　　看着死去的公狼，吴为心中不禁涌起阵阵的悲伤，脸上便显出了伤感的神色。巴特见了，突然发出一阵朗声大笑，他笑吴为怎么竟然会同情一条嗜血如命的恶狼？巴特笑着笑着，陡然止住笑声，向吴为讲述起他一家的经历……

　　原来，巴特的阿爸曾是一位牧羊人。一年冬天，大雪封山，一群饿极了的狼群袭击了牧场，巴特的阿爸为了保护羊群，而被一条凶残的公狼给咬死了。阿爸死后不久，阿妈也因悲伤过度后又感染疾病而去逝。阿妈临死前紧紧抓住巴特的手不放，要他答应一定要把傻哥哥库塞照顾好，直到巴特含泪应允，并对阿妈发誓，阿妈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吴为听着巴特的叙述，不禁想起了爹带姐、哥从毡房里搬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想起了发生在巴特身上种种与狼的故事，他立刻明白了一切！

　　……

　　说来，人世间的事儿，多有奇巧，这也许就是缘分，这也许就是命运。

　　巴特和张先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同一天，同一时托媒人前来吴家提亲。

　　吃过晚饭，吴为和哥都跑到外面疯去了，姐忙着收拾碗筷，爹则难得有这点闲空在院子里溜溜达达地散步，消化消化食儿，缓解一天的疲劳。

　　两个媒人，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走进院子里来，爹忙不迭同他俩打招呼，一起让进屋里说话。

　　两位媒人也不客气，开宗明义。他说，她说，爹则洗耳恭听。

　　男媒道：“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受张先校长委托，前来说亲！”

　　女媒急忙插言：“没想到这么巧，我今天也是来说亲，为的是巴特。哦，自古以来男婚女嫁，人之常情，巴特……”

　　“张先校长的情况那是秃头虱子明摆着的！”男媒不等女媒把话说完抢话道。

　　“哎呀，我说吴兄弟，”女媒拍了爹胳膊一把，拿腔捏调道，“巴特不更是这样嘛？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啊，别说在咱这小山村，就是方圆几百里，也难找这么出色的孩子呀！”

　　“噢，我说老哥们，不用我夸张校长，他和你住一个屋对面炕，你对他还能不了解？小伙子年轻有才，前途无量，又与姑娘年龄相当，可是送上门来的良配啊！”

　　“哎哟哟，我说老吴兄弟，巴特英勇神武，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的人品更是一等一的好，要不是因为有个傻哥哥拖累和咱这地方女人奇缺，咋说也不能等到今天呀！哦，再说了，他比姑娘年龄虽然大了些，可咱们都是过来人了，男人比女人大些好着呢，知道疼知道爱，遇事还有个让服劲儿，更何况……”女媒本想说“更何况巴特是你们吴家的救命恩人”，但话到嘴边留半句，感觉还是暂不点破为好。

　　男媒女媒两个巧舌如簧，他夸自己的瓜香，她赞自己的瓜甜，一时满嘴的吐沫星子四溢，俩人争着说着，不知哪个一句话说过了头，引起了争执，于是便互相揭起短来。

　　“你说巴特咋个好法？别的都不用提，就说他特好喝酒一喝就醉这码事也难成！”

　　“哼，你说张先他咋个好？不是咱背后埋汰他，小白脸，没有好心眼儿……嫁人嫁个本分人才是根本！”

　　“哎！我说老姊妹，咱们来替人说亲，要为两头负责才是，不能偏了良心！你拍良心说，这汉族姑娘嫁给蒙族男人能过到一起去吗？啊！”

　　“哎呀呀，大兄弟，这话我正要说给你听听呢！咱先不扣你破坏民族团结这顶帽子，只说你给人家姑娘介绍张先这么一个不知根不知稍的‘盲流’，心里踏实吗？你了解他的来历吗？你了解他的人品吗？啊！”

　　男媒不禁有些恼怒：“你老娘们家家的，说话得有凭有据，不能信口胡嘞嘞！否则……”

　　女媒也没了好气：“你这臭老爷们竟敢这么跟我说话？我问你要啥凭据啊？！你自己满村里去打探打探，听听人家背后都咋个评论他张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