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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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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信,正是年轻人的致命伤啊!
  当班轮终于抵达县城,王惠平早站在码头上恭候,连看都不看江海一眼,把王纬宇请上吉普车,送到县城北岗的县委小招待所去了。说实在的,那两天的洗尘接风,忙得王纬宇把那个魅人的姑娘忘了。尽管那时县委也处于瘫痪状态,但新派人物,也不敢菲薄他,因为他给家乡出过力,而且不计报酬;似乎惟一的条件,就是他的得意门生,总得在县的领导岗位上“赖”着。
  世界上是有许多奇怪的,难以理解的事情,然而细细想去,又并不奇怪,而且也不费解。例如在非洲密林的犀牛,和在它牙缝剔抉残渣的犀牛鸟,它们之间的伙伴关系,岂不是很足以说明它们之间的君子协定么?
  两天以后,他准备去陈庄、三王庄等故地一游,在班轮上,再巧不过,还是两天前那舱面甲板附近,一张满月似的漂亮面孔迎了过来。
  王纬宇问她:“去哪儿,你——”
  “前面停船的码头,陈庄。”
  “你是石湖的?”
  “当然,我家在那儿住。”
  “陈庄?”二十多年前,陈庄是他们家兴怡昌字号的天下,什么时候变了风水,竟出息这样一只美丽的凤凰?他笑了:“ 那我们说不定还沾亲带故呢!你爸爸呢?”
  “早死了。”她不情愿讲自己的父亲,而多少有点怜惜和深情地谈起她妈妈来:“也许你会认识我妈妈的,她送去每个离开陈庄的乡亲,又迎来每个访问陈庄的客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里雨里,生活在石湖上。”
  “她是——”他眼前闪现出一个女人的影子。
  “凡是搭过我妈的船,都忘不了陈庄的珊珊娘的。”
  他完全了解珊珊娘是谁。怪不道这张妩媚多情的脸,多么像当年在船舱里,给他端来一盏装满爱情的枣茶的那个温柔婀娜的四姐啊!
  “你十几啦?”他不禁想起问这个难堪的话题。
  “一九四八年到今天,整整二十周岁啦!”她那诱人的笑靥越看越像四姐了。
  在她诞生的前一年,正是王纬宇生命史上艰难的一年,罪恶、诱惑、沉沦、挣扎,有些早就使它死亡的回忆,努力予以忘却的回忆,又涌了上来。那些只有沉默的鹊山和无言的石湖,才能知道的生的和死的秘密哦!
  一九四八年?王纬宇盘算着。但是,冒昧地去问一个还不算熟识的年轻姑娘,她的生日在哪一天,是行径荒唐的。可他脑海里,无法排遣掉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那个阴历年的除夕之夜,自打那个夜晚,离开新寡的四姐以后,从此劳燕分飞,天各西东。除了以莫名其妙的地址,汇几个钱给她们娘儿俩,以赎灵魂上的不安外,更无别的什么联系了。
  ——难道她会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不相信,可又无法使自己不相信。船慢慢地靠拢了陈庄码头,他比叶珊还要眼快,先瞥见了在熙攘人群里,等待着女儿归来的珊珊娘。
  “妈,你认识吗?”
  对于女儿提出的这个酸甜苦辣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等到叶珊忙着向熟人们介绍,怎样把地委书记揪回来的时候,她悄悄地对王纬宇说:“看见了么?都长这么大了!”
  王纬宇的眼睛瞟着别处,嘴在问着:“是我的吗?”
  “你还怕栽赃吗?好狠心!”
  “问一声不算多吧?”
  “十月初一的生日,你算去吧!”说罢转身离开了他,伤心对珊珊娘是家常便饭,已经是无所谓的事,她麻木了,也适应了这种生活。二十年前,孩子不被人承认的命运,二十年后又重演了。不过,女儿大了,艰苦的岁月过去了,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风风雨雨再也不会影响她什么了。而且,作为母亲,也不愿失去最后的安慰,更不愿由于承认产生新的纷扰,来破坏她的平静。她像一只受惊的躲在窠里的鸟,刚探出点头,又缩了回去。
  应该讲清楚的不讲,不应该隐瞒的偏要遮掩起来;不知不觉地犯了罪;明知道是罪孽,却忍不住要陷进去。三者,究竟谁的过错更大一些?哦,毫无疑问,公正的审判官,会把惩罚的利剑指着那个花花公子的。但是,残酷的现实却是:无罪的人站在被告席上。
  历史的颠倒啊……
  王纬宇在十年前的石湖上漫游的时候,确实产生了一种再世之感:他认为历史是要颠倒过来写了,且不说一个十七级干部写的介绍信,胜过了铁券丹书,身边的这个女孩子,竟敢把地委书记从宝座上扭下来,随便几个人写张勒令之类的东西,俨若圣旨。这种形势再没有那么清楚地表明,龙卷风掀起的层层恶浪,他需要像弄潮儿那样凌驾在波涛之上,才不会被历史车轮所碾轧。所以,他多次返回石湖,从来也不像这一次,唤起他心底里的异样感情。他觉得是时候了,改变那种旧的对他来讲是不平衡的局面,新的机会展现在他的面前。他顿时发现石湖是玫瑰紫的,呈现出梦幻的美,鹊山是亮蓝的,蓝得那样神奇,身旁的叶珊是粉红色的,像一支夏季开花的美人兰。所有这一切瑰丽的色彩,使得他心花怒放,要不是司机猛地刹住车,他不但看到了自己明天要把于而龙扳倒,后天很可能像那个十七级干部飞黄腾达。连升三级,过去是相声讽刺的题材,现在撑杆跳一步登天,也是正常的了,为什么他王纬宇就不可以起飞呢?
  他再也按捺不住那跃跃欲试的心理。
  县里的小车司机告诉他们:“ 如果要往三王庄去,公路到此为止,只好麻烦二位步行了。”
  “为什么公路不经过三王庄?”王纬宇问。
  司机也答复不上所以然,因为有的人喜欢疑问,有的人喜欢习惯,司机显然属于后者,不认为公路不往三王庄去,有什么不妥之处。而王纬宇却觉得蹊跷,嗅觉灵敏的人,总要到处嗅嗅,也许并无什么恶意。但他却不,为什么在离三王庄还有三华里的岔路口,公路折而往西,离开了湖岸?等他来到银杏树下,那座矮趴趴的坟墓旁边,他嗅出文章来了,对叶珊说:“ 很清楚,死人挡了活人的路!”
  那块殷红色的石碑下,有堆新烧化的纸钱灰,这像触媒剂一样,燃起了王纬宇心头嫉恨的恶火。一个至今还在人们心里活着的死人,对他来讲,不仅仅是挡住道路的问题,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威胁。他并不记仇,过去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但在新的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这座墓是相当碍眼的。人死了以后还会产生威慑的力量,那是相当玄虚的,可是,灵魂上心虚胆怯的弱者,却往往忌惮这种精神上的压力。刹那间,那些梦幻似的玫瑰紫,奇妙的孔雀蓝,都黯然失色,不那么鲜艳夺目了。——妈的,多少年过去了,可纸钱是刚刚焚化的,人们还惦着她,不曾把她忘记。据说,四时八节,有人远远地划着船来给这位新四军女战士上坟扫墓。看起来,人死以后的价值,要以年代久远而仍旧被人缅怀不忘来衡量的。他嫉妒,不是一般的感情上的嫉妒,而是一种竞争,是势不两立的竞争,她的存在,即或是这种并不存在的存在,他也认为是触目惊心。生前,她挡他的路,死后,她还挡他的路。哼!嘴角那残酷的下垂纹变得更明显了。
  叶珊问:“她不是个烈士吗?”
  “据说是。”
  “为什么说‘据说是’?”
  “现在是重新估价一切的时代;旧的价值观念不灵了。”
  “可以挪到烈士陵园里去嘛!”叶珊说:“她不该挡着人们的生活。”
  “不是那么简单的,总有挪不进烈士陵园的苦衷——”
  “是吗?”那时候,人们的鼻子特别敏锐,叶珊从那闪烁其词的后面,嗅出来一些古怪的气味。当时,由于怀疑成为癖嗜,否定就是真理,所以对神圣准则的破坏,对崇高理想的亵渎,对英雄前辈的诋毁,成了一种时髦的空气。尤其是曾为这个制度,为这个社会奔波跋涉,流血流汗的同志,一古脑儿全成了革命对象。因此,在像叶珊这样的天真头脑里,仿佛所有的一切,特别是过去的,都是属于被告席上的东西。于是她向王纬宇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敢不敢跟我讲讲?”
  “有什么好讲的呢!”他站在芦花的坟头旁边,手不再冰凉和震颤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时间是最好的镇静剂,而忘却是比吗啡还要灵验的止疼药。
  叶珊说:“提供一些关于她的情况。”
  “那可说来话长呢,甚至还牵扯到你——”
  “我?”
  “对的,假如你有兴趣,你到北岗的谜园找我来吧!”
  去这个幽雅的小招待所,假如不愿顺公路走嫌远的话,一般地都是径直翻过那道小山岗,穿过烈士陵园,就可以来到在林木环抱着的园林建筑物里,能够住进谜园的人物,自然都是首长之类的贵客。叶珊虽是石湖县人,还有生以来头一回踏进由荷花池,太湖石,曲壁回廊,亭台楼阁组成的府邸。那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年头,例如江海之类老客人,失去了住的资格;而暴发户们刚露头角,还抱着最初的谨慎,比较不那么忘形,也不太好意思来住,偌大庭院,只有犯了痔疮的王纬宇独自休养。
  水榭静悄悄的,静得连养来专供首长垂钓的鲫鱼,浮在水面上吧唧嘴的声音,都可以听到。
  “真幽静,简直是世外桃源!”
  “不,叶珊,没有桃花源,只有避风港。”
  她笑了:“你是逃避现实斗争吗?”
  “是这样,叶珊!”他胡乱甩着鱼钩。“ 我不能伤害朋友,明白吗?也许这是我们多活几年的人,必然会有的精神包袱,你知道我和于而龙有四十年的交情,我缺乏你们年轻人的把皇帝拉下马来的勇气,把手举起来打他,所以——”
  “那你究竟认为于而龙是好呢?还是不好?我对他很感兴趣,想了解了解他。”
  “要依我说,当然是好的了,也许在你眼里,就不见得是好的了。”
  “为什么?我不理解其中的奥妙!”
  “那让我从头讲给你听,许多许多年以前,石湖上有个出色的渔民小伙子——”
  “于而龙?”
  “我给你讲的是故事。”
  “好吧,我不打断你!”
  “同样,还有一个出色的船家姑娘,她爱上了他,下了订书,交了聘礼,换了庚帖——”
  “庚帖?”
  “那都是封建的婚姻契约,谢天谢地,如今你们再不受那种约束了。”
  “是不是纸上写着姓名年月日,还有吉庆话的字帖?”叶珊坐到他身边来问。
  “是的,但那有什么用呢?所有不幸的爱情,都是由于第三者的介入呀!”王纬宇说起这些话,是挺能打动人心的。
  “那么这个第三者是谁?”
  “一个女性介入了他们之间。”
  “谁?”
  “我不说你也该明白了。”
  “哦,原来是她!”
  “而且她是抛弃了另一个人,爱情有时是很无情的。”
  “那是谁?”
  “就是那个渔民的哥哥。”他叹了口气。“ 他和那个船家姑娘一样,都是不幸的牺牲品。而他,死得更惨,浑身巴着无数的蚂蟥,那次地下党委会,直到今天,也不知是谁出卖的。反正,这一来,那个厉害的女人,得以放手大胆夺取她想要夺取的那个渔民了,于是,可怜的船家姑娘……”
  “哦!原来如此!”她站了起来。
  “其实,我是不善于讲故事的。”
  “谢谢你,我终于懂得了许多,原来,我想象革命是一桩多么神圣纯洁的事业,现在——”
  “都是人么!能逃脱人的本能吗?英国的达尔文,创立了物种竞存学说,强者生存,弱者淘汰,是自然规律,两者之间的争夺是残酷的,出卖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战胜对方。原谅她吧!何况已是过去的事情,历史嘛!就让它原封不动地保存在那里算了。”
  她哼了一声,也不告辞,走了。
  他望着叶珊的背影,心里想:“ 她假如不是四姐生的,该多好!”他掰着指头算着从阴历的除夕,到十月初一,正是生命从形成到诞生的一个周期,难道真是自己的骨肉?然而,她是多么迷人哪!他想起他种的那株美人兰,扑鼻的清香,雅致的风韵,羞涩的情调,娉婷的体态,多么像这个脉脉多情的少女啊!
  过了几天,她兴奋地跑到谜园,僻静的人迹罕至的水榭,响起她欢乐的笑声:“终于查出来了!”
  “什么?看把你高兴的。”
  “我们从公路设计图上,找到了江海做下的手脚,是他命令公路改道的,推翻了原来经过三王庄的设计。”
  “应该找他本人对质。”
  “他承认,说是为了保护那棵古老的银杏树。”她笑了,那神态让王纬宇看了心都发痒,多么富有诱惑力的精灵啊!他拚命忍住自己,保持住一定距离。“ 还有,江海也说不清楚,那次地下党委会到底被谁出卖的事。”
  王纬宇说:“我学过几天法律,一般地讲:当事人无法排除别人对她的控告事实,又提不出足够的证据,证明她未曾犯罪。那么,她就是个涉嫌犯,在无新的发现之前,当事人应该认为是个有罪的人。”
  “那么她是——”
  “究竟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要从路线斗争的角度来看。有这样的情况,她未必想出卖同志,但客观上达到这个效果,你能说她不是叛徒吗?爱情蒙住一个人的眼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那你应该参加三王庄的批斗大会。”
  “叶珊,要是你的追求真理的勇气,无私无畏的精神,天不怕、
  地不怕的革命劲头,能匀给我一点就好了。理智上,我知道你做得对,百分之百的正确,造反有理嘛!我完全应该支持你,可在感情上,我缺乏你的坚强,终究我和他们有着不是一刀能砍断的联系,请原谅我的软弱吧!”
  “你可真够矛盾的了。”
  “别笑话我。”
  “我把你看做我的朋友。”
  “谢谢你给我的光荣。”
  甚至一直到今天,叶珊也不知道那天三王庄的大会,他是在场的。不过,当时,王纬宇不曾露面,而是坐在高门楼那座花厅里倾听会场上的动静,因为高音喇叭的声浪,压倒了石湖的波涛,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大概自从高音喇叭这个事物问世以来,从来也没有像在我们这片国土上,得到如此广泛的应用,尽管我们不是一个电力相当丰裕的国家,但可怜的买买提、王小义却不得不从早到晚地唱。王纬宇坐在他父亲常坐的椅子上,在那透过五彩镶花玻璃的阳光照射下,他脸上也是五颜六色,捉摸不定的样子。陪着他的王惠平——惟一幸免不受批斗的县委成员,弄不懂他的纬宇叔究竟是为解救江海,还是加重他的痛苦?他说:“ 不就因为芦花的坟吗?那就挪掉算了!到底死人要紧,活人要紧?”
  “不合适吧!将来于而龙——”
  “于而龙还有将来吗?”
  于是,王惠平心领神会,略一布置,紧接着,连掌握着会场的叶珊,也不晓得怎么突然出现了挖坟的举动。她也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如同一部失去制动能力的车辆,现在,谁也无法控制,只好由着性儿开下去了。
  有些好大喜功的人,总是爱把不是自己的功劳,看成自己的。也许最初还不敢那么确信,慢慢地,自己给自己合理起来,最终就深信不疑自己是创造那段历史的主人了。叶珊虽然不想揽功,但经不住大家一再夸赞,尤其是王纬宇和王惠平,夸她怎么会别出心裁,琢磨出这样一个最最革命的行动,真叫人敬佩小将是多么可爱。她起初不相信这是她的智慧,可伙伴们都恭维她,推崇她,于是,年轻人的脑袋瓜发热了,恍惚觉得是自己喝令江海他们去挖芦花的坟的。是她自己,因为除了她,还能有谁?
  但是到了后来,挖坟的举动,受到了广大群众无言的谴责,尤其是她妈妈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祷告菩萨神灵把所有灾难都降临到她身上,由她来承担女儿的过错。叶珊后悔了,可是,她又缺乏涎皮赖脸的本领,干脆不认账,一推六二五——本来不是她的账嘛!但她却宁可走赎罪这一条路,有什么办法!有的人连本属于自己的错误和罪恶,还想方设法地解脱与推卸呢!可她倒去替别人承担过失,整天在湖上漂泊,为鱼类的生存奔走,赎那永远也赎不完的罪。
  那一天,当那块殷红色的石碑被扳倒,矮趴趴的坟墓被扒开,朽烂的棺木像风化了的石头,徒有木材的外形,轻轻一磕,就化为粉末的时候,叶珊的不幸日子就开始了。
  她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二十岁的女孩是和死亡这类事物无缘的,可是,除了那些手持铁锹挖墓的地、县干部外,她是站得最近的一个人。在翻开来的潮湿阴冷的泥土堆里,蠕动的甲壳虫,逃跑的乌梢蛇,惊慌蹦跳的癞蛤蟆,使她心惊肉跳,尤其是那形容不出的恶浊气息,阵阵袭来,刺鼻钻心,使她头晕目眩。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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