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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荻兰国，王都恩西城。

　　　　五月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空气湿润中还带着微微凉意，晨曦已经从镂空竖窗照进埃德加尔伯爵别院宽敞的大厅。

　　　　穿着暗蓝色无袖亚麻长裙的女仆们在大厅里穿梭忙碌，擦拭长几和摆在墙架上的珍贵雕花花瓶。

　　　　“柯妮姐姐，我听见外面都说艾律雅小姐要嫁给那位芙洛蒂的宠儿，这是真的吗？”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女仆欲言又止了几次，才悄声问向旁边的那位。

　　　　被叫做柯妮的女仆惋惜地点点头，“我也听说了，克里得管家亲口对人说的。”

　　　　“天呐！伯爵大人怎么能这么做！小姐还没有走出伊萨公爵殿下战死的悲伤，就要被嫁给那种人！”小女仆震惊地掩住口。

　　　　“嘘！你小点声，什么叫做那种人？”柯妮惊慌地拉了她一把，“那位婚约者就算总跟爱神芙洛蒂的女儿们厮混在一起，他也是一位高贵的子爵的儿子，听说长得也十分英俊！”

　　　　“再英俊也比不上四王子殿下，要我说，艾律雅小姐嫁给四王子殿下也行啊，艾律雅小姐可是伊萨公爵唯一的外孙女。”

　　　　小女仆轻而易举地流露出不平之色，她皱起鼻子天真地评价，“一个跟妓…女们混在一起的男人，我都看不上，我敢肯定艾律雅小姐也不喜欢他。”

　　　　“你这个小丫头知道什么！四王子殿下二十七岁就成为七级法术师了，小姐她可是一点法术天赋也没有，至今才只有高等战士侍从实力，那位婚约者至少是一位四级法术师，对小姐来说这已经是不错的选择了！”柯妮反驳她。

　　　　小女仆的表情一下子黯然起来，“对，艾律雅小姐只能嫁人了，柯妮姐姐，你不觉得她这两天有点让人担心吗？她已经一天半没有吃东西，也没像以前那样发脾气——”小女仆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转角的纱幔背后走出一个身影。

　　　　她瞪大眼睛短促地“啊”了一声，手里正擦着的花瓶被拨落到地上，发出清脆撞击。好在花瓶是金质的，咕噜噜径直滚到那人影的脚下。

　　　　小女仆和柯妮都脸色发白地赶紧跪倒地上，“艾律雅小姐，对、对不起。”

　　　　那身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弯下腰，一只瘦削修长的手从紫罗兰色薄丝宽袖中伸出，将金瓶捡起递给旁边的女仆。罕见的黑色卷曲长发从她颊侧滑过，露出一张苍白犹带青涩的脸，正是这座别院的主人，埃德加尔伯爵的长女艾律雅·伊萨·埃德加尔。

　　　　艾律雅清晰地听见了刚才两个人的窃窃私语，这一天半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突然增强数十倍的精神力，好在她知道该怎么屏蔽不想入耳的杂乱动静。

　　　　“干活小心点。”艾律雅不打算跟两个女仆计较什么，她绕开她们，往庭院方向走去。

　　　　大厅另一边的拱顶廊道内，别院女管家费德拉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她一见艾律雅罕见地换下战士练习装束、穿上了长裙，愣了愣反应过来，“艾律雅小姐，您打算出门？您最近不能出去，伯爵大人来信吩咐的。”

　　　　“现在伯爵大人不在你面前，我在。”艾律雅如墨的直眉一挑，显得十分冷漠。

　　　　费德拉面色为难，但对上艾律雅的视线她不由态度软下来，“那么我去拿您的头纱和斗篷，另外克里得管家的人正守在门口。”

　　　　她说罢见艾律雅不为所动，只好转身离开，自己在心中叹了口气。

　　　　艾律雅的身形在长裙下瘦削地几乎能凸出骨头，令她忍不住感到怜惜。她照顾艾律雅四年了，从她十二岁回到恩西城开始。她了解这个孩子，她尽管脾气坏一些，嘴巴刻薄一些，但其实是一个心地柔软的好孩子。

　　　　假如这个孩子的亲生母亲还在……假如她的父亲肯爱她，假如她有修习法术的天赋，甚至假如伊萨公爵没有战死在边塞，她至少能嫁给一位地位相当、人品正直的少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费德拉亲手为艾律雅系上斗篷，在她打算把头纱披到她的黑发上时，艾律雅不耐烦地一把扯下来，“有斗篷帽子就够了。”她说完转身，两个侍女赶紧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出去。

　　　　艾律雅有些不适应身上这条垂到地面的长裙，她利落的步子时不时就会被裙摆绊住。

　　　　但没办法，她现在既不是一位正式的法术师，也不是一天半前那位威名赫赫的传奇战士，她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最狼狈和无用的时候。

　　　　她没想到在奋斗了十几年后，竟有一朝重头来过。

　　　　明天中午，她那位好父亲、伯爵大人将从战场回来。他会在第一时间公开谎称，伊萨公爵临终前同意了她和斯科菲尔家少爷的婚事，而她将因此失去对伊萨卡领地的继承权。

　　　　伊萨卡和外公留下的势力都会被那些在战场上阴谋害死他的人瓜分。

　　　　而外公赠与她的所有流动资产会被伯爵大人强迫夺取，转增给他那位心爱的却见不得光的私生女，成为她嫁个像样人家的有力筹码。

　　　　这些事情第一次经历的时候，她只能逃，无力反抗，但这一次，他们不会再那么轻易得逞。吃进去的，吐出来，欠了伊萨家的，用血来还。

　　　　但她必须先制造机会再次离开，远远地离开埃德加尔她才能成长。等到她归来，伊萨的荣耀将传遍大陆。

　　　　她想好的计划里首先得去一趟光明神殿——那大概也是她此刻唯一能去的地方了。她得赶在伯爵从战场回来之前做好准备。

　　　　隔着十几米远，她就看见雕花铜门两旁，两个下等男仆正守在那里，而旁边还站着一名初级战士——一名真正的战士！

　　　　伯爵大人向来很看得起她的闹事能力。他敢肯定艾律雅会逃婚，艾律雅上辈子也确实那么做了，但上辈子她逃得很艰难，如今这点场面对她来说却是易如反掌。

　　　　对方已经看见她，顿时露出戒备的表情。艾律雅眼神明亮而凌厉，她从斗篷内刷地抽出一柄练习长剑，指着他质问，“我要去光明神殿为伊萨公爵献上祭祀，你敢阻止我？”

　　　　“对不起，小姐，伯爵大人吩咐您不能出门。”那名战士一步未让地站在门前，垂下头以示恭敬。

　　　　但听到神殿的名字，他心里浮出惶恐。

　　　　“你确定？你可知道自己将会承担什么样的罪过？”艾律雅单手稳稳地持剑，抵在他眼前。

　　　　战士脸色流露犹豫，伯爵虽交待过不让出门，但假如是去神殿……

　　　　光明神忒莱弥是王室和这座城市的保护者，他的意志笼罩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处角落。任何一个敢阻止信徒朝拜忒莱弥的人，不管他是谁，他都将承受忒莱弥降下的罪罚。

　　　　雪白的剑光映出他变幻的神色，艾律雅加重了语气，她凌厉地威胁，“让光明神的忠诚信徒、为王国捐躯的伟大英雄得不到唯一亲人的祭祀，你的家族和世代血脉都将受到来自神的诅咒！”

　　　　战士一下子腿软地跪倒在地上！

　　　　“不！我不敢那么做！”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撞上艾律雅的视线。

　　　　锋利的剑尖直指他的喉咙，剑尖极稳，艾律雅的眼神极冷，他刹那灵魂被撞击了一下，感到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位柔弱的贵族小姐，而是从血与火中走出的冷酷战士。

　　　　一种真正的死亡威胁攫住他，他不觉软了身体不敢抵抗，甚至颤抖起来。

　　　　“放心吧，我会回来的。”艾律雅淡淡地收起剑，从他身边擦过。

　　　　战士的冷汗渗湿了后背。

　　　　如她所料，有光明神的威胁动摇在先，一个初级战士只需小小的意志震慑技巧就能解决，这对不但精神力强大并且经验丰富的她来说很简单。

　　　　当然这只针对普通的初级战士而言，若是对王国的一等军团或是神殿骑士团，那就……

　　　　“去他妈的光明神殿。”艾律雅想起来，忍不住在心底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去他妈无能的光明神。”

　　　　她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光明神的神赐术而死的，尽管那是四王子洛菲夏窃取去施展的神赐术，但谁家的信徒会因为自家神赐术而死？！谁家的会！

　　　　而且当时她在跟洛菲夏决一死战，她是死了，洛菲夏他死了没？！

　　　　尽管已经重来一次，艾律雅还是很介意那个结局。她出神地回想当时沐浴在神赐术中的感受。

　　　　被神赐术笼罩住的时候，她的灵魂好像升高到了无垠的苍穹极处，从一个无尽黑暗却闪烁星点的空间光速扑向忽然爆开火焰的巨大火球。在那一个瞬间她看见无数层燃烧的内核，灵魂像被冲散为环绕旋转的粒子，旋即湮灭。

　　　　并且一醒来后，她就发现自己如今的精神力甚至超出身为传奇战士时的几十倍，而她那被宣判为低等的法术天赋……

　　　　艾律雅此刻甚至不需要进入冥想状态，只简单地静心辐散一下精神力，就能从身周感受到无数旋绕亲近的元素粒子。她遮在兜帽下的嘴角无声勾了勾。

　　　　天赋，这就是天赋吗？她想起被称为雅荻兰第一天才的那位艾利子爵，他在十九岁时就成为七级法术师，这让艾律雅从心底燃起一股热血和渴盼。不知道他的天赋，比之现在的自己如何？

　　　　恩西城贵族居住区的道路是用上好的石板铺成的，很干净，甚至上面还雕刻着图画。这是一座艺术与商业同样繁荣的城市。

　　　　艾律雅走出门口一段被高墙挡住的小道，站在起伏延伸的石阶上，就能看到下方不远处高大华美的露天剧场、高高耸立的法术师公会、占地宽敞朴素大气的佣兵工会，以及毗邻的行政区市政大厅、熙熙攘攘的市场。

　　　　而沿着远处另一段石阶一直向上，攀到城市的最高处，仿佛和晨云皓空连接在一起的那座最辉煌宏伟的三角顶建筑，就是光明神忒莱弥的神殿。

　　　　在忒莱弥的神殿附近位置较低的一些地方，还散落着其他神祗的神庙。雅荻兰和临近的几个国家都属于多神信仰地区，只要不公然亵渎本城的保护神，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信仰。

　　　　无数吟游诗人赞美恩西城是“忒莱弥最珍爱的明珠”，但艾律雅如今很怀疑这一点，曾经有很多次人们需要忒莱弥的时候，他并没有出现。

　　　　她让侍女们在通往神殿的石阶下方等着她，石阶太长，她们娇弱的体力会浪费她很多时间——她现在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她径自利落地转身向上，侍女们对视一眼，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跟去。

　　　　但最后她们还是停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艾律雅的背影。她已经走远了，在陡峭的石阶路上瘦出骨头的背影挺得很直，丝毫不肯弯曲。
第二章
　　　　艾律雅仰起头，透过高高耸立的拱门，她再次看见了神殿前方祭坛上极为熟悉的圣火。

　　　　每一位神祗的圣火据说都是由神力永恒维持着，它不依靠任何外在的力量，独立悬浮在祭坛上空。从漫长的岁月以前，这座城市创立之初，忒莱弥的圣火就在此燃烧，象征着他对恩西城永久的保护，和对信徒们的永久赐福。

　　　　进入神殿之前，每个人都要向圣火致礼。艾律雅习惯性地走上前，伸手去握剑行骑士礼，但在手握到剑柄的一刻她及时反应过来，她现在不是神殿骑士了。

　　　　她缓缓收回手，根据身份不同，祭拜圣火的礼仪被分为神殿骑士礼、战士礼、法术师礼、贵族礼等等，而她现在是属于最后一种。上辈子做了十几年的光明骑士，有些东西已经融入她的灵魂。眼前神殿高高的台阶和耸立着巨大圆柱的接待大厅，让她感到熟悉又亲切。

　　　　虽然是大清早，她走进去时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穿着短衣长裤、露出发达胳膊肌肉的战士，有一身长袍、表情矜持的法术师，还有些脚步轻缓的神殿侍者、在人群中穿梭的商人。看上去就跟佣兵工会没什么分别——事实上也没有太大分别，神殿接待大厅同样为神殿信徒们提供各种服务。

　　　　在墨尼亚大陆南海边的这几个多神国家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战士和法师们分属于不同的信仰，他们通过信仰仪式从各自的神祗那里得到赐福。

　　　　有神恩赐福的信徒实力进步要远胜没有的人，因此除非犯下了不能饶恕的罪过，几乎所有人都被各种神殿慷慨接纳。

　　　　信徒又分为普通信徒和隶属神殿的法师团、骑士团。普通信徒除了守护神殿之外罕有别的义务，并且能够享受神殿提供的基本服务，隶属信徒则需要服从神殿调配、完成内部任务，同时也能在完成任务后得到丰厚的回馈。

　　　　艾律雅站在大厅环视了一圈，招手唤来一名神殿侍者。

　　　　他疾步走来，恭敬地低下头询问，“尊敬的小姐，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今天主持祈愿的祭司是哪位？”艾律雅问道，这关系到她的计划。

　　　　“是二等祭司加尔文大人。”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沉，“一等祭司伊古尔登大人难道不在？”

　　　　“伊古尔登大人去王宫了。”

　　　　“真遗憾。”

　　　　艾律雅脸色不太好看，没想到这种不走运的情况真的发生了。

　　　　一等祭司伊古尔登是伊萨公爵的朋友，一位立场坚定的神官，而加尔文早就暗中投靠了四王子洛菲夏，也许他一开始就是洛菲夏安插…进神殿的。

　　　　“小姐，去祈愿殿请穿过大厅一直往前走。”神殿侍者见她沉默不语，提醒道。

　　　　艾律雅道了声谢，片刻间已经打定了主意，径自朝大厅另一侧人群聚集的售卖区走去。

　　　　她提前也考虑到了伊古尔登可能不在的情况，那么如今行动受到限制、失去了靠山又没有自身价值的她几乎不可能在短短一天中找到一位可信赖的大人，来在她的计划中牵制伯爵。她现在需要再做一些麻烦的布置了。

　　　　艾律雅心里盘算着，一边挤过药剂和卷轴柜台前长长的队伍，走到冷清得连一个顾客也没有的炼金柜台前，柜台后面穿炼金部学徒服的侍者看见她，眼睛噌地亮了。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他欢快地扑到柜台上，“我们这里的炼金物品应有尽有哦，并且昨天刚从费林港运来最新款留声机，完美仿真六位最受欢迎的年轻音乐家外形，还可以随意选择和换装……”

　　　　“艾格罗之眼。”艾律雅毫不犹豫地打断他。

　　　　“好的，请您稍等。”侍者有些遗憾拉开商品架，从里面拿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推给艾律雅，“您看看这个，这是最珍贵的典藏版艾格罗之眼，天然芳香和华美的黄水晶镶边最适合您这样尊贵的小姐，另外还有大师雕……”

　　　　“给我最朴素、便于隐匿的！”艾律雅提高语调再次打断他。

　　　　侍者停住嘴，以一种亵渎艺术的眼神看了她几秒，弯下腰再次拿出一只方盒，“给您。”

　　　　他忍了忍，仿佛又想说什么，艾律雅立刻打开盒子查看了下，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晶球和三枚小些的同款球体。晶球看上去像眼球的构造，外表是暗灰色的，并且没有任何额外装饰，她松了口气。

　　　　这是一种能够同步记录并传送影音场景的炼金产品，但尽管人们以速度最快的风神艾格罗之眼称呼它，也改变不了它传送距离不够长、被视为没用的玩具的事实。炼金师们总是浪费时间弄出这些没用处的玩意儿，因此才总被其他职业的人们嘲笑活该穷死。

　　　　但这一次她得感谢他们，艾律雅心想。她付钱后快速朝祈愿殿走去。

　　　　从十二岁到十六岁，她一直生活在伯爵和他夫人的控制下，身边没有留下任何能用得上的东西，也没有多少金钱，因此她此刻只能想出借助艾格罗之眼记录证据的法子。

　　　　埃德加尔伯爵是一位极度爱面子、视名誉如生命的典型贵族，偏偏他私底下却冷酷虚伪，令人唾弃。用埃德加尔家族的数百年名声来威胁他，单是想想就让艾律雅充满了兴趣。

　　　　只可惜艾格罗之眼的传送距离不够长，必须在恩西城范围内。现在伊古尔登不在，她不得不靠自己把它藏起来，祈愿殿的神像大概是唯一的选择。

　　　　藏在别的任何地方，伯爵都可能通过追查她的行动路线搜索出来。

　　　　至少神像是他们不敢乱碰的，艾律雅经历前世后对光明神的信仰已经降到了低谷，她充满恶意地想象，虔诚而最注重脸面的伯爵大人，在神的注目下被揭发出阴暗狰狞面的那一幕。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