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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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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乡亲支援等等方面,她起的作用,要用候补两字可委屈了她。她威风凛凛地宣布:“沙洲上,我是司令员,得听我的,给我老实坐着。”她喝令着,随后,从窝棚里把那袋米拎出来,敢情一粒都没动。“你们背回去,还给那挨刀的。”她有许多称呼给老林哥预备着,这还是算客气的一个。她故意撇着嘴说:“我们不稀罕”当然谁都明白,那时给养补充相当困难,她是为支队省着的呀!
  “那你们指什么过活呀?”长生惊讶地叫了起来。
  “你们尝尝山珍海味就明白啦!”说着端来了一个黑釉陶罐,掀开盖子,那醉人的香味,扑鼻而来。
  ——哦,我敢起誓,这种只有石湖才能做得出来的美味,简直是无法形容的鲜嫩,吃起来无疑是一种享受。记得五十年代率领人马去国外同类型工厂通盘实习的时候,主人特地招待的烤奶猪,对不起!好像也不及在沙洲上吃糟鳗鲡来得香美。
  他和长生一筷子一筷子很快挟完了大半罐子,老林嫂还直劝他们加餐:“吃吧!吃吧!今年雨水大,鳗鲡都爬上树了。”
  那小小的生命就这样获救了。
  现在,吃着鳗鲡鱼的于二龙思索:假如莲莲一辈子守着这位保护神,那她该是多么幸运啊!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初险几被溺死的女婴,如今成了漂亮魅人的女性,也许因为离开老林嫂太远的缘故,至今还有这样那样的人,企图把她在生活道路上,艺术途程上活活给掐死,可再没有保护神从树林子里蹿出来搭救她了。
  谢若萍总是朝她的老伴抱怨:“悔不当初,就不该让她走上学绘画的道路。”
  于而龙说:“我和艺术不沾边,他们也没饶了我!”
  “可是我觉得,她的不幸和你有关系。”
  “也许,是这样,谁让她是我于而龙的女儿呢?吃挂落啦!”那还是他第二次垮台以前,正像一头抵角的牛,同那些人在较量的时候,他女儿又一次在艺术创作上,遭到了围攻和批判,显然,那也同时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那是个谁也救不了谁的年头,一声令下,于莲辛辛苦苦的劳动产品,被定为黑画,并且要押往审判台斩首示众了。
  即使老林嫂赶来,她这位保护神也无能为力了。
  于而龙不禁在这荡漾的小舟上,回想起他女儿那幅丢尽了脸的作品。他始终喜欢那幅油画,而且他女儿也承认画幅里,有她爸爸倾注的心血。是的,于莲画过许多作品,可哪一幅都比不上这幅不幸的《靶场》,更使他关切。
  画面上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丘陵地带,似乎一场激烈的实弹演习,刚刚结束,硝烟还没有散去,好像能从画上嗅出浓浓的火药味。但和煦的阳光,已经欢乐地拥抱住泛浆的初春原野,拥抱住到处生长着的钻天白杨。在画面上,阳光有些奇特地,似乎可以捉摸得住的,映照在肥大的树叶上;同时,又像跳跃般的有生命的东西,蹦弹在化冻的洼地里,残留积冰的小溪中,处处都能体会到这种只是春天才有的亲切阳光。
  那浓郁醇厚的春天气息,是多么类似他眼前的石湖呀!
  在那幅画里,展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阳光带来温暖,带来生命,带来希望,同时还带来人们并不十分注意,可又是相当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色彩。
  切莫把色彩看做是画家的专利,要知道使世界变得绚丽缤纷,使生活变得丰美多姿,使姑娘变得娇娆妩媚,使花卉变得鲜艳夺目,使整个地球,我们人类居住的行星,变得那样气象万千,一句话,是色彩的丰功伟绩。于而龙从他女儿的画里,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失掉任何色彩的世界,一个极其平淡,极其单调,极其乏味的清一色世界,人即使活下去,恐怕也够勉强的。
  于莲毫不吝惜色彩,在她笔下,永远是一个绚烂的世界。连于而龙都诧异,为什么在调色板上那一摊摊像鸡屎似的油画色,三抹两抹会成了惟妙惟肖的艺术形象?他真想还回到她童年时,捧住那梳小辫的脑袋亲一亲,褒奖她的聪明和得了个五分。可现在怎么能行呢?她比女人还更要女人些,那种画家们都穿的工作大褂里,是一个丰姿绰约线条优美的身体,正如追求她的那位同行所形容的,简直是活着的维纳斯。
  谢若萍看不惯她女儿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的艺术家脾气,总督促于而龙去敦劝女儿要检点些。
  “你当妈的不也长着嘴么?”
  “她笑话我是修女嬷嬷。”
  于而龙笑了,一般地说,他够开通的,但也觉得吃过洋面包的女儿太肆无忌惮了一点,可未容他张嘴,画家拿话给他堵住了:
  “得啦爸爸,难道要我戴上面纱吗?”
  “你呀你呀!生是给惯坏了!”
  还在最初勾勒草稿的时候,艾思就出现了,这个留着大鬓脚的追求者,显然在打这个闹离婚的老同学的主意,差点没把于而龙家的门槛踏破。大凡漂亮一点的女性,总是像磁铁一样有吸引力,何况他是同行,而且是懂得一点“上头精神”的灵通人士。在那个年头,“上头精神”是艺术创作的生命线,于莲竟然敢撇开“样板”灵魂,自行其是,一开始就注定了作品失败的命运。
  艾思不客气地给她敲警钟:“啊!小姐,注意犯禁哦!我嗅到了一点莫奈的气味咧!”这位没有什么作品的艺术家,总爱炫耀肚皮里那一点点学问:“无标题音乐给批了,印象派也跑不脱。”
  “谁说的?”要说于莲一点不在乎,那也是不准确的。
  他朝斜对面的楼上努了努嘴,谁都明白,他指的是已经进到写作班子的夏岚。“你应该找她谈谈你的创作意图。”
  “她?”
  这个和她老子一样不买账的女儿,显然又犯了一个策略性的错误。
  过了一些日子以后,画稿有了一个初步模样,白杨树叶开始放光了,她对频频来访的殷勤客人问:“艾思,你不觉得这是我自己艺术创作道路上的一次突破么?”
  他可不这么看,尤其是画面上那位“将军”式的人物形象,愈来愈鲜明的时候,他说:“我看你越滑越远了!”
  “胡说八道。艾思,没有探索,还有什么艺术呢?”
  “依样画葫芦,那是保险系数最大的,干吗冒风险?你这幅画,从内容到形式,都值得推敲。这里不但有西班牙的戈雅,还有英国的康斯泰布尔,透纳……”他像数家珍地把印象派的远祖都搬弄一番,然后做好人地说:“这我可以不指出来,横竖外行人不懂,可是——”他瞧着画面上的那个指挥员,把话咽住了。
  “你比夏阿姨还神经衰弱,疑神见鬼些。”
  “我不明白,于莲,你爸爸干嘛总跟纬宇同志拧劲呢?”
  于莲从画架上跳下来,蛾眉竖起,眼里闪出犀利的锋芒:“你这是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艾思不由得赞叹着这个比油画还富有色彩的女人,她那类似标准模特儿的丰腴柔美的体态,充满了青春的诱力。他心里想,倘若她要脱掉沾满油画色的罩衫,肯定就是波提切利的不朽名作。诱惑使他禁不住地向她凑拢,但是画幅上的那个老兵,又使他望而却步。更使他害怕的是她头脑里的许多直率的见解,和愤世嫉俗的情绪。艾思固然欣赏她,但是,娶一位给自己带来灾祸的美人,还是有疑虑的,所以至今下不了决心。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忽然,装得极其平淡地问了一句:“嗳!于莲,上回你说的那些小道消息,谁告诉你的?”他指着画面上那位倚靠在坦克履带上的指挥员,“是不是他?”
  倘若不是艾思问得这样古怪,这样蹊跷,她也不会引起注意了。
  “他是谁?”她问这个话里有话的人。
  “!谁不知道你以哪一位作蓝本,画这位将军啊!”他以嘿嘿的笑声来掩饰他想追寻的目的。
  “追谣吗?”
  “我可没有那个兴趣,只不过想证实一下那消息的可靠性、准确性,因为也有别人告诉了我。”
  “快慰人心的消息总是长着腿的,不许招摇过市,不许代表中央讲话,不许接待外国人的约法三章也许是有的,报纸上很久没见她露面了。”这还是她为了创作这幅油画,来到她爸爸妈妈的战友肖奎那部队体验生活时,听那个快嘴阿姨告诉她的。
  但艾思一个劲地追问:“是你爸爸的老上级,那位‘将军’透露出来的吧?”
  于莲觉得紧紧追随夏岚的艺术家有些笨手笨脚,连个小特务都不会当,便嫣然一笑。那笑容真勾魂摄魄啊!“艾思,听小道消息有个基本道德,那就是哪儿听,哪儿了,出门概不负责。哈哈,真到了那一天,当庭对质,我就说是你讲的。”
  真是一朵带刺的蔷薇,现在就感到扎手了。艾思也许确实有些想娶这个美人,便真诚地劝说:“于莲,你应该建议你父亲跟那位‘将军’保持一点距离,而且,我认为你不应该画他,这是要担很大政治风险的。”
  “我哪里画的是他?天知道,我是塑造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形象!”
  “可眉宇间有他的影子,而且那种气质——”
  “瞎掰,我最讨厌牵强附会!”
  “可已经有人在说你在为人树碑立传。”
  “谁?”
  艾思不做声。
  “夏阿姨吗?”
  尽管那个大鬓脚矢口否认,但实际上是一个信号,于莲把它疏忽了,这就紧接着犯了第二个错误。
  于莲凭着她的艺术直觉,画出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兵,正在给簇拥住他的年轻战士,讲评刚才进行的实弹演习;他也同战士一块滚爬来着,浑身湿漉漉的,沾着泥污,谈笑风生,神采奕奕。在他对面,有个身材高大的战士,大约不是由于鲁莽,就是由于怯阵,造成反坦克火器发射失误,以至成绩吃了个空心鸭蛋,正臊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瞅着大家。
  很明显,老兵在讲评里涉及到他,要不然,那个从炮塔里探出半截身子的坦克手,也不会做鬼脸来讥笑大个子了,似乎可以听到坦克手的粗嗓门:“要想搞掉我,你呀,刚出土的笋子,还嫩一点。”
  所有战士都画得英俊可爱,虎气生生,乐呵呵地笑着——可有人竟说这是退出历史舞台的遗老遗少所发出的敌意嘲笑,天哪,在那些明公眼里,世界就是哈哈镜,无不歪曲扭斜。分明整个靶场上洋溢着亲切和谐的气氛,飘扬着善意期待和殷切鼓舞的笑意,但偏要说是“末日的审判”,而且连辩解的权利都不给,当然画面上有那么一点辛辣的胡椒面,可也不至于神经脆弱到那种程度。一个娃娃兵,从大个子身后,钻出个脑袋朝他撇嘴,还伸出个小拇指揶揄他:“看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啦!”不知为什么,竟惹怒了一些新贵,说是指桑骂槐,打击革命新生事物,哦!罪名可不小咧!
  其实问题的核心,是那个老兵,从他持重稳健的神态,和战士对他的尊敬信赖的心情来看,不言自明,可以估量出他的身份,起码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吃小灶的。他老了,应该说相当的老,可是在生气勃勃的青年中间,他又并不显得苍老。
  于而龙赞美自己女儿奇妙的才思,钦佩她精湛的笔力,设计出了一个有老意而无老心的布尔什维克,一个永葆革命青春的形象。
  艺术创作是艰难的劳动,他实在心疼在生活上遭遇不幸的女儿,在绘画生涯上也是流年不利,屡遭挫折,然而,他发现她和自己多少有点相像,总不甘心失败,继续在顽强地追寻探索,只要听她夜里徘徊踯躅的踱步声,就懂得那一点一触、一笔一画是多么来之不易了。每逢她进入这种创作的临产阵痛期,连他老伴也心疼——尽管她不赞成女儿自讨苦吃,往往侧耳倾听一会儿,便叫醒他。
  “听见了么?莲莲还没睡!三点啦!”
  “快要完成啦!熬了不少夜啦……”
  “真够孩子辛苦的,!”她披衣起床,照例,沏杯浓浓的麦乳精,或者炼乳里冲个鸡蛋,给女儿送去;那幅油画足有半堵墙那么大,登高爬梯,也够劳累的。甚至工作衫嫌碍手碍脚都脱掉了,望着女儿只戴着胸罩的散漫样,直皱眉头,赶紧去把窗帘拉紧;可看她累得像小鬼似的,又觉得可怜和同情。于莲沉浸在创作意境里,不愿分神,给这位不是亲妈,胜似亲妈的母亲,照例,赏以甜甜一笑,又挥毫泼墨地画去了。
  不为儿女操心的妈妈是极其少的,何况谢若萍格外母性一些;想到都三十出头的女儿,没着没落,几乎成了她的心病,她多少次想问:“莲莲,你画了那么多年轻小伙,可哪一个属于你?”
  回到自己卧室,想起了什么,推醒老伴:“你看艾思怎样?”
  于而龙那时从干校回来了,在工厂里忙得要命,二次上台以后,睡觉都要琢磨许多棘手的事,老伴的问题使他恼火:“什么意思?”
  “我看她和那个艾思,年岁相当,又是老同学,倒也将就了!”
  “我不相信莲莲和小农离了婚后,会嫁给这位大鬓脚,那不是从屎窝挪到尿窝?”
  “夏岚好像挺中意他!”
  于而龙三句话不离本行:“鲇鱼找鲇鱼,嘎鱼找嘎鱼!”他问过于莲:“为什么艾思对那个老革命,总鼓着眼睛?”因为他关心这幅作品,喜爱这幅作品,所以任何反面的意见,他比他女儿还要敏感些。
  “因为他熟悉行情。”
  哦,于而龙明白了,在商人的眼睛里,怎么能看出两代人融和亲切的气氛?怎么能看出革命者同心同德的精神状态?怎么能看出燃烧在心头的理想、信念?在买卖人的脑袋里,不可能理解老兵的情操。那轩昂的眉宇间,描写出历经战火的深沉;那深邃的目光里,点画出对党的忠诚和挚爱;那坚毅的脸色中,流露出开阔的胸怀和豪迈的气概。他多么像于而龙心目里的那些老领导、老首长、老前辈呵!
  于莲不落窠臼地给老兵画了一头齐刷刷的黑发,真是生花妙笔,更添神采,这就越发使人觉得他是个有着顽强生命力的老同志,绝不是那种应该退出历史舞台的落伍者。
  所有来串门的同志们、朋友们,都被这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形象紧紧吸引住了。也许在那个时候,老,成为一种过错,一种罪恶,甚至一个乳毛未褪,戴着红箍的黄口小儿,竟能气指颐使指责为革命奔走一生的前辈。他,这个像参天老树,巍巍挺立的老指挥员,像中流砥柱,赢得了人们的心。
  然而,也触犯了一些人,尤其于而龙寸步不让地在整顿,尽管是戴着枷锁跳舞,那个差点垮台的工厂,总算运转了。“惟生产力论”的初步奏效,使得那些人在一时奈何不得的情况下,杀鸡给猴看,拿这幅画开刀了。
  精通行情的艾思并未说错,于莲确实是在挖掘埋葬自己的坟墓,《靶场》还没有定稿,就被押上审判台了!
  ——老林嫂,你在哪里?真理啊,你在哪里?
  “欺骗、卑鄙、一出丑剧……”于莲发起火来,那闪亮的瞳人和牺牲的女指导员一样,因为油画是连骗带哄地被绑架走的。艾思对天盟誓,他是无辜的罪人。
  对还在娘肚里的胎儿就起诉,就判刑,实在是荒唐,然而,在那个“样板”时代,棍子就同时代表着准绳和法律,让你五更死,决不到天明。于是,和她闹离婚一样,又一次受到满城风雨的议论。于而龙知道由于他的原故,使她倒霉,两口子心疼地看着女儿在憔悴下去,瘦削下去。当作品在一个内部展览会上陈列着的日子里,她就像被缚在耻辱柱上一样,谁都可以走过来啐她一口。那位布尔什维克也同那些猫头鹰呀,破车老驴呀,白菜萝卜呀,一同站在被告席里。
  她辩解、她抗议、她不服芦花的血在她血管里流动着咧!
  “要是我画完了,你们定什么罪,哪怕枪毙,我领。现在这种批判,是无的放矢,对我半点用都不起,反而使我抵触得很。你们迫不及待地用绑票的手段架走,干嘛?搞《风波亭》么?”
  可惜,那位进驻他们单位的小头人,一个当过油漆工的新贵,不懂这出陷害忠良的戏。问道:“这幅画是不是你的作品?啊?——”尾音也开始拖长了,显得很有气派。
  “当然是我。”她望着这个昨天还在喷漆的小头人,不由得感慨史无前例的年代,真是人才辈出。她琢磨可能因为他能区分红黄蓝白,才派来进驻的吧?其实于莲也不必大惊小怪,戏子还当部长哩!
  “那就够了,反动标语只要对准笔迹,马上可以定罪!”
  于莲勃然大怒,拍着桌子:“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好了,那不更干脆!”
  这个倔强的于莲多么像她老子啊!有些熟悉他们家庭的同志赞叹着。可于而龙却觉得,她更像芦花,不论多大的压力,决不低头弯腰。
  等她下班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回到家,就不是那个刚强不服的于莲了,而像一个可怜巴巴的,受了委屈和欺侮的小孩子,泄气的皮球似的,倒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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