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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国学大师及其时代:狂人刘文典-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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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11月,北京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汪籛怀揣着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副院长李四光的信件,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南下广州劝说昔日恩师陈寅恪北上的列车。
一到中山大学,汪籛就住进了老师家中。他二十二岁便追随陈寅恪先生研究隋唐历史,是陈寅恪所有弟子中成就相当卓越的一个。这次南下劝说陈寅恪,汪籛是志在必得。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刚刚亮明来意,他就被老师〃轰〃出了家门,住进了招待所。
面对汪籛的苦口婆心,陈寅恪说得很明白,〃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17 。
说到激动处,陈寅恪表示,假若北京真的有意请我去中国科学院任职,那先接受我的两个条件:〃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一座挡箭牌。〃他不仅不愿意宗奉马列主义,还要毛泽东或刘少奇给他一纸证明,这自然就是告诉汪籛,一切都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汪籛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此后数年,北京方面一直都不放弃,继续动员与陈寅恪关系不错的学者或知名人士,通过不同途径劝其北上。作为陈寅恪的昔日至交,刘文典自然也〃跑不掉干系〃。1956年3月,作为全国政协委员的刘文典在北京开完会后,心思重重地踏上了归途。他没有直接回云南昆明,而是中途在四川成都停留了几天。他和陈寅恪共同的好友吴宓住在那里。
这一年的3月6日,《吴宓日记》作了如下的记录:
晚饭后,刘文典、彭举同来;举旋去,与典久谈。典写示寄寅恪诗(二句注,〃当时传闻宓坠楼自杀〃)。旋乘汽车至典馆舍(省府第一招待所在本馆之背,由暑袜街续往,实甚近),烹茗细谈。典述(一)典近十年之情况,此次赴京之使命,留此之原因;(二)寅恪近况,政府命典作说客,典欲宓代往(宓决不效华歆之对管宁,但未明说);(三)典在京遇稻(仍住受璧胡同九号)之详情;(四)典劝宓赴云南大学任教,以李广田(共党)为副校长,主持一切,宓必可作自由研究或编译(典举示杨宪益英译之《唐人小说》)云云。宓答以〃安土重迁〃,不欲去此矣;(五)典杂述秦瓒、陶光、孙乐等之近情。乐之变节,诚宓所不及料者也。11:00急步归,京戏方散。
这是一段极具历史价值的个人文字记录。通过吴宓简短的复述可以发现,刘文典对于北京方面交代的任务是没有任何信心的,否则他也不会向吴宓求助,甚至请吴宓代为前往。其实连他自己都知道,吴宓肯定也不会去的。刚刚解放的时候,吴宓像陈寅恪一样,既不肯到台湾,也不肯北上。实在无处可去,一度想上四川峨眉山剃度出家,最后打消念头,入当地学校讲学为生。尽管世事变迁,但这三个曾经朝夕相处、无话不说的友人,对于这一点是有共同认识的。
第61节:偶像陈寅恪(13)
相对于陈寅恪、吴宓来说,刘文典的内心有一丝丝愧疚。由于各种因素的催促,他已经融入了现实的尘世,甚至说过一些违心的话,变成了吴宓所说的三国〃华歆〃。华歆与管宁曾经是莫逆之交,两人一起读书,门外有官员的轿舆经过,管宁读书如故,华歆却放下书本跑到门外去看热闹。于是,管宁与华歆〃割席〃绝交。在传统士大夫的眼里,名节是高于一切的。
想到陈寅恪本来可以达到更高的位置、过上舒适的生活,但他却不为所动,刘文典心里难免生出更多的波澜。这才是他所认识的陈寅恪。在给吴宓阅示的《怀寅恪》一诗中,刘文典写出了对于故人的牵挂与敬意:
湖海元龙安好无?吴宫又见落秋梧。
漫云往事丝难理,曾赋新诗锦不如。
匝地风烟双鬓改,中天明月一轮孤。
翠钿金凤抛残尽,怕过黄公旧酒垆。
在诗中,刘文典连用几个典故,赞誉陈寅恪的独立坚守。第一句中的〃元龙〃,指三国时期的〃狂人〃陈登,字元龙,性格桀骜不驯,学识渊博,曾任广陵太守,深受百姓拥戴。因同姓,故刘文典将陈寅恪喻为陈登。第四句中的〃黄公酒垆〃一典出自《世说新语》,晋时王戎曾与嵇康、阮籍同饮于黄公酒垆,后来嵇康、阮籍相继过世,王戎再过此店,为之伤感。刘文典借助这一典故,表达对昔日友人和昔日生活的深深追忆。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时候,刘文典内心惦念最多的依然是陈寅恪的安危,他隐隐感觉到,陈寅恪的桀骜不驯有可能会给他带去难以预测的灾祸。
当然,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将比陈寅恪更早地遭遇灾祸,更早地离开人世。世事如白云苍狗,有时候,祸福真的难料。而〃苟活〃下来的陈寅恪、吴宓,后来所经历的悲苦,更是刘文典所无法知晓的了。
坚守,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注 释
1 凌宇:《沈从文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10月第1版,第205页。
2 余斌:《西南联大·昆明记忆:文化与生活》(1),第54页。
3何威、徐晨亮:《清华名流》,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52页。
4 王川:《刘文典与陈寅恪学术交往述论》,《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0卷第1期,2003年1月。
5 同上。
6 何威、徐晨亮:《清华名流》,第55页。
7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6月第1版,第89页。
8 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转引自《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7月第1版,第249页。
9 王政:《历史的棱角:晚近中国卓行奇语考录》,中国长安出版社,2007年9月第1版,第127页。
10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84页。
11 同上,第113页。
12 同上。
13 何威、徐晨亮:《清华名流》,第61页。
14 刘平章编:《刘文典传闻轶事》,第88…89页。
15 王川:《刘文典与陈寅恪学术交往述论》,《四川师范大学学报》。
16 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1995年12月第1版,第96页。
17 同上,第112页。
第62节:〃骂鲁迅〃风波(1)
第十四章 〃骂鲁迅〃风波1949年7月11日,〃国宝级教授〃刘文典应云大文史系的邀请,在学校泽清堂做了一场演讲,题目是《关于鲁迅》。讲了大约两个小时,听演讲的人挤满了教室,笑声不断。
然而,令刘文典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云南的报纸上就刊登了批评他的文章,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内,当地报纸先后发表了二十七篇〃讨伐〃刘文典的〃战斗檄文〃,支持他的仅有两篇。
《关于鲁迅》讲了什么?
刘文典到底在演讲中讲了些什么呢?
且不着急,先来看看1949年7月22日云南昆明《观察报》上的一首现代诗,题目叫《话说刘教授》,模仿的是板话的腔调:年年有个九月九云大有个刘教授谈庄子 讲红楼目空四海眼光如豆小烟三口精神抖擞脑筋一转嫌不够一心要把鲁迅咒鲁迅说以牙还牙你说他自贬咬狗鲁迅著小说史略你说人骂他抄偷人人尊他是文豪你说他气量不够人人说他是斗士你说他彻底落后人人说他创造好你说他满篇污垢空中楼阁机械机构一心想骂倒文豪稳坐泰斗出风头你说……讲交情,谈往日我和他同学同事多年相处好朋友没有说的是……你们这些晚生猴既不能动笔更休想开口呜呼哀哉刘教授你只合……歌功颂德低眉卖笑喷云 吐雾 敲烟斗这个板话,虽然全篇都是调侃讥讽的言辞,但也交代出了刘文典那场演讲的大概内容。据说,当天晚上前去〃听刘先生讲演的青年男女坐满了一屋子〃,可见刘文典在当时学界的影响力。
刘文典一向好发怪论,前去聆听演讲的人一定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他肯定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刘文典的演讲为何在后来激起那么大的反应呢?他到底在演讲中罗列出了鲁迅的多少条〃罪状〃呢?为何在昆明的报纸上几乎全是批判他的声音,而很少出现支持者呢?
遗憾的是,刘文典的讲稿一直没有正式发表,草稿也在后来的生活变迁中丢失了。如今,当我们试图穿越时空隧道去打探刘文典当晚演讲的内容时,所能凭据的只有当年那些集中火力攻击他的云南老报纸了。
据云南大学蒙树宏先生在《鲁迅史实研究》一书中考证,当时发表批判刘文典《关于鲁迅》演讲的报纸至少七种,包括《大观晚报》、《正义报》、《朝报》、《朝报晚刊》、《平民日报》、《观察报》、《昆明夜报》等,共发表批评或批判类的文章二十七篇,而支持刘文典观点的文章仅有两篇。其中,《观察报》和《正义报》表现最为积极,隔三岔五就有与这场演讲有关的稿件刊出,一连〃炒〃了半个多月。
从报纸报道的情况分析,刘文典当晚演讲《关于鲁迅》的观点大约如下:一、他和鲁迅的人生观是不同的,鲁迅以为人世太坏、阴险、欺骗、虚伪,等等,真是层出不穷,但他则认为人都是很良善的,他活了六十多岁,就没有遇到过一个坏人。
二、鲁迅是一个斗士,但斗士并不一定了不起。
三、鲁迅小说所用的典故,譬如引车卖浆一典,翻遍古今的辞典都找不出,也就是说鲁迅用典的不古不文不恰当。
四、鲁迅的小说取材,只专就一个地方的来取,而不取普遍的地方,而尤其只会写他家乡浙江的风景,譬如乌篷船之类。
第63节:〃骂鲁迅〃风波(2)
五、莎士比亚作品的伟大,就伟大在把他的作品翻译成任何一国文字,任何一国的人都懂,而鲁迅小说取材的偏僻只是一部分人懂而多数的人是难懂的。
六、鲁迅他算不得一个思想家,因为他对中国的哲学还没有研究透彻。
七、要研究小说就要懂佛理……印度佛理。鲁迅不懂佛学,更不懂印度学术,所以他把中国的小说源流并说不清楚。
八、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了日本盐谷温的一部分著作,但鲁迅不会这样傻的,大概是参考吧。顾颉刚说了他这件事,他就和顾颉刚闹得不可开交,这足见鲁迅气量的不够。
九、鲁迅的私德不好,他和他兄弟周作人就很水火。但文学家都是神经质的,两个神经遇在一块,当然要打架,这是可以原谅的。
十、鲁迅说中国革命不会成功的,这是他错误的地方,一个民族既然会革命,那当然会成功,命都会革,而硬要说不会成功,这是不合逻辑的。
十一、鲁迅只会作短篇小说,如《红楼梦》那样的长篇小说,敢说他作不出,如《金瓶梅》,敢说他更作不出。我们中国的革命小说革命到《金瓶梅》,可以说革命到顶,鲁迅的小说怎样能够比呢?
十二、鲁迅总觉得时时有人在迫害他,根本没有这回事情,这是他精神病态狂的表现;就譬如他住在北平绍兴会馆里,总觉得会馆里的人无人不迫害他,要真的这样,人都在迫害人,哪里会有什么会馆?
十三、近代做小说做得算是小说的,那是鲁迅,除了鲁迅,还有巴金。
十四、把鲁迅恭维得上天的人,真觉讨厌;而把鲁迅骂得一塌糊涂的人,也很无聊,好多地方,别人是不知道鲁迅的,而他是清楚地了解的。
十五、鲁迅的思想还是中国的思想,并算不得西洋的思想,只在技术方面,是外国的技术罢了。
十六、鲁迅的文章根底,是得力于中国旧书的。要是他旧书读得不好,他是不能做得出那样的文章的。
十七、最了解鲁迅的,是陈独秀先生,因为鲁迅做小说是陈先生叫他做的。
十八、把鲁迅崇拜得了不起的人,还不是如像崇拜孔子的无聊。1
这是一个化名为〃白听〃的人,在听完刘文典的演讲后,连夜赶工到凌晨3点写成后送报馆发表的,内容应该不至于有太多失真。后来许多报纸发起大批判,基本上就是依据这篇文章而引申开去的。
从〃白听〃复述的情况看,刘文典当天晚上的演讲涵盖的内容十分丰富,既谈到了鲁迅的小说,又谈到了鲁迅的思想,还谈到了鲁迅的为人。尽管带有一定的〃拨乱反正〃的意味,但在遣词造句上确实有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之嫌,有的语句甚至直接揭了鲁迅的短。
那么,刘文典为何要发表这样的演讲呢?他真的是像有些报纸所说〃想借此表示自己的'独特见解',而达到红起来的目的〃吗?
刘文典与鲁迅的交往
这就要从刘文典与鲁迅的早年往来说起。
1956年是鲁迅逝世二十周年,云大中文系师生积极筹备了一个纪念特刊,约十五万字,内容主要是研究鲁迅思想和作品的论文。刘文典应邀向特刊编辑委员会成员鄢朝让、袁世平第一次讲述了他与鲁迅的关系。这次访问的文字整理稿后来被收进纪念特刊,题目《回忆鲁迅》还是刘文典亲笔题写的。
据刘文典在这篇文章里回忆,他与鲁迅的〃渊源〃最早缘于〃先后同门〃,都是章太炎的学生。1908年前后,鲁迅重返日本,在东京研究文艺,这时听说章太炎于神田大成中学内开〃国学讲习会〃,于是邀集几个朋友另请章于《民报》社讲《说文解字》。1909年6月,鲁迅回国。这时,刘文典刚刚到日本留学,四处拜师无门,后来在一位朋友的推荐下,拜见住在日本东京小石川区学林社的章太炎,从此成为〃章门弟子〃。
第64节:〃骂鲁迅〃风波(3)
由此可见,鲁迅从章太炎学在先,刘文典则在后,两人在章太炎的讲学处并未谋过面。不过,在日本留学的中国籍学生平时往来甚多,刘文典也多次从别人那里听到关于鲁迅和弟弟周作人的故事,知道他们有两大有趣的特点:第一、周氏兄弟都不喜欢说话;第二、他兄弟两个随时都是口不离糖,以至饭都很少吃。鲁迅那时还不抽纸烟。
从别人的口中,刘文典在心里悄悄刻画出了对于周氏兄弟最初的印象:周作人的西洋文学较好些,中国的旧学,鲁迅要学得好些。因为周作人是日本京都立教大学的学生,那里很多教授都是美国人。当然,这个仅凭道听途说而形成的印象,大体上是模糊的。
回到国内后没几年,刘文典和鲁迅都进了北大文科教书。在此之前,他们还曾因《新青年》杂志而聚集在陈独秀的周围,只不过刘文典除了写稿之外,很少过问《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因而也一直未得机会与鲁迅见面。到了北大以后,两人〃虽然常常见面,但是很少往来〃,鲁迅没有去过刘文典的家,刘文典也没有去过鲁迅的家。
刘文典说,他当时〃并不佩服〃鲁迅,〃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教授〃。每次在北大教员休息室里见面,他也几乎没听到过鲁迅同别的教授谈话,而且总是一下课就披起大衣走人。只不过,刘文典注意到一个细节:这时候的鲁迅已经不吃糖了,而是拼命地抽纸烟。
有一年冬天的一个下午,刘文典没有课,刚好经过鲁迅的教室,于是便好奇地走了进去,想看看这位〃师兄〃是如何上课的?结果,一听就听了两个小时,一直到傍晚五点钟才回家。在这一次课上,刘文典发现鲁迅对西洋的文学、艺术以及中国所谓的〃旧学〃都是十分渊博的,〃从那天以后,我就开始佩服他,崇拜他〃。
当然,这种〃佩服〃、〃崇拜〃更多源自对鲁迅学识的赞赏。这和他后来〃佩服〃、〃崇拜〃陈寅恪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只不过对于后者的〃佩服〃、〃崇拜〃是全方位的。至于鲁迅人格的伟大,刘文典〃那时还没有发现〃。
后来,因为偶然的机会,刘文典与鲁迅长谈了几次。听到刘文典谈论对《昭明文选》的看法,鲁迅竟然没有像以前痛骂〃选学妖孽〃那样痛骂刘文典,反而给予他很多的赞赏,这让刘文典很是高兴。两人的关系因为这样的交流而接近了许多,只是仍谈不上成为亲密的朋友。
刘文典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我们是少年同学、中年同事,比泛泛的朋友稍要亲密些。在教学、工作之外,两人仍然没有任何的私人往来。
鲁迅后来成了中国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的一员健将,写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小说、诗歌、散文和杂文,向恶毒的旧制度发起挑战。但刘文典在读了鲁迅的《呐喊》之后,〃很不以他为然〃,因为在《呐喊》的序言中,鲁迅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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