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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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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过多少年后,他会不会又把这一家子,这个夜晚,这份情谊统统给淡忘了呢?
  在芦花堤上,老人和他的全家向他挥手告别,河水闪着微弱的星光,激流发出哗哗的声响。老人晃动着胳臂,又时不时地去揉眼睛,因为夜幕浓重,看不清楚马上要离去的游击队长,所以他很激动,也很难受。由于于而龙的陡然出现,也许使他更加怀念那个让他过个暖和年的女指导员;想起了半夜风雨里堵决口的芦花同志了吧?他由他儿子儿媳搀扶着,一直走到堤下河边,频频地叮嘱着,让于而龙在临走之前,务必再来家一趟。
  于而龙在舢板上答应着:“一定的,一定的。”
  可不论他自己,还是那一家人,都知道只是一句空话,未必会有时间再来,只不过是相互安慰罢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不大有机会再碰面的了,他怀着一股压抑的情绪,离开游击队员的家,离开抗属的家,把舢板驶向沉沉的黑暗里去。
  时已夜半,万籁俱寂,浓雾开始升腾汇聚起来,在河面上,带着苇叶的清香,水草的腥味,把舢板上孤独的于而龙紧紧裹住。那一家人大概还在芦花堤下站立,因为他听见那抗属老人仍旧在叮咛着:“走好啊!支队长!一定要来的啊……”
  于而龙忍不住回过头去,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迷雾呵!多么浓重抑郁的迷雾啊!
  
第二章 (8)

  在于而龙漫长的生命途程中,像舢板一样,不止一次地驶进过浓密的迷雾里。
  他的一生,似乎和迷雾有着难解难分的因缘,他的许多记忆,尤其是辛酸的、苦涩的、悲痛的回忆,总是笼罩着迷迷蒙蒙的雾。
  蟒河上,除了雾还是雾,只有咿呀的桨声,和船在逆流行驶时的阻力,使人知道雾里面,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而去年,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关键的年头,一九七六年,从年初的泪水开始,到四月广场上的血,他确实认为那弥漫的混浊大雾,大概永远消散不了。
  也许果真应了王纬宇的话,三千年为一劫,而一劫不复了吧?
  没有什么可以讳言的,绝望过,于而龙承认自己快到完全绝望的程度,濒于边缘了。倘若真到了没有一丝希望的地步,他也会走楼下那位高级知识分子曾经想走的路;但他总还是坚信三十年以前,在漆黑的仓屋里,那位启蒙老师的教诲:“只要认准了走共产党这条路,就得打算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
  赵亮的话永远响在他的耳边,所以在最阴沉多雾的日子里,也总是这样砥砺着自己。
  ……果然,他和芦花经受了陈庄长街上那番严酷的折磨以后,并没有退却,也没有趴下,而是像蜕皮似的——主要在精神世界上,变得硬朗、坚强起来。
  他们在游完街,逐出了区公所,被好心的乡亲带回三王庄后不久,赵亮背着他那薄薄的铺盖卷来了。(这个铺盖卷,还是从江西背出来的,一直背到他在石湖牺牲为止,至今,于而龙还记得住铺盖卷里,那靛蓝染的粗布褂,青麻纳的土布鞋,现在,也该化成泥土了吧?)
  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夜晚,他来了,推开了他们那个草棚,亲切地问:“有人在家吗?”
  芦花听到那外乡口音,顾不得伤痛,挣扎起点上油灯迎他进来,然后又跌跌撞撞去把在人家寄宿的于二龙喊回,这时才发现赵亮浑身上下,衣衫狼狈,显然是凶恶地搏斗来着。
  “哦!从区公所牢房里打出来的?”
  “出来倒没费难,半路上,跟一个可怜虫干一架,差点没要了我的命!”他大口地喝着芦花舀给他的一瓢瓢水。
  “碰上劫道的啦!”
  “嗯!他力气真大,像头牛似的闷声闷气,到底没扭得过他,把上级发给我的五块银元给夺走了。”
  “伤着筋骨了吧?”芦花关注地问。
  “我也不能轻饶了他的,够他喝一壶的。”他咕嘟咕嘟喝足以后:“好了,不去管他,想不到我会从黑仓屋里跑出来吧?”
  “老赵大哥,带我们走吧!”
  他似乎忘记了他的诺言:“哪儿去?”
  “就是你说的共产党的地界,没有大先生、二先生的那个苏区,能杀他们头,砍他们脑袋的那个地方。”
  赵亮乐了,拳头打在膝盖上:“对,咱们就在石湖干,把它变成共产党的世界嘛!”
  “谁们?”芦花弄得不懂起来。
  “就是我,你,还有他!”他指着惶惑不解的于二龙,然后他建议:“吹了灯,省点油,你们听我来讲一讲,什么是共产党吧!”
  也许,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党课吧!
  夜是那样的漆黑,雾是那样的沉重,然而真理的光芒却像烛炬一样,点亮了他们的心。这时,他们才明白,这世界原本不应该这样污七八糟的,别看魑魅魍魉那样横行无忌,那终究是一时搅浑了的水,会澄净下来的,生活不会永远绝望下去。
  于而龙不由得回想起那漫长的十年……
  就在那一堂启蒙课快要结束,天色即将破晓的时刻,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朝村边银杏树下的草棚走来。这儿本是个乱葬岗,人迹罕至的荒僻所在,于是,这三个人都在黑暗里竖起耳朵静听。
  “是朝这儿走过来的。”芦花悄声地说:“你们先避一避!”
  于二龙把赵亮引出去,让他闪在银杏树旁的柴草垛边,然后回到屋里,想不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刚点着还没亮的油灯火亮里。他认出来了,扑了过去:“哥——”
  “二龙!”哗哗的泪水,从那老实人的眼里,泉也似的涌了出来。
  芦花高兴得难以抑制住嘴角的笑意,张罗着要给他做些什么吃。自从冰上那场噩梦似的灾难开始,一连串不幸的波折,现在总算团圆了,怎能不感到欢欣呢?
  她立刻想起了屋外的赵亮,向于二龙使了个眼色,该把他请回来啦!
  于大龙不叫他走:“别张罗啦,芦花,还是赶紧收拾收拾,趁天亮前出庄,迟了就不赶趟了!”
  这番话说得于二龙和芦花都怔住了,因为他一向优柔寡断,不多说话,大主意都是听别人的,怎么坐了牢,倒变了个样?
  “麻皮阿六手下的人进了陈庄,区公所的臭鱼烂虾都吓跑了,我们也逃出来了,一个土匪头目说,谁要上山入伙,跟他走,天亮,他在山神庙等着。”
  “什么?当土匪去?”
  “还有别的活路吗?我就是回来叫你们一块投奔麻皮阿六的。”
  芦花望着二龙,二龙瞧着芦花,那倒曾经是他们早先想过的念头呵!但是,经过赵亮给他们讲清了什么是共产党,什么是共产主义以后,投奔麻皮阿六,当土匪去,已经不再具有什么诱惑力了。
  扯过一条板凳,芦花按他坐下:“别急,你听我说——”
  于大龙错会了芦花的意思:“你不想去也罢,二龙,你快收拾吧!”
  “二龙也不能去,哥!”
  “你们怎么回事?”大龙盯着他兄弟,希望他能作出一个明白的解释。
  芦花又恢复她那当家做主的口吻:“不光我和二龙不去,你啊也回来,另找出路。”她说这话时,是多么有信心啊!
  于大龙悲忿地:“怎么,再让高门楼抓起来?”说罢转身欲走。
  “哥!”芦花拉住了他,发现他走路有点一瘸一拐,好像受了伤似的,便问:“你怎么啦?”
  “干了一架,告诉你们吧,我已经抢人啦!”
  “哥!”芦花急了:“你怎么能走那条路?”
  “好吧,你们不走那条道,有你们的打算,我不勉强,好,我走啦!”
  于二龙看出他哥误解了。那是他最害怕的那种误解,连忙说:“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有什么打算?”
  他听也不听地调头外出,忽然想起什么,又一颠一簸地走回来,从裤腰里摸出五块亮晶晶的银元,哐的一声扔在桌上:“给你们留着花吧!”
  哦,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是他打劫了赵亮的钱。这时,那个共产党员不请自来地走进屋,热诚地向于大龙招呼:“不打不相识,咱们再见个面吧!”
  谁?于大龙往后一跳,倚住门,准备随时撤退,当他认出正是那个踢肿他腿的南蛮子,火从心底升起,抽出门杠,像饿虎扑食地跳了过来,恨不能生吞了他。
  于二龙连忙搪住他哥的手:“慢着,哥!”
  赵亮估计会碰上这不愉快的场面,镇静但是热忱地一笑,并不畏缩和闪避,充满谅解心情看着。
  芦花叫于二龙松手,厉害地责问着:“你冲他举门杠,你不害羞吗?”
  “他是谁?”于大龙板起脸喝问。
  “是好人,是亲人,是嫡嫡亲亲的一家人。”
  “哥——”于二龙向他解释:“你先住手,听我讲……”
  大龙哪里还有耐性听下去,因为晨曦透过浓雾映白了窗纸,他难以掩饰心头的失望,和被丢弃在家庭之外的怨愤,扔下门杠,扭头冲出门去,很快消逝在茫茫大雾里。
  他们谁也不敢叫喊,因为怕惊动高门楼,赵亮和于大龙一样,都是在逃的罪犯呵!
  世界是多么大呵!但容不下几个真正的人,呵!那阴惨惨的、多雾的昨天啊!
  这五块珍贵的银洋,芦花一直在身边珍藏着,度过了多少急风暴雨的岁月,经历了多少艰险曲折的路程,甚至在最饥饿的情况下,也不曾舍得为她自己动用,一直用块蓝花布包着,因为五块银元联系着两位牺牲的同志,于大龙和政委赵亮。
  于而龙记得芦花识字以后,在每块银元上都刻上一个字,凑起来正是他们俩的名字,作为永远的纪念,还说等他们的女儿长大了,给她在出嫁时压箱底呢!现在,无论于而龙怎样设想,怎样猜测,也设想不出究竟是个何等重要,何等紧迫的情况,才拿出五块银元当做船钱。而且在沙洲上枪响以后,发现了她,在最后停止呼吸以前,她完全来得及讲出来的,但那阴险恶毒的最后一枪,再没有那么准地击中了喉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露出她是有许多话要讲的,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直到闭上眼睛以后,她才坦然地安静下来,脸上出现了往常她固有的,充满信心的微笑。
  三十年的不解之谜啊!
  
  远处,舢板的前方,传来了报晓的鸡啼,于而龙知道,三河镇快要到了。马上,那场恶战的回忆,扣住了他的心弦。
  经过政委阳明在船舱里那番谆谆教诲,于而龙决计不去攻打县城,而是要把驻防在县城的鬼子队长大久保诱引出城来敲他一下。
  人越打越狡猾,仗越打越聪明。
  他们埋伏在陈庄和三河镇之间的蟒河河堤上,和现在一样,夜是深的,雾是浓的,惟一不同的是季节变化。那时是初冬,战士们的棉衣还没有着落,不多会儿,寒雾浸润到骨头缝里,冷得直打哆嗦。
  王纬宇在陈庄早打响了,但城里仍旧毫无动静,冷风凄凄,他们埋伏下的二十多个人——仅仅一个狙击排,由于而龙率领着——早等着不耐烦了:“怎么回事?大久保看《三国演义》入迷啦?”
  于而龙保持沉默,他知道,陈庄炮楼此时正在电话里,向大久保紧张地求援。他曾向王纬宇交待,一定要打得狠些,打他个措手不及,等到狙击排枪响以后才掐电话线。
  王纬宇那时真是条汉子,屁股上挎着驳壳枪,腰里掖着美式转轮手枪,和七八枚手榴弹,他说:“放心吧!我会把他们敲得魂灵出窍的。”
  而大久保却不是鲁莽的军人,他大概估计得出,于而龙会在三河镇的镇上埋伏,因为那里河道狭窄,而且房屋是绝妙的工事。但老练的帝国军人却揣摸不到于而龙牌下押的什么注,是围点打援,目标朝着他?还是狙击着他,拔除陈庄炮楼?
  大久保有点汉学基础,尤其喜欢看《三国演义》,不是那种只知杀杀杀的法西斯,当然也不是绝对不杀,有时还搞搞攻心战。
  有一回,他给于而龙写了封亲笔信,那一笔汉字,比于而龙写得漂亮,内容却是些陈词滥调,什么你我都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各保其主,还要求和于而龙签署一份君子协定:湖西他不来扫荡,湖东也不要去骚扰他。最根本的一条,要把芦花从湖东撤回,因为那个女指导员的枪法,成了伪军的丧门星,他们甚至以挨芦花枪子来赌咒发誓。于而龙懒得去理他,可来过几回信,他上了脸,干脆要求派代表会晤,还约好了时间地点,联络办法。于而龙让传话人转告他:“你去告诉大久保,我只有一个回答:‘狗屁少放’,就照原话对他讲,湖西湖东都是中国的地方,我愿意到哪就到哪!”
  据说大久保听到四字真言以后,倒抽一口冷气,摇头叹息:“于而龙的礼貌,大大的没有——”
  
  “你应该懂得最起码的礼貌,明白吗?这是一种需要。为人处世,礼貌总得讲一点,绅士风度嘛,干吗搞得半点水平都没有,老同志嘛,人至察则无徒,不糊涂不做阿家翁,要体现出一点传帮带的肚量。”王纬宇摇晃着硕伟的身躯,侃侃而谈,指责他最起码的交情都不讲。
  “你是有所指?”
  “当然,该让若萍给你带点泻盐回来,好好泻泻火!”
  王纬宇那时在老徐的推荐下,兼管了部里面属于上层建筑方面的事情,工厂里已不大见到那辆上海车了。
  “老于,你太不够朋友。”他还在唠叨不休。
  于而龙早知他的来意,但是却说:“我还不大明白,横竖办公室只有小狄,我的旧班底,你直截了当也无妨。”那个已经有个娃娃的妈妈,仍是那小巧玲珑的样子,似乎她有着青春永驻的灵丹妙药,笑笑,站起来要走。
  “不碍事,小狄,你给评论评论,这位你的老上级,是不是比过去心胸狭窄,变得小肚鸡肠?”
  小狄粲然一笑:“要看从哪一方面讲了。”
  “你看,人家多么宽宏大量,虚怀若谷,把他从干校请回来,决心谅解他,把厂里的生产大权交给他,小将们不是表现出一种高尚的革命风格吗?”
  “大势所趋,不得不这样,总是要有人收拾残局的。”瓷娃娃似的小狄倚仗和王纬宇熟悉,不在乎地说:“也许王主任不大喜欢听这种话的。”
  王纬宇对于而龙说:“可你好,上任才几天,心血来潮,在白金坩埚上做什么文章。”
  于而龙想:你去看一看后门守卫室里那根木桩吧!
  “老兄,我再一次提醒你,千万不要别出心裁,干扰大方向,难道你看不出来,夏岚他们那个写作班子的文章,和那些讲整顿的中央文件,在精神上有什么差别吗?不要糊里糊涂地再犯错误,栽跟头!”
  “照你意思,不应该追回白金坩埚?”
  “现在是芝麻与西瓜的关系。”
  小狄插嘴:“西瓜抱不住,捡芝麻也可以。”
  “我看你又该去职工食堂卖饭票了!”王纬宇笑着说。
  “王主任,你不要以为我多么羡慕眼前的工作。”
  “那不是你的老上级,点名要的台柱吗?”他讥刺地说。
  她毫不在乎地回答:“确实如此,要不然我还不来呢!别人愿意怎样想,随便。过去,把我说得那样不要脸的时候,我都无所谓,现在——”
  于而龙心想:“跟他说那些干吗,傻孩子”别过脸冲着王纬宇说:“那么,白金坩埚应该留着炖小鸡吃?”
  “实验场就丢掉了几个白金坩埚么?”
  “只剩下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坩埚,不过是牛身上一根毛而已,老于,你很懂得资产阶级的新闻学,制造出一个哗众取宠的题目,煽动舆论,夏岚对你的分析,半点不错。”
  “哦,那可是个行家里手。”
  “不过,你放心好了,既然你挑战——”
  “谢谢你的提醒,我不那么神经脆弱!”于而龙要不是打游击,还不回来呢!
  “我给你戳穿吧,老兄,无非白金坩埚在康‘司令’手里,他是高歌的一个小兄弟!”
  于而龙狡狯地一笑:“正因为他是高歌的左膀右臂,所以起个带头作用不更好?”这句话使得在生产指挥组来回踱步的王纬宇停下了脚,惊奇地打量着旧日的游击队长,分明是要掀起一场论争的意思。那副吃惊的眼神,就好像在拳击场上,一个已经被打倒在地的对手,在裁判数到九的时候,突然苏醒过来,并且挣扎着站了起来。
  妈的,让你逃脱电工室那一关,实在是绝顶的错误。王纬宇想着,脸色黑沉了下来。
  于而龙从来不想不宣而战——这一回到石湖来是惟一的例外——“告诉你,老王,我并不是要做官才回厂的。讲得明白些,是为实验场,为动力科学,才坐在这里。我是共产党员,我是中国人,我要工作,要战斗。”
  “你知道同谁在战斗么?”他又恢复常态:“那小康背后仅有一个高歌吗?高歌背后又有哪些人物,他能见得着的那些头头脑脑,你未必能见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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