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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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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一个耳光把那个求婚者扇走以后,做母亲的便担忧地问:“莲莲,你不该这样任性胡来,应该认认真真地考虑一下啦!”
  于莲又止不住地笑了:“看来,妈妈恨不得我赶快嫁出去呢!”
  “不能永远这样。”
  “放心,我不会让二老大人养我一辈子的。”
  “姐姐——”那个舞蹈演员凭着那种女性的敏感,狡狯地一笑。但是,很遗憾,无论是于而龙,还是谢若萍,都不曾注意到于莲白了柳娟一眼。而聪颖的演员马上懂得了她的潜台词,嫣然一笑回去听那“雨中的白花”了。
  “你们猜猜,今天我碰见谁啦?”
  谢若萍突然提出来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但是两位听众都懒得搭腔问一声谁?好像父女俩都能预卜到她碰上的,准不是什么感到兴趣的人。果然,谢若萍见父女俩毫无反应,便自己讲了:
  “小农他爸今天来医院了。”
  于而龙连问都不想问一声这位以往的亲家,虽然他是在某某工办和部里都是相当显赫的人物。但是于而龙生就的脾气,没办法,就是不买他的账。其实只消他一句话,于菱就可以回来,但哪怕死,于而龙也不朝他开口。
  他老伴直是解释,因为她完全理解那位官运一直亨通的老徐,对周浩,对于而龙,对所有和他不唱一个调调的人,是想方设法要做到或是投入他的麾下,或是离开他的眼前,直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而且他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只要他一天不离开这个世界,他会一步一步地或打或拉,又打又拉地达到他的目的。“他主动地跟我打招呼,挺热情,又有医院的头头脑脑陪着,我是科主任,躲也躲不开。”
  两位听众既没有责怪她不该去接触这位显贵,也不曾表示赞赏她去应酬这位表面温和、内心残忍的政客。——是的,这是我们社会产生出来的畸胎。
  “他都不知道菱菱被捕的事!”
  于而龙在肚皮里骂着:“装蒜!”
  “还叹了口气,得想法弄出来才是——”谢若萍当时差一点点就要向这位大人物张嘴了。但是,她是于而龙的妻子,丈夫的骨气,使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于莲坐在沙发扶手上,给她妈梳弄着头发,也不说话,因为一想起原先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家庭,怎么也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
  “后来,我们那位热心肠的院长,跑来对我讲,小农现在很后悔,很苦恼,给他介绍了几个,都看不上,不是拿不出手,就是没点水平;老徐也埋怨他老伴,事情全是她搞糟的,办得太鲁莽,太不慎重了。”
  两个人分明不愿听牧师讲道式的话,可又不得不听下去。说实在的,听不入耳的话,偏逼着自己去听,正如不愿看的狗屁文章非要看一样,也是一种活受罪的表现。于莲拦住了她妈的话头,提醒地:“妈,什么时候,又白了一绺头发?”端详着天花板的老头子是个直筒性格,他把于莲含而不露的话,一语道破:“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结果。”
  医生给气得哭笑不得:“你们爷儿俩,真算是死爹哭妈的拧种了。”
  于而龙站起来,望着墙上镜框里珂勒惠支的版画,那是于菱突然被捕以后,于莲从一堆藏画里找出来挂上的,那画面上是一个失神的母亲,捧着她死去的孩子。哦!看上去是怪触目惊心的。
  “你们那个婆婆妈妈的院长,也打算学王纬宇的样,讨好巴结这位大人物,拿莲莲作为祭坛上的牺牲品?够了,你应该直截了当地回绝她,我们不愿意把女儿再送进那种人家去。别看他侯门似海,我不羡慕。那个小农,还从事尖端科学的研究,会毫无一点丈夫气,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拿骑兵的话说,是匹劁大发了的马,连点精神劲都给骟掉了,小农除了不会生孩子以外,跟娘们儿有什么区别?有一回,我看见他津津有味地钩花,编什么尼龙丝小玩艺,好没出息,我问他,这和你那抛物线方程有什么联系?你们猜他回答什么?‘指望我去得诺贝尔奖金吗!’是啊,他只能是拴在他妈裤腰带上的宝贝,要不,就去当面首或者男妾,现在不是有人正津津乐道吗?”
  “你看问题太偏激,按说像那种家庭出来的孩子,完全可能是个纨绔子弟——”
  “这类畸形的变种更坏。”
  谢若萍不理他,转过脸来问她女儿:“莲莲,你再认真地考虑考虑,一个能以你的意志为意志的丈夫,小农倒是蛮合适的。而且我想,或许对菱菱有利!”
  老头子火了:“你倒是去跟那种鼻涕虫,过几天试试看。”
  
  于莲从国外留学——严格讲,应该是进修——回来以后,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追求她的,关心她的,旧雨新知使老房子,他们家原来居住的那套四合院,电铃整天响个不停,来来往往的年轻人,进进出出的艺术家,弄得厂部保卫处长老秦,那个大个子,婉转地向于而龙提出意见。他只好向处长解释:“可惜你没个成年的女儿,否则,就能体谅我目前的处境了。老秦,我总不能在大门口贴个布告,写上‘求婚者止步’吧?”
  做爹娘的终于找了个适当机会,同越长越标致的女儿,谈谈她的终身大事。于而龙记得她在小学时,有一次选几个孩子给外国元首献花,她未被挑中,气得回来骂镜子里那个眍眍;;的小女孩,没点样。但是,女大十八变,现在,甚至一位电影导演都坚定地约她去试镜头。老两口才一张嘴,问所有追求者中间,她比较倾向谁时,于莲干脆痛快地回答:“他们纯粹是瞎起哄,我已经有了。”
  “二老大人”吓得张口结舌,半天才想起来问:“是谁?”
  她不说。
  “在哪儿?”
  她依旧不说。
  做妈的思路要开阔些,因为那时她才回国不久,连忙问:“是中国人吧?”她知道,女儿是个相当任性的女孩子,她真敢给你招个洋驸马回来。
  “中国有六亿人口,我干嘛找外国人呀?我只说一个条件,看看你们的态度吧?”
  老两口像进了考场似的,静听主考官发落。
  于莲不慌不忙地说:“别的我先不谈,头一条,他父亲原来是个民主人士,后来是个右派,你们干不干?”
  右派分子和番邦驸马相差几许,那怎么能行,谢若萍首先抗议:“别再往下说了,莲莲,我跟你讲,不行,毫无考虑余地!”在她眼里,右派两字,同她在显微镜里所见到阿米巴、杆状细菌、立克次体是差不多的东西。“莲莲,你也不想想,咱们怎么能同那种人家攀亲?”
  “不过,那位民主人士不在人世,已经死了。”于莲又补充了一句。
  “人死了,可填在成分栏里那四个字,永远活着,一代、两代、三代都得背下去。”
  于而龙记得当时于莲介绍过,好像那位民主人士还是给革命做过一些贡献的。但是他终究不能够脱离现实,视野的局限,文明的程度,各式各样的禁忌和桎梏,总是还要束缚住自己的思想,正如卢梭曾经哀叹过的:“人,生来本该是自由的,却处处受锁链的束缚。”所以事情就弄到女儿这种离婚寡居的结局了。
  他谴责着自己:怪我吧,莲莲,怪我头脑里那个鬼,非但不敢支持你,相反参加了由你妈和王纬宇两口组成的说服阵营,劝你回心转意,和那个我们既不知道姓名,也没见过一面,更不了解其品行的年轻人决裂,是多么残酷啊!
  罪孽啊,任何倒行逆施的罪孽,总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历史证明了这一点,原谅我吧,莲莲……
  于莲对大家的意见,自然要抗拒:“不!”
  说服阵营异口同声也说出同样的字:“不!”而在这个合唱队里,王纬宇的嗓门最高。
  两个“不”字,总要有一个认输,在这方面,姐姐就不如她弟弟,于菱是多么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呵!无论人们怎么反对柳娟,他不为所动。而画家,正如廖思源剖析自己那样,知识分子身上的哈姆雷特味道要多一些,疑虑重重,瞻前顾后。结果,于莲拗不过大家,只得屈服了。
  在老房子的葡萄架下,吃着还没熟透的玫瑰香,王纬宇正夸夸其谈地谈论着爱情,也不顾他那位编辑的斜眼藐视,越说越来精神:“……莲莲,相信我的话,初恋是有很大的盲目性的,而且绝对不会成功的,即使勉强结合在一起,那也不会幸福。初恋,是一杯苦酒,抿一口就可以了,叫做浅尝辄止——”
  充满了嫉妒心的夏岚讽刺地说:“你可是大口大口地饮呢!”
  “嗐,别提我吗!莲莲,天涯何处无芳草,年纪还轻,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会找到一颗更堪匹配你的皇冠上的宝石。”
  ——于而龙这会儿才领悟到,怪不得他嚷嚷得那么凶,敢情那时候,他就埋伏下一个徐小农了吧?
  编辑赶紧劝喻:“女人都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说真的,少女时代,多梦季节,有那么一点幻想;但爱情离不开现实的土地,政治和革命是考虑任何问题的一对翅膀。”
  “我不想那么多!”她挺着充满青春活力的胸脯回答。
  “社会,亲爱的,你生活在这个社会里。”
  谢若萍强硬地说:“没有商量余地,首先从我这儿。”她举起竹剪子,挟下一大串葡萄,放在消毒水里,招呼客人们吃。于莲的爱情,也像没熟透的果实,给人们生生剪断了。
  于而龙从心里讲,当时也不怎么同意有这样的亲家。死了,并不等于结束,甚至只是开始。但听他们说得太过分了,便不由得心头火起,怎么?是洪水猛兽吗?他反驳着:“照这样讲,鱼找鱼,虾找虾,那莲莲该回石湖去找婆家,她是渔民的女儿。”
  于莲高兴了,她认为她爸在支持她,心里充满了光明和希望。
  她知道,客人是后排议员,最有发言权的是石湖上的游击队长。
  她妈妈深知严酷的现实:“莲莲,你死心吧,除非哪天我闭上眼,可以随你,我要对你亲妈负责,你,一个烈士的女儿,怎么能嫁到那种人家去当儿媳?笑话。”
  “一个国民党,一个共产党啊!”王纬宇插了一句:“应该从这个原则高度认识。”
  谢若萍语重心长地说:“莲莲,也许这样说有点不大符合组织原则,好在都是党员,连你爸都未必知道,纬宇伯伯才在老徐那儿看到一份报中央的名单,准备提拔几位司局长担任副部长,其中有你爸爸的名字。莲莲,你想,为你父亲考虑考虑,有那么一门亲戚,究竟有利,还是不利?”
  于莲举着葡萄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孩子,责备你的爸爸吧,当时,他脑袋里的那个鬼,也被副部长三个字给迷惑住了。结果硬让你割断了那显然不应割断的爱情。如果当时你要让我看一眼那个年轻人,我又会怎样呢?
  而且,还仅是一个开端,错误是逐步酿成的。徐小农出现了。尽管你并不爱他,但那个初看来是眉清目秀的留学生,却是老徐的独生子,把所有的求婚者,在他的物质攻势前头赶跑了。哦,又导致了那桩不幸的婚事。
  作孽啊!莲莲,我头脑里那个鬼。
  真的,要是你亲生妈妈还活着,那个指导员,也有这种女人的现实主义吗?
  
  从密密的芦苇上空,飘来了高音喇叭广播的歌曲声,陈庄,快要到了。
  过去打游击的时候,是凭鸡叫狗咬,来判断村庄的远近。如今,广播喇叭却是最忠实的向导。当于而龙拴好船,登上岸的时候,王小义和买买提,两个当兵的正大声歌唱,半点也不害羞地制造噪音。因此,他向人家打听什么,不得不提高八度。他记起那年拿下陈庄,召开祝捷大会,向数千乡亲讲话,也不用如此费劲,恐怕爱迪生或者马可尼,听到这种震耳欲聋的歌喉,也会后悔自己的发明。
  他看到原来挂着王纬宇家“兴怡昌”招牌的蛋厂、丝厂、机米厂、洋广百货店,如今大都变得丑陋破败,完全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乡亲们对他南腔北调的语音,先感到新奇,继之看他的行头,觉得有点怪,再一听他要寻找的船家,更是惊诧不已,倒好像他是从火星土星上来,询问唐代宋代的事情似的。
  “介绍信?”人们伸出手来:“或者证件!”
  没有介绍信,就像没有路条,会被儿童团当奸细给抓起来的。
  糟糕,他走得匆促,疏忽了虽说细小却颇为关键的证件。过去,都由他秘书小狄经手的,而且不论到哪,车接人迎,谁也不曾向他讨过证件,没有人长那豹子胆。但是现在,找不到办法证明你是好人,那么,就不能排除你是个坏蛋。
  疑神见鬼、草木皆兵的警惕性,但在水生留给他的那包过滤嘴香烟前解除武装,一位乡亲自告奋勇陪他去找。
  他领着于而龙穿过了大街小巷,三十年来,陈庄变得全认不出来了,叨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向导,抽了第三根烟以后,嗓门快赶上王小义和买买提了。
  “……算你走运,碰上我,你想想,一个搭客载货的船家,只有过湖时想着他,上了岸,谁还惦着,早扔脑袋后边了。可我们那时打游击,就不敢得罪船家,他妈的,后面国民党追着屁股撵,白哗哗一片水挡在面前——”
  “你打过游击?”
  “当然。”
  “在哪个支部队?”
  “那还用问,石湖支队呗!”
  ——于而龙,于而龙,你这个当队长的,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吧!你率领的战士,竟有一个只知道撅起屁股逃命的胆小鬼……
  “麻烦,给支烟。”他第四次伸出了手。
  看那没出息的样子,于而龙真想掏出手枪敲掉他,石湖支队哪有这号孬种熊包,然而口袋里却没有枪,只有一包纸烟。他打量着于而龙,拿不准主意是整盒拿走,还是抽一支?可能外乡人的气色不大顺当,便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根,然后赔笑地说:“还得麻烦借个火。”
  于而龙递过火柴,不相信地问:“你真是石湖支队的?”
  支队的战士他大半熟悉,而且绝大多数都在樊城攻坚战牺牲了,他会是于而龙的战士?纯粹是丢脸的败类,甭说那些他指挥过的游击队员,就是跟他在王爷坟干了二十年的骑兵,敢说没有一个像眼前这种豆腐渣式的孬包。高歌就气得直跺脚,他对那些骑兵,那些早年进厂的工人,和于而龙的感情联系,某种精神上共同的地方,恨得咬牙切齿,曾经诅咒过:“总有一天,把那一个个小于而龙都打倒,就像八国联军对付佛香阁上的佛像一样,个个脑袋都给他砸掉,这才能彻底搞掉于而龙。”
  这位曾经是游击队员的豆腐渣大言不惭地说:“我哄你干什么,外乡人,石湖支队如今不是什么香饽饽了,早先,提起打游击倒是蛮光荣的,现在,全完了,连于而龙都垮台了。想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脚一跺,石湖乱晃,如今趴下了。”
  “你认识他?”
  “当然,老交情了。”
  如今这种当面撒谎而不脸红的人,于而龙见得太多,连戳穿的兴趣都失去了。说实在的,因为戳不胜戳,而且越戳越多。看那满嘴唾沫星子乱飞,薄嘴片像缺氧的鱼那样,浮在水面吧唼着唇吻,肯定是他离开石湖以后,王纬宇当队长时吸收进来的一批,转为正式建制又被淘汰掉的。他谎撒得无边无沿,慢慢地,他在游击队长的眼里,只剩下一张嘴,一张满口喷沫的嘴,甚至四周的空气都给染上了干唾沫的臭烘烘味道。
  “到了。”向导终于站住脚。
  一座半新不旧的房子,出现在面前,但是遗憾,门上横着一把铁锁。
  “这家就娘儿俩,我来叫叫。她姑娘叫珊珊,可是个闹腾过一阵,了不得的人。”
  看样子,他又要无穷尽地演说,于而龙止住了他:“是不是这家老爷子已经故去,只剩下孤儿寡母?”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后悔莫及了。
  他仿佛头一回听到似的:“什么老爷子?”
  闹了半天,他还不知道于而龙要找谁,游击队长无可奈何地又解释一番。
  他歪着脑袋辩解:“珊珊娘就是船家。”
  “我要找的是位老爷子,明白吗,跟你差不离,话多。”
  他做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陈庄除了珊珊娘,还有谁是船家?”于是扯起脖子喊:“珊珊娘!珊珊娘!”
  左邻右舍都给惊动了,很快围来了一群乡亲,珊珊娘的菜园遭了殃,踩倒了不少棵结荚的蚕豆,要不是珊珊娘去探望生病的哥邻居们这样讲的肯定是不依不饶的。于而龙下决心撤退,还是寻找舢板回柳墩,吃老林嫂特地做的马齿苋馅饼去吧。
  啊!他看到舢板赶情就拴在近处的河岸边,原来是被自称的游击队员欺骗了,他为了多抽几支烟,不惜领着于而龙兜了个大圈子。这位回乡的游击队长难堪地笑了,一个人没落到哄支烟抽的无聊境地,实在够可悲的,于是把那包剩下的烟塞给他,向他告别。
  他怔住了,那飞薄的嘴片子竟说不出什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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