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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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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进去了吗?”杜见春察觉柯碧舟并不重视她的意见,便毫不放松地追问着,不待他回答,又说,“不管你听进去没有,我也顾不得了。第二件事,我是来告诉你,我要回上海去探亲了。”
  柯碧舟吃了一惊:“探亲?”
  “是啊!爸爸已经来信,允许我回去过春节,还给我汇来了车费,我想今晚上就走,过鲢鱼湖去赶到省城的火车。”
  柯碧舟怔在那儿,木然不动了。他的眼睛发直,头脑发热,心里暗忖道,她要走了,回上海去了!那么,憋了一肚皮的话,要不要对她说呢?不说了吧,说了有什么意思?弄不好还要被她取笑一番哩,多么狼狈。但这次不说,今后还会有机会吗,她是干部子女,也许回去后就不来了。柯碧舟脑海里急骤地涌起了他们之间相识后几次见面的情景,他激动得手脚都在微微颤抖,心像擂鼓一般,“咚咚咚”跳得那么
  响。心胸间仿佛有团火,直冲他的脑门。
  “你仍不准备回去吗?”见柯碧舟老是沉思不语,杜见春暗觉奇怪地问。
  “啊不……我不……”柯碧舟口吃地答着,费劲地咽了一口唾沫,瞥了杜见春一眼。
  杜见春也正在望他。
  陡然间看见柯碧舟的目光,杜见春惊骇地吓了一跳。
  哎呀,这是他的目光吗?他那深陷进眼窝的双眼,像烧红了的炭火一样灼灼闪着光,像要烧穿她的衣裳一般。他那消瘦的面颊,也因为激动仿佛涂上了一层彩釉。他的脸上,眉眼,鼻梁,微颤的嘴唇,都似乎镀上了霞光。杜见春头一次觉得,他的五官非常端正,棱角分明,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股吸引人的磁力。见春的心不由得怦怦怦地急跳起来。
  她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啊!姑娘的心最能感受无言的注视和呼唤,她从柯碧舟不同以往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普通的双眸,而是一个怀着恋情的年轻人火样炽热的激情啊。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心慌乱了。自从在苏道诚那儿知道了柯碧舟的家庭出身,本人又是个内控对象时,杜见春通过几次见面对柯碧舟逐渐引起的好感,犹如被兜头泼了一大桶冷水,倏然失望地冷淡下去。最初的那一刻,她甚至还有点儿恼恨柯碧舟是在挑逗她、引诱她、欺骗她,所以断然离开了集体户,没吃柯碧舟预备下的饭菜。但当回到镜子山大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索了多遍,仔细回顾了他俩几次见面的情形以后,她否定了自己的错觉。
  她很快对自己作出了决定,柯碧舟家庭出身不好,是一个
  “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今后与他接触,要时时处处警觉、留神,要帮助党做好对这类青年的教育工作。
  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她认真地阅读了柯碧舟写的稿子《天天如此》,想好了意见,决定到湖边寨来一次,给他提意见,还他的稿子,顺便告诉他,自己要回上海探亲。自然,再怎么说,他们曾接触了那么几次,杜见春多多少少对柯碧舟还存在点儿怜悯之情。杜见春知道自己的性格,能够把握住自己。可她万没想到,柯碧舟的感情升华得那么快,来得那么突然,瞧他那神态,竟然到了快要迸发的程度了。啊,爱情,杜见春几乎还没敢对这两个字细作探究,就那么袭击般闯来了吗?这真叫人害怕。杜见春完全慌了,心悬了起来,脸色微微泛白,眼睛里闪烁出错乱无主的光。她害怕柯碧舟这个时候说话,她害怕他说出任何话来,她也害怕他的目光。勉强抑制着波动不宁的心绪,杜见春一反常态,声音恍惚低微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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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岁月(5)
“柯碧舟,你、你怎么了?”
  柯碧舟用凝定炽热的眼睛瞅着杜见春足足有一分钟。
  他的胸脯在波涛般起伏,浑身的血脉在急涌、沸腾,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看得出,他的心海里正在掀起惊涛巨澜,他在竭尽全力地镇定自己,抑制着自己的情感。
  “你干吗这样固执地看着我呀。瞧你,这模样,简直是像要从我心头掏去什么似的。”杜见春指着柯碧舟,嗓音发颤地勉强笑着说,“你再这样看我,我可要回去了。”
  说着,杜见春急忙垂下眼睑,迅速地转过身子,想走出屋去。
  “啊,不要走!”柯碧舟张开双手,急切地唤着,“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杜见春倏地转过身来,脸色严峻,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话,你爽爽快快讲,不要做出那副怕人的样子。”
  “是、是的!”柯碧舟庄重地点了点头,他觉得吐出每一个字,都要付出绝大的力量,但他拿定了主意要说下去,“我是说,杜见春,见春,你、你真好……”
  杜见春的脸上掠过一道惊慌失措的光芒,她简直无法把握自己了。真奇怪,柯碧舟平时那种喑哑、低沉的嗓音,这时竟变得那样的柔和动听,扣人心弦。杜见春的心骤跳不已,她以极大的理智控制住自己渴望听他讲下去的欲望,舔了舔嘴唇,故作冷淡地说:“你怎能讲这些……”
  “是真的,见春……”柯碧舟的呼吸局促了,直出粗气。
  他涨红了脸,固执地接着说,“不知你感觉到没有,反正,我……我自从认识了你,就觉得生活中充满了光明灿烂的阳光,就觉得活着有了意义,也有了信心和勇气。见春,我……”
  柯碧舟觉得千言万语纷涌而至,激动得难以抑制,一阵泪涌上来,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杜见春愕然失色,傻了似的呆痴了一刹那,还没等到领受自己的感觉,她便仰脸大笑着说:
  “哈哈哈,柯碧舟,你误解啦,快闭上你那感情的窗户,你怎不想想,我一个干部子女,怎可以和你……不,不成的,绝对不成……”
  她的故意虚张声势的、比往常还要响亮的声音戛然而
  止,惊愕慌乱地望着柯碧舟。
  柯碧舟的脸阴沉惨白,毫无血色,他脸上的红光消退了,双眸中的激情消失殆尽,只剩下一阵失望的微光。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为了不使自己发作,他强自扭过头去,望着屋角落。
  杜见春为防卫自己而故意张扬的大笑声,刺激地响在他的耳畔,深深地锥痛了他血脉直涌的心。
  杜见春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脸拉长了,变得有些惧怕和惊讶,她不知这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只得尽力放缓语气,道歉般支支吾吾地说:
  “对不起……这不行……我、我该走了,回去理东西,你保重吧!”
  说完,她把《天天如此》的稿子往床上一扔,像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似的,跌跌撞撞地冲出男生寝室,拉开薄梓板门,飞快地跑出了集体户。
  跑离湖边寨好远了,杜见春才敢回头向白茫茫的雪野望一眼。湖边寨集体户在雪野里只露出了一个窝棚似的顶,跑过的路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不知为什么,杜见春扑簌簌掉下了几颗泪,她边踉踉跄跄往前走,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你要不是反革命的儿子,那、那该多么好啊……”
  杜见春自然没想到,柯碧舟追赶到灶屋门口,双手扶着门框,失神地瞅着她的身影在路上渐渐远去,远去,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子。最后,只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冬天日短,灰暗凄戚的密云布满了天空,雪花变成了雪粒子,下在石板上“刷刷”发响。风吹得愈来愈紧,天黑下来了。
  柯碧舟浑身发冷,头重脚轻,咬着牙费劲地走回寝室,扑倒在床上。他那睁得老大的眼睛里,停滞着那一片灰暗凄幽的浓云。
  

蹉跎岁月(6)
说着,苏道诚掏出皮夹子,拿出了八张五元钞票。华雯雯把身体一扭,嘴一撅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啊,”苏道诚把早已想好的措词坦然讲了出来,“告诉你吧,我爸爸很关心我的上调,给我约了一个干部,要我和他谈谈,说好三点钟就到的呢!”
  华雯雯一听更来了劲,两条细长的弯眉一扬,站起来说:
  “有路子,你可别忘了我啊!”
  “你说我会忘吗?”苏道诚含情脉脉地瞅着华雯雯仰起的脸说,“快去帮我买吧,挑你喜欢的那种颜色。”
  华雯雯喜孜孜地接过钱,乐不可支地笑着,由苏道诚陪伴,从花园后门走出了苏家。她心里早算计了,一件男式银灰色开衫只要三十来块钱,苏道诚是知道的,给她四十元钱,那不证明他对自己的爱吗!
  送走了华雯雯,苏道诚刚上楼坐定,前门的电铃响了起来。他立刻跳起来,跑下楼,亲自冲到铁门前去给来者开门。
  如他所愿,来的正是杜见春。
  “请吧,请进!我独个儿已经等了你三个多钟头了。”苏道诚把门开大了,伸出手说。
  杜见春在门外就已看清了,这是一幢雅致的花园洋房,上下两层,不下二十来个房间,外加前后花园,苏家的条件是没法说的了。她顺着那条宽阔的甬道走进去,甬道两旁是半人高的冬青,修剪得很齐整。左侧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青草地,长着两棵苹果树,靠墙放着一溜花盆。走过甬道,是一个人字形的岔口,一条通后花园,一条通到台阶前。
  上了台阶,杜见春发现脚下铺着深红色的厚地毯,地毯直通进客厅。客厅里暖融融的,杜见春寻视着,发现有暖气片。她心里说,苏道诚的父亲真是个大官,不过,似乎太奢侈了。
  苏道诚请杜见春在刚才华雯雯坐过的沙发上坐定,又是拿糖,又是端果盘,还冲来了一杯香喷喷的强化麦乳精,
  随后才在杜见春对面坐下来,朝着她微笑。
  杜见春望了望茶几上的水果、高级奶糖和麦乳精,淡淡一笑说:
  “你要把我胀死啊?你到我家去,我可没东西招待你。”
  “喝茶也很好。”苏道诚得体地回答,“来了,你就随便吃点吧。”
  杜见春端起麦乳精,喝了一小口,很甜,她咂咂嘴,放下杯子,找不到话说。来之前,她已经决定了,告诉苏道诚,她在上海住了两个多月时间,决定回到镜子山大队去,因为随着返春,山寨的备耕工作快开始了。如果他愿意,他们可以一道走。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沉默了片刻,她就谈了自己的决定。
  “你要走?”苏道诚惊异地问,“什么时候买票?”
  杜见春肯定地点着头:“我准备明天去乡办订票那些年,街道上山下乡办公室每年为回沪探亲的知青预订火车、轮船的票子。。”
  “明天!”他失望地叫着,手在沙发扶手上拍了两下,咽了一口唾沫,镇定了一下说,“当然,我是极愿意和你一起走的。只是……只是我爸爸让留些天,他要我办些事情。”
  杜见春垂下了眼睑,说:“那你就多住些日子吧!”
  苏道诚看出杜见春的神态异样,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连忙小声道:
  “你干吗这么忙着走?”
  “你不觉得沉闷吗?这样长住下去。”杜见春反问。
  “沉闷,哪儿的话呢?”苏道诚仰起脸来,像以往说话一
  样用夸耀的口气说,“生活是那么富于色彩,青春是多么美好,我们正可以趁这休息阶段,尽兴地玩个够。杜见春,你想想,整整一年,憋在那个穷山沟里,那生活是多么没味儿,我们为啥不能多玩些日子呢?”
  杜见春的目光从苏道诚脸上,移到他身旁那张三人沙发的扶手上,那里,放着一本手抄本小说《少女的心》。封面上,还画了一个长波浪卷发的妖艳女人头像。她微蹙了一下眉头,苏道诚随口说出的这些和他以往讲话绝然不同的调子,以及这本流传极广的黄色小说,引起了杜见春的困惑和怀疑。因为在苏道诚家里,又是头一次上门,她一反自己的直率性格,没有向他放炮。但也找不出其他的话说。
  

蹉跎岁月(7)
苏道诚觉得,今天自己无法逗得杜见春高兴。平时,他的巧嘴利舌总有办法引得杜见春笑起来,至少讲得她的目光全神贯注盯着自己。可此刻,他觉得话无从说起了。
  在苏道诚眼里,杜见春和华雯雯是味道绝然不同的姑娘。华雯雯已经被他“花”上了手,而杜见春呢,却还是刚刚开始呢。在他的想象中,和杜见春这样泼辣、健壮、直爽、个儿高高的姑娘谈谈恋爱,和跟华雯雯的恋爱肯定是不同的。
  就像吃鸡丝面和辣酱面的味道不同一个样儿。可他已从肖永川、“侠客”、“强盗”这几个家伙嘴里听说,杜见春是个会耍拳的姑娘,弄不好会被她揍一顿的,苏道诚不敢像对华雯雯那样出言不逊,更不敢用惯常的方法挑逗或是想入非非了。他打定主意,对杜见春,只能采用“道地的花功”,像钓鱼一样,使她上钩。没料到,事情刚刚有了点眉目,杜见春却要回山寨去了。苏道诚不由得感到一阵颓丧,喉咙里像
  塞上了一团棉花,平时巧言善语的即兴词句,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杜见春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客厅富丽堂皇的摆设、字画,看到苏道诚一句话也不说,不由得从失望变得有些着恼了,她觉得如坐针毡,实在没有趣味,干脆呼地一下站起来,陡然说:
  “我走了!”
  “你……你怎么刚来就要走?”苏道诚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挽留道,“再坐一会儿吧。”
  岂止是杜见春不了解苏道诚,苏道诚也不熟悉杜见春的性格呀。杜见春果断地摇了摇头说:
  “不坐了。我算已经来过你家了……”
  苏道诚有些尴尬,神情也有些窘迫,他不连贯地问着:“你……你决定回去?”
  “已经对爸爸妈妈都说了。”
  苏道诚还怀着点儿希望:“不能等……等几天吗?”
  “不等了!”杜见春神色庄重地说,“明天就去订票!一天也不往后挪了。”
  说完她迈着坚实的大步,踏着厚厚的松软的地毯,急速地走出了暖烘烘的客厅。
  苏道诚急傻了眼,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木呆呆地盯着杜见春的背影。见她走出了客厅,他才如梦初醒,连奔带跑地追出去送她。
  杜见春说到做到,一个星期以后,她已经回到了山区。
  她给本队没回上海探亲的知青带了些东西,自己也带了一
  些鱼、肉罐头,在省城贵阳转了火车,坐到鲢鱼湖彼岸的县城下车。在县城,她找到一条小船,顺湖而行,半天时间,就踏上了暗流大队湖边寨生产队的土地。
  杜见春带了三只大旅行袋,两只手提包,要从湖边寨扛到镜子山大队,爬坡下坎,山路弯弯,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拿不动的。下了船,她就想到了湖边寨集体户的知识青年,如果碰巧,正可以请他们来帮个忙。
  杜见春守着自己的行李,耐心地等在湖边,只要有过路的人,就能请他捎个话。
  春天来到了山乡,草坪绿茵茵的,没栽下小季的梯田里,紫殷殷的肥田草正开着小朵小朵的花儿。暖融融的微风中满是盛开的野花香,湿润的泥土味拌和着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湖水映着团转的群峰;两只雪白的长脚鹭鸶,在贴着湖面拍翅飞翔。凶狠的鹞子围着险峻的奇峰来回盘旋。沟渠里有淙淙的淌水声,冬天翻晒的田土,已经犁耙了二道。一群小喜鹊,当地人称作哑鹊的,欢叫着在几棵大树间飞掠。
  湖岸边很静,足足等了十来分钟,杜见春也没看到个人影。她知道,这时候正是出工时间,不容易遇见路人的。又等了几分钟,她心里有些急了,要是老不见人,天黑前就回不了镜子山了,那有多麻烦啊!
  呵,山乡!偏僻的景色秀丽的山乡!这儿没有上海那样拥塞街头的人流,没有喧嚣混杂的噪声,没有烟囱林立的厂区,没有污浊的空气,这些无疑都要比上海优越。但是,岭水相映、风光玮丽的山乡啊,你毕竟太闭塞、太落后了!
  

蹉跎岁月(8)
看,公路还没通到这几个大队来,连片的寨子还没有电灯,
  村寨上一大半人都住在黄泥巴垒起的土墙茅屋里,世代居住在这儿的农民,仍在靠人挑肩扛、牛犁马驮建设着,什么时候,山乡变个面貌啊?
  杜见春守着一大堆行李,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强烈地感受到山区的穷困、落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迫切地希望山区快快地改变面貌。
  正在她蹙眉东张西望时,从湖边那幢小巧精致、刷着白粉墙的砖木结构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姑娘。杜见春眼睛一亮,赶紧招着手,拉开嗓门叫道:
  “哎,姑娘,快来啊!”
  姑娘听到喊,信步走出了院坝,向着湖边走来。杜见春凝目一看,哎呀,好漂亮的山寨姑娘!
  只见她身材苗条,走路带着弹性,整个人看去显得丽雅、俊秀,沉静得讨人喜欢。她穿着湖绿色的春衫,细条纹的衬衣领翻在外面,隐格的棉涤长裤,线袜子,黑布鞋。最吸引人的是她那张红润得闪烁霞彩的脸庞,两条修长细弯的眉毛下,长着一对菱形眼。这双眼睛,清澈晶莹得像深潭一般澄净,瞅着她的目光,你会发现双眸中透着强烈的好奇和希冀,显得格外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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