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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仁福作品精选-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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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和川溶在书库深处呆了许久。她那高涨的工作热忱,使她全然忘记了时间。大概已近中午,库房里变得闷热起来。川溶却全然末觉,一心操作着,又剪又贴的,那劲头足得很。但我看见她额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不时抬起手腕在额上揩一下。我觉得自己这么闲着也不是话,总该为她帮点什么忙,所以当她额上的汗珠再一次冒出来,我便急忙上前,掏出手帕,讨好地为她揩了一把。

川溶的脸上立即下意识地红了一下,双眸陡地灿烂了。她把注意力从陈腐的遥远的年代转移出来,朝我嫣然一笑。“今天还真有点热哩。”说着,摊着一双粘着糨糊和灰尘霉迹的手站起身。“你干脆好事做到底,将我工作服上的扣子解开,让我凉快凉快。”

我当然只有遵命。我向她靠近一步,站到她面前。按从上至下的顺序,我开始解她领下的第一颗扣子。然后是第二颗。这时我觉得有异,她脖子下的浅胸竟没有衣服遮掩。那是一层雪白的浅胸,最初的乳沟已经很明显地露在那里。我心跳急骤加快。但我控制着激动,告诫自己,也许川溶里面留着领口较低的内衣,完全用不着想入非非,与自己过不去。

我运足气,勇敢地打开第三颗扣子。

我的大脑立刻晕眩了,感觉自己进入一种麻木状态,仿佛时间暂时停止了流动。我看见了一双完完整整的酥乳赫然鼓颤着,若不是那条细小而松垮的也可以称之为乳罩的薄带还象征性地托在那里,这对酥乳早就大胆地弹跳出来了。

我的耐性全部消失,双手一用力,另外几颗未解开的扣子便飞得不知去向。我将这件宽大的工作服摊在堆着书本的地板上,再返身把差不多已全裸的光彩照人的川溶抱起来,放到上面摆平,摆出一份隆重的诱惑。

事后川溶对我说起这一次的结合,说是她平生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回。川溶把功劳归结于我的能干,对我感激不尽。但我心中却清楚得很,川溶的激情和感觉主要源于那糜烂陈腐的特殊气味,是这种气味催发了这个怪女人的原始生命力,而我仅仅是她以情感的空头支票为抵押,临时借用的一件简单工具。

事实上我的感觉也挺不错。

我知道那一次书库深处的情事,是川溶早就预谋好了的,这从她换工作服时竟然连内衣也一同换掉,就足以说明她的别有用心。

那次情事过后,川溶还非常动情地捧着我的脸,用一种心满意足的口气说道:“你真行!你酷似一个人,可你比那人行。”

我后来才知道川溶说的那人,叫做冯良。

当川溶第二次邀请冯良到她家去时,冯良断然拒绝了。冯良已经没有任何勇气接受罗凡那种平和却深邃的目光,冯良已经被那目光杀伤,一时三刻恢复不了元气。冯良对川溶说:“你就饶了我吧,你宰了我也不敢迈进你那个屋子一步了。”

川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随冯良走进那个123小区。在4栋567号房子里,川溶和冯良都非常迎合对方地干完他们要干的事情。临离开那里时,冯良拿出了那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放进川溶的手心。冯良做着这个动作时,显得落落大方,无法掩饰地透露出只有富人才可能有的优越感。冯良很温情地说:“我物色了好久,才相中这个地方,价格是贵了点,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日子,我心甘情愿买下了。今后这座房子永远是你的了,不论我在不在这个城市。”

稍停,冯良又说:“而且房子的方位和门号都很好记,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只要瞧一眼钥匙柄上的钻石和那串数字,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知道吗?钻石是昂贵的金属,代表我对你永远不变的心。1234567则是乐谱上的七个音符,无论怎么美妙的歌都可谱写出来,而我心中的歌,永远都伴随着你。”

应该说,冯良这番用心和这番表白,不能不说是真诚备至,情深意切。可川溶却没有接过这意义深远的铜质钥匙,而把它重新还给了它的主人。扔下傻在那里的冯良,川溶独自一人下了楼。

那天冯良不自觉地犯了一个错误。他不知道川溶对他的爱,至今还保留着少年时期的似真似幻的纯抒情的色彩,这种纯情的东西就是因其浪漫和纯真,才显得魅力无比,价值连城。现在冯良以一位富人不可避免的方式,在这纯情的爱里掺进其他因素,自然使川溶备感失望。何况冯良用的是富人包二奶的方式,这更让川溶受不了。

那天川溶走出123小区后,满心都蓄满了委屈,差点连眼泪都淌出来了。她原本是一位很富于理性色彩的女性,曾经凭借女人少见的理性,牺牲了初恋,到这个城市里换取了户口、工作和舒适的生活。但她同时又是情感动物,时时刻刻都想寻回逝去的初恋。这时冯良终于出现了,虽然川溶知道这段情缘不会太长,但她却企图保存住它的原汁原味,不愿掺进她已恨透了的物质的因素。结果这一切还是如期而至,而且是这么迅速。川溶真的想不到,那纯情的初恋在这个物质世界里那么容易败死。

不过,当冯良离开这个城市即将南下的那个烟雨迷蒙的傍晚,川溶还是收下了那枚心形柄铜质钥匙。这个时候川溶已把它与初恋的纯洁完全区别开来,当成毫不相干的两码事。

后来川溶特意用这枚钥匙开过那扇门,怀着一种凭吊的心情,在这个房子里呆了半天。再后来,川溶把钥匙给了另一个男人。

有脚步声自门外响起来。

按照川溶曾给我设计好的,我已经打开那一挂美丽的紫色窗帘,并揿下床头柜上的电话机的免提键,拨了168台的某一个号码。那熟悉的旋律立即从电话机里飞扬出来,且伴随着播音小姐甜蜜的声音:“这是川溶小姐特为肖先生点播的歌曲,无论您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您肯费心坐在电话机前,按下168台的号码,您就会听到川溶小姐为您点播的这首优美动听的歌曲……”

这里的“肖先生”就是我本人。读者早就在翻开这篇小说时看到了标题下那个蹩脚的署名,168台小姐指的肖先生便是这个角色。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稀奇,因为川溶早跟我说过,她已在168台为我点了歌,要我用那枚心形柄的钥匙打开这扇门后,先拉开紫色窗帘,然后拨打168台。

奇怪的是,我竟在电话里听到一段非常熟悉的旋律。这是我那天在海韵歌厅里听到的小曲。那支小曲还未曾在这个城市唱红,未知川溶那么多歌不点,缘何却点了这首歌,而偏偏168台又储藏了这首歌。

就在我愣怔着的当儿,蓝青的嗓音流泉般从电话里飘了出来:

那年迷失他乡

周围都是冷漠的目光

人静的雨夜梦见她

梦见她带泪的脸庞

梦醒时她的叮咛还在耳旁

才知前路仍然很长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我无动于衷,没有立即迎过去。我以为那是川溶。川溶已经把一切都设计好了,从我跟她的相识,到古籍部书库深处的偷情,到用铜质钥匙打开这扇奇特的门,到拉开紫色窗帘,按下168台,到她的如期而至……

在这一系列的程序中,川溶始终充当着两个角色,一个是理性的川溶,她一直隐蔽在幕后,精心构思策划,按照逻辑编排故事的起承转合;一个是纯情的川溶,她与我水乳交融,生死相恋,把我引向情感的渊薮而欲罢不能。眼下川溶正一步步走向我,我不知她又将跟我走向什么未可预料的情节。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从门边走进来的竟然不是川溶,而是我那位户籍警朋友。

我木了片刻,把他让到椅子上。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刚才我拉开窗帘后被他瞧见了!即便这家伙瞧见了,也未必知道是我呀。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朋友开心地笑了,说:“我们做警察的,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

我不可思议。

他说:“那天你跟我在街上查对门牌号码时,你已经把秘密暴露给了我,你手上那枚铜质钥匙的柄上一面有颗钻石,一面是一串很有意思的数字:1234567。”

我说:“你这号人太可怕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这人好没心眼。”

朋友告诉我,他是来告诉我一件事。他说罗凡已经死了,是跳河而死的。大概有两天时间了,他的尸体是今天早上才在河边发现的。罗凡身上别的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手上却紧紧抓住两样东西:一条浅红色女式裤衩,一块白色乳罩。因为罗凡为了找什么外甥女曾去过派出所,所以办案人员毫不费劲就辨认出了罗凡的面目。

后来在了解罗凡的死因时,才知道罗凡跳河的当晚曾去过海韵歌厅。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情报,说他的外甥女小茗就在海韵歌厅当歌星,而且把她自己做词谱曲的一首歌唱得特有情调,省电视台都来了人录了音,即将在省内外引起轰动效应。罗凡走进歌厅时,歌星正唱得非常起劲,台下的听众几近疯狂,掌声一阵一阵,热烈异常。罗凡走到台前,不合时宜地朝着歌星大呼“小茗小茗小茗……”并扑过去要拉歌星的手。

歌星的歌陡地断了线,她睁大眼睛朝扑上前来的罗凡盯了一下,身子一扭躲过他的双手。歌星怕乱了歌厅的秩序,拦住上前要捉拿罗凡的保安人员,把罗凡引到后台的休息室。她打开那扇后门,指着门外说:“这里没有小茗,你要找的小茗已经死了,你若不信,去问问别人,问问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看他们看见那个叫小茗的女孩没有。”

罗凡在歌星面前站了足足三分钟之久。这么站着时,他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定定的,两颗眸子好像是嵌在眼眶里的两粒围棋黑子。最后他知趣地走出了那扇小门,走进茫茫夜色之中,走向另一个世界。

朋友还告诉我,验证了罗凡的尸体后,他们又找了那位歌星和川溶。歌星已经离开海韵歌厅,不知去向,很可能已不在这座城市。后来问过川溶,她知不知道一个叫小茗的女孩,川溶流着泪说,小茗是她的亲外甥女,在她家住了一年多,是跟罗凡发生那件事后出走的,一直没有回去。只是川溶不知道在海韵歌厅当歌星的女孩是小茗,因为她没去过海韵歌厅。只是不久前川溶偶尔在广播里听到一首歌,那旋律很熟悉,那嗓音也像是小茗的,便为一位朋友向168台点了这首歌。

说到此处,川溶对办案人说,也许这位朋友知道小茗在什么地方。两个月前川溶跟这个人约定在商场门口见面,她因出门后又回去拿伞,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她拐过商场的墙角时,还看见他跟小茗打过招呼,他那非同一般的眼神,让她生气了好长一段时间。

户籍警朋友说:“川溶说的这个人,你不否认就是你吧?”

我说:“你是说我跟罗凡的死有关?”

他说:“也不完全是。我们主要是要找到小茗,她是罗凡死前最后接触过的人。”

我说:“我从来没跟一个叫什么小茗的女孩交往过,你可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他说:“你是去过海韵歌厅的。海韵歌厅的老板告诉我们,你是他们歌星的男友,你亲自陪她排练那首已逐渐唱红的新歌,而且还坐在一边录了音。”

我说:“她不是小茗,是蓝青。”

他说:“蓝青?蓝青会不会就是小茗?”

我说:“这是你们警察的事。”

他说:“不管是蓝青还是小茗,如果你知道她的行踪,还麻烦告知一声。”

说着,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我重新把那挂美丽的紫色窗帘放下来。我知道川溶再也不会朝这挂窗帘走过来,走进我用心形柄的铜质钥匙为她打开的这扇门。缘起还有缘尽时,何况我距川溶的情缘自始至终便掺杂着太多的因素,这些因素像无形的蛛网,编织出这个情与缘的故事,最终又羁绊着这个故事,将它生生地勒死。

接下来我又想起另一个女性,那个被我叫做蓝青的女孩。她是不是与罗凡有过瓜瓜葛葛的小茗?我不得而知。事实上她是不是小茗,对我又有何干呢?我仅仅与一个愿意叫蓝青的女孩有过交往,我在她身上看见一道影子,一道与她叠印着的我有意无意寻觅了许多年的影子。这是我爱上她的惟一的理由。我好想把手上这枚钥匙交给她,让她自己打开这扇门,把她和她身上那道奇特的影子保存在这个神秘的房子里。

但我无法找到她。

她到哪里去了呢?她还在这个城市里吗?难道她就那么谜一样走进我的生活,又谜一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掉,消失得那么无影无踪?

我在房子里无聊地绕了一周。我决定离开这里。没有人跟我走进这道门,走进爱情温馨的怀抱,我一人呆在这里将完全失去意义。我瞟一眼房间里的设施,带着一种荒凉的有些古怪的心情,缓缓向门口挪去。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震响了。

我心上一阵惊悸,不知是被这个声音吓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刹住步子,然后转过身来,朝床头柜那个方向望去。

我看见那部刚才我收听过168台的电话机震颤着,那样子带着几分抒情的意味,像一位初恋的情人第一次得到爱的信息。

我走过去,拿起话筒。是谁打的电话呢?谁会往这部连我都不知道电话号码的电话机打电话呢?我感到非常纳闷。

但我立刻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那个声音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组装起来,还是拆开,我都能听得出。我说:“蓝青,你怎么想起要打这个电话?你是怎么知道这部电话的号码的?连我至今还不知道它的号码是什么呢。”

蓝青说:“是你亲自告诉我的。”

我说:“我是怎么告诉你的?”

蓝青说:“7654321。你不是曾告诉我一个这样的号码么?”

我有些莫名其妙了。我这是给她开玩笑,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城市会有这样的电话号码,而她居然当了真,居然用这个电话号码找到了我本人。

真正的滑天下之大稽。

我说:“蓝青,你在哪里?好多人包括我都在找你呢。”

蓝青说:“我在哪里,这难道那么重要?这你用不着管。我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才给你打电话,莫非你就不想听听我的声音?”

我说:“当然。”

蓝青说:“那就够了。”

然后电话挂断了。

我久久地握着话筒,好像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而没有说出来。可此时我惟一的办法只有缄默不语。这是我惟一能够做到的。

最后我放下话筒。

我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随手将门带上。

外面已经下起细雨,迷迷蒙蒙,布满低低的天空。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中午,怎么今天的迷蒙细雨与那天这么相似呢。

我想,是不是这一切又回到了故事的开头?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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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1

墙上的钟还没到6点,办公室的人就已经走光。方浩心里有事,也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稿,准备离开办公室。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方浩大学时的校友伍怀玉走了进来。伍怀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跟方浩有些往来。方浩说:“今天有空来走走?”伍怀玉说:“想请你去外面喝几杯。”方浩说:“有什么大喜事?”伍怀玉脸上一丝得意,说:“哪是什么喜事,老所长退了,司法局的头儿硬要我负所里的责。”方浩说:“那恭喜你了!”接着又说,“照理应该陪你去喝几杯的,可晚上有事,改日再去吧。”

伍怀玉又说了几句盛邀的话,见方浩执意不从,只好作罢,说:“那下次请你,你一定得给面子。”然后先出了办公室。

方浩没去细想伍怀玉要请他的动机和意图,他把这仅仅看成是友谊的表示。他将门窗和电灯都关好,又习惯性地扫视一下办公室四周,才关上门,从容离去。下楼来到传达室门口,见外面下着雨,他就停住脚步,呆立了一会儿,心想这雨大概不会下得太久吧,不然又要误了事。

这么想着,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方浩。

街边躲雨的人不少,方浩弄不清是谁在喊他。这喊声让方浩觉得有些耳熟,但凭直感,又意识到似乎许多年没跟这个声音接触了。

很快就有两个人从人群中稀释出来,蹒跚着走近方浩所在的传达室门口。那是两个农村汉子,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西服;一个五十开外,有一只眼睛上翻着,没有了眼眸。

直到两人走到面前,方浩才认出穿着西服的汉子,原来是自己老家隔壁村子里的板栗,曾和方浩在同一个班上念过初中。板栗在方浩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说:“您还认得我板栗吧?”方浩身子斜了斜,心想这两位罗汉不知是来找自己什么麻烦的,看样子自己又在劫难逃了。尽管心里这么想着,方浩脸上还是露出礼貌的笑容,说道:“你板栗我怎么会不认得,那一回我衣服上的墨水就是你泼的。”

听方浩这么说,板栗自然很快乐,把身上的黄布挎包从右肩换到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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