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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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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马,当过骑兵团长的于而龙,怀有特殊的眷恋之情,他忘不了他那无言的忠诚战友“的卢”,是怎样掩护了他而惨死在黄河滩上。还是不要回忆那些场面吧!人可以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而那无言的伙伴,只能在泪水盈盈的眼睛里,流露出在生死诀别时对于而龙的依恋,它那温湿的舌头,无力地舔着骑兵团长的手,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马,有着一双在动物中最良善的眼睛,所以,五十年代,他率领整个骑兵团在王爷坟建厂,是怎样说服动员战士们才同这些军马告别的呀!一个呼啸冲杀的骑兵,和躲在洞穴里冬眠的青蛙,是两种多不相同的概念啊!
  接着屏幕上走来了支部书记,开始讲述人所共知的真理。于莲坐在她爸的写字台上,居高临下地发表着议论:“我们国产艺术家的最大特点,就是碎嘴婆婆,没完没了的交待,也不怕观众耳朵长茧子。”
  谢若萍说:“有些外国片子,跳来跳去,我就看不明白,半天,弄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所以妈妈只能看吃了巴豆霜的艺术家的作品!”
  谢若萍学过一阵中医,忙问:“干吗用这味泻药啊?”
  “好噼里啪啦一口气全都拉出去呀!”
  于而龙捧腹大笑:“那你呐?画家!”
  “我岂能例外,不过,我服的是黑白丑”她笑倒在写字台上:“因而泻得不那么爽快,人家这才管我叫印象派,等到把我赶进了追谣学习班,干脆,大便干燥,得了秘结,连个屁都没——”
  这时,只听得电视机嘎嘎响了两声,荧光屏上出现了许多亮点,人物影像如同得了精神分裂症似的颤动。谢若萍埋怨:“莲莲,看你疯的,把电视机都震出毛病来了!”
  偏偏于菱不在家,去年十月以后,他从遥远的沙漠那边“假释”回来,一如既往,毫不服帖,除了高能物理和那位舞蹈演员外,似乎还有些值得他关注的地方,例如搜寻广场上的诗歌啦!研究无神论啦!所以家里的事情,根本指望不上他。但属于近代文明的产品,只有他敢乱捅两下,现在无论是书记、大夫、画家都只能束手无策。那个不服老的车把式,他的脸形一会儿变成长的紫茄子,一会儿变成扁的西红柿。大凡陡然间红得发紫的人物,总不免要时长时扁,以适应环境。于莲觉得怪好玩,只是嘻嘻地笑着,谢若萍拔去插销,命令抽雪茄的于而龙:“去楼下请廖总家那个大学生来看看吧!”
  “人家正经是研究生呢!”
  “他好像懂得一点电视。”
  “废话,陈剀是专攻电子学的,跟咱莲莲一样,也是出国喝过洋墨水的。反正糟蹋人才也不当回事了,弄到石湖县没完没了的改造、再教育,不过,他始终在钻本行。”
  “那麻烦你去请请吧,既然这样投你脾胃。”
  “对不起,你不是劝诫我避讳一点。”
  “水牛!”她亲自下楼去了。
  于莲坐了起来,理了理衣衫和头发,问她爸:“你觉得那个直冒傻气的书呆子,是不是挺可笑?”
  “我不赞成世俗地看人。”在于而龙的印象里,陈剀一头扎在学问里,使于而龙钦佩外,特别是那一回于莲讲了追谣学习班,逼着她交出后台,甚至那个出卖她的艾思,都把话说透到这种地步:
  “你只要说出两个字就万事大吉了!”
  “那我就说你,艾思,正好两个字。”
  “!人家要抓的是周浩,这你还看不出来?”
  “我爹妈没有教过我这样卑鄙、无耻,就像你一样。”
  正当逼得无计可施的时候,于而龙找廖总琢磨对策,陈剀一听:“那不简单,听敌台是我职业许可的,说我好了。”
  “你会吃不了兜着走的。”于而龙感谢他的好意。
  “唉!我也不怕再丢掉什么了。”
  他觉得他不是个书呆子,是个很深沉,有内涵,懂事明理的年轻人。“莲莲,你那样菲薄陈剀是不对的。”
  他那明眸皓齿的漂亮女儿,抖了抖秀丽的长发,莫测高深地一笑。
  门推开了,谢若萍客气地招呼客人进屋。陈剀长得高大颀伟,有副学者派头,但待人接物,应酬交际却有些不在行。他显得有些局促拘谨地向于而龙点头,也许一篇论文,拖了两年没着没落,使他有些歉然老实人总是把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揽在身上。加之书生习气也真是没有法子,至少也得懂一点对于女性的礼貌呀!于而龙纳闷:或许他近视眼,或许他过于腼腆,竟对公主殿下,连眼都不抬;不过,姑奶奶竟然没有光火,通常有这样藐视她的宾客,早扭着腰肢走了。但她坐着,而且拿起她妈的毛线活,有一搭无一搭地织着。
  陈剀扑向那台电视机,好像是摆脱困难处境的惟一办法。他一旦工作起来,就换了一个人了,生气勃勃,那份专注的劲头,就仿佛屋里的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端给他茶水,他嗯嗯,递给他糖果,他也嗯嗯,于莲忍俊不住地窃笑。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话是半点都不错的。陈剀三下两下,那个车把式又出现了,正在挥着鞭子,准备重新上阵,殊不知翻车的命运正在等待着他咧……
  他站起来,搓搓手,皱着眉头:“好像有人不在行地调整过,线路给搞乱了,恐怕还是要送到正经的地方去修理一下,因为手头没有什么测试仪器,彩色不会太理想,先将就看吧!”
  “菱菱,菱菱……”全家都埋怨这个家里家外,到处闯祸的家伙了,看来,电视机是他搞糟的呀!
  茶水也没喝得一口,拔腿走了,留也留不住。谢若萍直抱歉地:“对不起,担误了你……”
  “那么多年都担误了,也不在乎的!”陈剀的下半句话,谁知是不是想说他本来早就可以把论文拿出来的,无缘无故浪费了两年,结果黄瓜菜都凉了,还是有别的用意呢?他的语声随着人影,被谢若萍送出门外去了。
  “一个人,还是有点追求、有点向往、有点理想,活着才有点意思。”
  “爸,你挺欣赏他!”
  “当然,凭他锲而不舍的劲头,会打开他那座天国的大门。”
  “天国的门早闭上了,一个天生注定的失败者。”
  于而龙大声抗议他女儿的宿命论:“不会的,不会再那样下去的,有希望啦。”
  但是在屏幕上,那匹马惊了,车翻了……
  那天晚上,于而龙久久睡不着,一个问题萦绕在脑际,又要上阵了,第一个回合,就得先回石湖,弄个分晓。但是事隔三十多年,会不会白费工夫?甚而至于翻了车?迷迷糊糊地被他老伴的啜泣声惊动了:“你怎么啦,若萍!”
  她还没有休息,坐在她床边的软椅里,给于莲织毛衣,她平静地说:“你睡吧,明天礼拜,我多织一会儿。”
  他披上衣服:“别瞒我,白天的争吵,使你不愉快了。”
  她叹口气:“关键在你不死心,二龙。”
  看样子又要争论,于而龙点燃了雪茄,准备听他老伴的絮叨。

  “要是莲莲的妈活到今天,她会支持你吗?”
  于而龙不大相信,那个英姿勃勃的女指导员,会流着泪水,婆婆妈妈地劝说自己算了,卸妆吧,已经表演完了,退出舞台吧!
  “芦花也决舍不得你再去摔跤,跌得头破血流,我看你就收兵回营,让我也随着过两天安生日子吧!”
  于而龙观察着那缕缕的青烟,沉默着。
  “二龙,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我认为你直到今天,也不大懂得什么是女人的心理?”
  女人的心理,从来没听说过的新鲜题目。
  “自打你出事,整整十年,我就没消停过,先是莲莲,后是菱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算彻底看透,人要正直地活在世界上,真是不易啊!你怎么就不长点记性,非得耗干了这盏灯油才算罢休?”
  “只要有一滴油,也不能丢手,若萍,让我回石湖去,让我跟他们干!现实生活决不能像你描绘得那样绝望!”于而龙晃着头,望着这个曾经在炮火里,奋不顾身抢救伤员的白衣战士,会说出这样看破红尘的话。
  “你已经较量了一次,差点送了命!”谢若萍说,“你从干校回来那年,要老实待着,哪至于!”
  于而龙从床上跳下来:“若萍,若萍,你以为挂着脚镣跳舞,是一种享受吗?”
  “那你还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活!”
  “实验场加上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将军’说得好,石湖总得有人在坚持斗争。”
  “那么,明天,‘将军’怕不仅仅要你陪他钓鱼吧?”
  “谁知道,老徐好容易把他从部里挤出去,一统天下,能欢迎他再回来碍手碍脚?”
  然而那位消息灵通的笔杆子没有说错,周浩回部里了。
  于而龙怎么办?只得跑步上前,他在心里对谢若萍说:“原谅我吧,老伴,在‘将军’面前,我永远是一个兵!”
  《步兵操典》这样写道:
  “兵之第一职能,乃是战斗!”
  是的,这位骑兵团长又一次策马扬鞭往前冲锋了!
  
  “秋,吃好了吗?咱们该来对付这条红荷包鲤啦!”
  那小孩咧嘴一笑,笑影里多少还有一点他爷爷——和于而龙同时揭竿而起的战友——那和颜悦色的模样。
  “这回主要看你的啦!要划得让那条老江湖,不知不觉地听咱们摆布才行,秋,动手吧!”
  只见他像个老练的船工,前倾着身子,紧握着双桨,小舢板在他手下控制着,灵巧地在石湖上无声地滑动着,因为鱼类的听觉要比视觉更敏锐些。
  说实在的,于而龙目前并未占有什么优势,尽管鱼上了他的钩,但距离胜利还相当遥远。该死的尼龙丝只有十磅拉力,要把老江湖弄到手,确实需要点本领。
  水下那个对手马上觉察了,好厉害,一个水花从深深的湖底泛了上来。于而龙不由得苦笑,这场假戏非得下力气真唱不可了,尽管他十分同情这条不幸上钩的大鱼,而且将心比心地体谅到它的处境,是并不那么愉快。可他不能当着孩子,把钓丝放掉,那不西洋景全都拆穿了么?
  对不起,红荷包鲤,我得把你弄到手!
  他回忆起他怎样制伏“的卢”的办法,那匹桀骜不驯的劣马啊!曾经使他渔民出身的,新到任的骑兵团长,出了多大的洋相呵!在全团的一次集训检阅里,当着几千双上级、战士和乡亲们的眼睛,把他从马背上颠了下来,而且是在冷不防的情况下,来了个嘴啃泥,丢人哪!他知道那些骑兵在笑话他,一位不会骑马的骑兵团长。但是,过不了多久,在全团出了名的烈马“的卢”,不也在他的胯下,驰骋于解放战争的沙场上吗?即使最出色、最勇敢的骑手,也不能挑出他们团长骑术上的什么弊病了,要知道,于而龙为“的卢”花了多少心血呵!
  看来,老江湖要比“的卢”难以应付,刚柔并济可以驯服烈马,但红荷包鲤未必听他这一套。听,从钓丝那端传来了它的咆哮声:“支队长,我们都是风里浪里的过来人了,难道你以为,我不懂你们想搞些什么名堂么?”说着它摆动了一下脑袋,乖乖,那力量之大,不仅他,操桨的秋儿都觉察出来了。他们立刻屏神敛息地等待,等待着它的反抗。总算幸运,它懒得发脾气。两个隔代人交换了个眼色,继续慢悠悠地牵着老江湖,朝埋伏好的伏击圈引过去。
  所谓伏击圈,也就是湖水比较浅一点的地方罢了。
  牵着鱼的鼻子走,并非难事,但要牵一条有点身份,有点重量的庞然大物,确实是需要技巧、耐性、经验。凡是大家伙、老家伙,都是自尊心相当强的,正如龙有逆鳞一样,要摸透大鱼的脾气,很难掌握得恰如分寸,而且水下千变万化,是个莫测高深的世界。这时,经验就成为决定性的因素了。只有姜太公凭幸运钓鱼,其他人都得凭经验钓鱼,反对也不行,当然,反对也可以,那就弄不到鱼吃。
  想到这里,于而龙笑了,秋儿弄不懂爷爷辈的人物,有什么事使得他这样高兴?竟笑出了声!
  孩子怎么能知道呢?于而龙在干校时,那农场周围的湖塘水洼,可叫他一个倒霉人物露足了脸。
  也许因为那些骑兵和早进厂的青年,无论怎样启发、诱导,以致施加压力,他们的觉悟总是提不到新贵们所想达到憎恨高度,不但恨不起来,甚至丝丝缕缕划不清界限,于是,他从那个九平方米的“优待室”给撵了出来,送到干校的“特别班”来了。
  有什么办法呢?撵都撵不走,赶也赶不跑的觉悟不高的人,总是踅到大仓库后面的“优待室”来,趁着警卫人员眼错不见,塞过来一个油纸包好、食堂小卖部出售的酱肘棒,或者一张通风报信的小纸条,告诉他应该提防谁,什么人在揭发些什么,这些人当中,有于而龙认识的,熟悉的,也有面生的,或者压根不曾见过的。他们不把于而龙看做是那个大字报上描绘出来的,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使那个隔离反省的厂党委书记觉得温暖,好像久寒的冬天里,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晒着一样。甚至最滑稽的,来了一伙人扬言批斗,把他架走了。结果,给弄到一个车间角落的小屋里,好酒好烟款待他一顿。
  “你们快别这样搞了,将来把戏拆穿,你们要吃苦头的!”于而龙甚至央告这些关心他的人。
  “你还看不出来,他们要折腾散了你。你得吃,得喝,留得青山在呀!老厂长……”
  于而龙记得最清楚的一回,在一次疲劳轰炸式的批斗以后,喷气式坐得他腰再也直不起了,就踉踉跄跄被人押回“优待室”来,一路上,推推搡搡,拳打脚踢,仿佛他是个供足球队员练脚的皮球似的,然而,就在这群簇拥着他的人群里,不知是谁?也许是深夜无法辨明,也许踢得他头晕眼花顾不过来,但毫无疑问,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小分队当中的一个,把手探向他的口袋里。立刻,他感到沉甸甸的,却不知是什么东西?回到“优待室”,掏了出来,一只红艳艳的大苹果,还微有余温,肯定是在那人怀里揣了半天,才得到机会塞到他的口袋里。
  后来还有几次类似的情况,甚至那当做神圣象征的芒果,这个被骂做“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的,也有口福尝过。他觉得,这实在应算做是天大的笑话。
  是的,他在这座王爷坟平地而起的工厂里,绝不是孤立的。生活的逻辑就是如此,了解是友情的基础,疏远往往造成隔膜。那些同他一起在沙场上厮杀过的骑兵,于而龙都能弄得清他们的祖宗三代,那些五十年代进厂的年轻娃娃,现在虽成家立业,人近中年,但于而龙能了解到他们的喜怒哀乐,能够推心置腹地谈谈,所以,在他落魄的日子里,这些人,谁也不曾碰过他一指头,甚至在他受到残酷折磨的场合,他们都咬着嘴唇,垂着眼皮,竭力不去看他受苦的模样。然而那些拿他当球踢的年轻人,恰恰是于而龙后来开始做官当老爷,不再和工人滚在一起时进厂的。
  但在这万人大工厂里,还是前者人数占绝对优势,可到了干校,他就成了谁也不敢接触的特殊学员,像得了麻风病的患者,谁见了谁躲。一下子被隔绝摒弃在集体之外,过着孤独的生活。
  由于他是需要重点补课的学员,工厂的新领导,把那个在市里大打出手,搞得名声很臭的康“司令”,和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派来帮助于而龙认识错误。这些眼睛里布满血丝的职业打手,给于而龙造成那么沉重的痛苦,他觉得犹可忍受,只是让他离开工厂,离开那些相处多年的工人同志,实在是使他苦恼,想出这种釜底抽薪的主意,确实是够恶毒的。
  只有周末,校方组织捕鱼活动,于而龙的欢乐才能来到,那些打鱼人来到洼子边,都必然用目光在人群里寻找于而龙。特别是在水面阔宽的湖泊里下大拖网,自然而然拥戴他出来指挥,校领导也无可奈何地默认,有什么办法,因为只有他能够打捞出足以改善生活的鱼,而且屡试不爽。
  于而龙是个有魅力的汉子,他的笑声很富有传染性的,大家都乐于听这个倒霉人物指挥。甚至康“司令”和他的哥们儿,也不得不听于而龙的号令,实在是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啊!生活就是这样复杂多端,喜剧会有泪水,悲剧会有笑声,垮台的汉子会再起,而那些赫赫“英雄”倒成了历史垃圾。
  网撒进宽广的水面上去,岸上的人都得遵从他的调度,拖着拽着;那些游动的散兵群,也就是老弱病残没力气的,吆喝着用棍棒竹竿敲击水面,吓唬那些惊慌失措的鱼儿往网里钻。在收获的喜悦里,人们忘掉他是个被批判的不可接触的贱民,甚至还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呢!
  夕阳西下,晚霞辉映,湖泊里一片金浪,于而龙像原始部落的酋长,站在木筏上,向人们吆喝呼喊,有时着急发脾气,声严色厉的责备,甚至骂娘,还是那改不过来的劲,哦,又像在高围墙里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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