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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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屁股撅着,指向灼热的天空,身子如一段枯木在一个小旋涡上漂来荡去,成了清凌凌的河面上一抹凌乱的色彩和一星无序的点缀。
  水没有抢回来,沙洼洼却因为抢水搭上了一条人命。
  马德仁蹲在地上抹了一会儿眼泪,扑过去揪住代二的脖领子。他一用劲,代二就顺着他用力的方向站了起来。
  “代二,你个驴日的,我哥死了,你看咋个办吧,你就看咋个办吧你。”
  又有人说:
  “就是呀,搭了一条命,水却没有弄回来。”
  又有人这么说:
  “可惜了马瞎子一条命,庄稼还是个旱啊。”
  这几个人这么一说,大家就觉得今天的事做得很窝火。吃了败仗不说,连个水星星也没弄回来,倒把马善仁一条老命给搭上了。日他妈沙洼洼这回丢人丢大了。大家于是感到了愤怒,说不出口的愤怒。
  代二眉头拧了一下,猛然攉开马德仁的手,很大方地扔掉没抽完的半截烟,对渐渐愤怒起来的人群吼道:
  “算了吧你们,当初咋说来着?狗日的你们,现在咱们是革命尚未成功,你们同志仍须努力。啥是革命?咱们要水就是革命。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怕死就不要参加革命。凡是为革命牺牲的同志都是英雄,马善仁同志就是我们沙洼洼的一个大英雄。虽然他死得这样平凡,但他仍然是个大英雄。”
  代二这样一说,便没有人再说什么了。
  代二又说:“马善仁家以后的提留款,全给免了。大家看,要没啥,球的,就这。”
  代二说完,马德仁脸上就显得好看了一些。他又重新蹲在了地上,抻了抻盖在马善仁脸上的那块白布。几百只绿头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以马善仁的尸首为中心低空盘旋。紧接着,所有的人都和苍蝇一样,闻到了一股臭烘烘的气味。他们不得不捂着鼻子,悄悄把身子挪到没有臭味的地方。
  又一批苍蝇飞来的时候,马善仁的尸首上就像罩了一片黑布。
  

最后一个穷人 第十七章(2)
太阳在有意回避什么似的斜挂到西天上,村庄在昏黄的色调中散漫地铺排开来。遥远的地方,鬼魅样游动着暮霭和流岚。
  村庄里一个叫马善仁的男人死了,沙洼洼依然在夕阳下不声不响地静默着,它像一个历经世事的老人,一个人的生或者死,都不能打搅它什么。
  

最后一个穷人 第十八章(1)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马三多怀抱刘巧兰的儿子,引领着三头肚子吃得像锅一样的绵羊回来了。队长代二神情慌乱地扔掉了一只土黄色的烟屁股,对蹲在地上的一群男人说:
  “呔——你们都给我站起来,英雄的亲人回来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和英雄的亲人握一握手,向他致敬。你们这样蹲着,显得对英雄很不尊敬啊。”
  第一个向马三多走过去的是队长代二,他首先握住了马三多牵羊的那只手。
  “马三多同志,你可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马三多受宠若惊地对代二说:
  “队长,你不要拉我的手,我牵着羊呢,你这样一拽,我怪难受的。”
  这时候马德仁走了过来,接着老王和老吕他们也都走了过来,只有刘歪脖缩在原地没有动。
  马德仁说:“三多,你爹他……死了。”
  马三多的脸皮僵了一下,很多表情一下子没有了。
  马德仁又说:“是跌到河里淹死的。”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队长代二重新走到马三多跟前,拧了把鼻头说:
  “马三多同志,你爹——马善仁同志,他为咱们沙洼洼人民的利益牺牲了,他是为我们大家的利益而死的,所以他的死,比泰山还要重。所以哩,他的死就不会像鸡毛那么轻。所以我们沙洼洼人民,要为他开追悼会,要为他开盛大的追悼会来寄托我们的哀思。”
  代二看到马三多脸上的变化不是很大,就很流利地说了上面这样一番话。这些话不是他脑袋里想出来的,而是水一样从他嗓子眼里流出来的。
  马三多说:“我爹他……早上还好好的呀!”
  说完这句话,马三多就谁也不理,径自朝自家门前走了,他的三头羊和他怀里的马嘟嘟也都是一派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时候太阳已经隐藏到地下去了,天边滚动着大片的红云。路边的杨树上,无数的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一些鸟儿飞到了马家的房檐下。
  马三多来到街门前,拐过门前的小桥之后,发现他爹马善仁脸上蒙着一块白布,臭烘烘地躺在一片空地上。马三多丢开拴羊的绳,用那只腾出来的手捂住鼻子,远远地对他爹说:
  “爹,你咋这么臭呀?你可从来没有这么臭过,你放了屁也没这么臭啊。爹,你今天是咋了,你实在太臭了。”
  他说完了,他爹没有动。马德仁从后面跟过来说:
  “三多,你爹……他已经落气了。”
  马三多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马善仁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死了。
  知道马善仁已经死了,马三多还是叫了一声爹,他没有听到爹的回答,就进一步证实他爹是真的死掉了。
  马善仁的追悼会是沙洼洼有史以来最隆重的一场追悼会。
  马善仁已经发臭的尸体被抬到南戈壁深处的坟坑沿上的时候,队长代二抱着一本书念了很久——他脑袋里能流出来的东西已经全部流光了,他不得不拿一本红皮书来作参考。
  念着念着,跪在地上的马三多突然冲上去搡了代二一把说:
  “行了吧,你他妈的行了吧,你不看我们都给臭味熏成啥样了,你还嫌臭得不够水平是不是?”
  代二说:“你爹是为沙洼洼人民的利益而死的,所以我们要为他开好追悼会,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所以,再臭——我们也得把追悼会坚持开完。”
  马三多有些生气地说:
  “那你就念去吧,反正我要回家放我的羊去了。”
  代二一把拉住他说:
  “马三多同志,你可不能走,因为你还没有在你爹坟前磕头哩。”
  马三多说:“你他妈的就念吧,头我不磕了,你念吧,他妈的。”
  代二张开膀子把马三多抱住,回头对身边的男人们喊:
  “快下葬啊,你们还愣着干啥哩。”
  他的话音一落,装着马善仁尸首的棺材就被咚的一声撂进了早已挖好的坟坑里。代二在上面洒了些酒,扔了一把五谷,接着碎石子就噼噼啪啪敲得棺材响成一团。继而,弥散在空气中的臭味也淡了。男人们手里接力棒一样传递着另一瓶烧酒。
  

最后一个穷人 第十八章(2)
坟头耸立起来的时候,有人在坟上插了两个白纸扎成的花圈。坟堆边燃起一堆大火时,又有人将一瓶烧酒洒了进去,火堆里便嘭地爆出一声闷响,腾起一团巨大的火光——酒香把一切都盖住了。
  

最后一个穷人 第十九章(1)
旱情并没有因为马善仁的死有所缓解。麦子该拔节的时候,依然没有拔节。叶子在早晨的时候看上去还是绿色的,到了中午,太阳一晒,就像弹簧一样蜷了起来。玉米又瘦又矮,有的已经枯死了。只有马三多家的洋芋比较耐旱,天旱的时候,洋芋的地上部分就停止生长,只张开它们核桃般大小的褐绿色叶片,接受零星的光照。而它们的根,则在地下面疯狂地寻找着水源。
  最终,马家的洋芋逃过了这场厄运,在一场夏末的晚雨之后,枝头上开满了粉白相间的花朵。这时候邻近的麦地里,麦秆上挑着蝇头般小巧的麦穗。沙洼洼人张着失神的双目,望着马三多家的洋芋地,你来我往,从早看到晚,他们不得不这样打发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秋天的日子。
  这时候,马三多已经开始守着他的洋芋地了。洋芋一开花,根上就结满了鸡蛋一样的块茎,只要把手插进土里,掏出来就可以吃。
  马三多庆幸自家的地没有种上麦子,而是种了这么多洋芋。而这一切,都源于老黄的死。如果老黄在春天到来之前没有死掉,他爹马善仁肯定会把这些地全部种上麦子,因为毕竟白面比洋芋好吃。而老黄的死;又源于多打柴,多打柴的原因是他把刘巧兰背回家了,刘巧兰又生下了马嘟嘟。这样说起来,马三多就要感谢刘巧兰和她生出的这个儿子了。
  饿着肚子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出奇地慢。太阳先是迟迟不肯露出地面,出了地面又犹豫着升不到高空,到了高空又不马上向西天滑下去。沙洼洼人肚子里吃进去的东西越来越稀了,人们渐渐地改变了那种远眺和张望,开始不分昼夜地从马三多家的洋芋地边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们像一群寻找骨头的野狗。
  他们说:
  “哈呀,马三多,洋芋种成了——好家伙,这么多,你肯定吃不完吧?”
  马三多拍着光秃秃的肚皮说:
  “不光我一个人吃,还有马嘟嘟哩。假如刘巧兰回来了,她也要吃。假如我爹不死,他也要吃。”
  他们说:
  “那也吃不完。就是你爹不死,加上刘巧兰你们也吃不完。”
  马三多说:
  “如果小白下了小羊羔的话,也要给它喂一些。”
  他们“啊呀”叫出一声说:
  “你们家的羊也要喂洋芋吃呀,啊呀——”
  马三多给他们笑了笑说:
  “你们有你们的白面吃,我可一颗麦子也没有了。”
  他们说:“我们已经连一把麸子都没有了,哪里还有白面?”
  马三多说:
  “那是你们吃得太快了。有白面的时候,你们应当慢些吃,小口小口省着些吃,吃完了,当然就没有了。”
  他们受不了马三多的奚落,不甘地说:
  “如果不是今年天旱,其实我们还是会有白面吃的。”
  马三多向上翻开嘴唇一龇牙说:
  “天旱了,偏偏他妈的天就旱了,就把麦子全旱掉了。”
  听马三多这么说,他们就走开了。
  他们都觉得瞎子马善仁的这个儿子太他妈的不是玩意儿了,以前觉得他脑子里缺点东西,他妈的,天一旱他好像脑袋里又多了些啥东西。
  他们虽然走开了,却并没有放弃,他们绿色的目光依旧觊觎着马三多家的那几块洋芋地。
  有一天,马三多看见通往他家洋芋地的田间道上,走来一个人。他的身板瘦瘦的,长长的,走路的时候轻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身上的一件蓝布褂子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了,脸上露出皮包骨头的干枯迹象。走近了,马三多就认出他来了。
  他就是丁玉香的兄弟,邻村的木匠,他叫丁玉贵。
  马三多拍了拍躺在一块毛毡上的马嘟嘟,乜斜着贼一样走过来的丁玉贵说:
  “哈哈,你是丁玉贵吧,你咋这么快就老了。去年的时候;对,就是去年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老嘛!你老得实在太快了,我都差一点认不出你来了。”
  

最后一个穷人 第十九章(2)
丁玉贵十分沮丧地说:
  “我确实老了,可我还没有生出儿子来哩。”
  马三多说:“你这个人太瘦了,你要是再胖一点,说不定就能生出儿子来。”
  丁玉贵说:“我是瘦哇,不瘦没办法呀。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我女人比我还瘦哩。”
  丁玉贵听说瞎子马善仁淹死了,他是来要工钱的。
  丁玉贵接着说:
  “马三多,你今年种洋芋真是种对了,今年咱们那里,麦穗上最多的只结了三颗麦子,你种洋芋确实种对了。”
  听到丁玉贵这么说,马三多就很满意地笑了。
  等马三多笑够了,丁玉贵又说:
  “你应该把那张大木床搬到地上来,就是我帮你们家打的那张大床,就是你和刘巧兰睡觉的那张大床。马三多,大床睡起来是不是很舒服?”
  马三多说:“哦……有一件事情我想对你说,咋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
  说着马三多拍了拍脑袋。
  丁玉贵用他细长的脖子支起脑袋,惶然地咽下一团口水说:
  “你再想一想,不忙不忙,你再好好想一想。”
  马三多拍着脑门说:
  “嗨呀,你看我差点就忘记告诉你了,我爹他老人家死掉了,叫代二他们弄到南戈壁上给埋了。”
  丁玉贵叹了一口气说:
  “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啥事对我说。”
  马三多想也没想就对丁玉贵说:
  “好像没有了。”
  丁玉贵刚刚耸起来的肩又塌了下去。他看到脚边那些顶梢上开满白色花朵的粗壮的洋芋秧,灵机一动说:
  “马三多,我想摸一颗你的洋芋蛋吃,你不会说啥吧?我还帮你们家做过一张大木床哩。”
  马三多说:“想吃你就吃一个吧。”
  丁玉贵的手像杈子一样插进潮湿的泥土里,他的指头慌乱地左右移动着,不一会一颗洋芋就给摸了出来。丁玉贵鼻孔里一股一股喷出粗粗的气,他把洋芋放到裤子上擦了擦,转了几转,洋芋就像玉珠一样白得耀眼了。丁玉贵咬了一口,有几粒白汁溅到了他干裂的嘴唇上。
  吃完了一颗洋芋,丁玉贵又开口了。他说:
  “这么着吧,马三多,我就有话直说了,哈——”
  这时候马三多突然停下拍脑袋的手说:
  “哦——我想起来了,刘巧兰到省城去了,这事你还不知道吧?”
  丁玉贵失望地说:
  “这事我没有必要知道,因为这事和我根本没有啥关系。”
  马三多说:“那我再好好想一想。”
  丁玉贵无可奈何地说:
  “这么着吧,马三多,我就直说了吧——做那张大床的工钱,你爹还没有给我哩。你爹死了,你给我十个洋芋,做床的工钱咱们就算两清了。”
  马三多在毡子上坐直身子说:
  “哦,对了,你是来要工钱的,我差一点就忘了。我爹死了欠的账我总得认呀。你说十个就十个。我本来想秋罢的时候给你送去哩,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要了。”
  丁玉贵在手指头上用了劲,向洋芋根部的泥土里伸进去十次,就摸出了十颗胖墩墩的洋芋。丁玉贵用衣襟包好了,又拿眼瞅了瞅马三多和他身边的马嘟嘟说:
  “马三多,你能不能再给我一颗洋芋?我女人到了冬天就会生的,这一次……说不定真能生出个儿子来哩。”
  马三多扬了扬手说:
  “那你就再摸一个吧,再摸上一个就算是我给你儿子的满月礼。”
  丁玉贵又摸了一个,他没想到这一个和另外十个相比,是最大的一个。
  丁玉贵用衣襟包着十一颗胖墩墩的洋芋,恋恋不舍地走了。
  马三多在他开满花朵的洋芋地边睡了一觉,秋天就来了。
  秋天一到,田野上就露出了疲惫不堪的饥饿面容。收获了几碗麦子的沙洼洼人,并没有像往年秋天那样在麦粒的巨大香气中沉醉地抽几锅旱烟,望着瓦蓝天幕上的云絮产生一些无关紧要的遐想。女人们首先开始愁起来。
  

最后一个穷人 第十九章(3)
女人们脸上愁云一起,男人们就苦了。这些粮食吃不到明年开春,一家人就要断顿了……这时候,大家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马三多家的那片洋芋。
  有人发现马三多已经将他爹住过的那间上房腾了出来。白露以前,他的洋芋就开始出地了。五亩地洋芋大约是要装满一间屋子的啊!沙洼洼人的脖子在一夜之间变长了,天一亮,他们就鹅一样伸长脖子,向马三多家的洋芋地张望。
  那几块洋芋地里像堆满了珠宝一样闪烁着灼人的光芒。他们的目光像丝带一样,被几块洋芋地牵引着无法摆脱。田野空旷辽远,秋天复杂的气味中,他们竟然分辨出了洋芋成熟的气息。紧接着,这气息又在人们干燥的嗓子眼里凝聚成了一团绵软的忧虑。
  终于有一天,人们看见马三多挥舞着铁锨,在自家的洋芋地里大干起来了。
  先是刘歪脖的女人马玉红来到了马三多跟前。她说:
  “三多呀,你又要干活,又要管马嘟嘟,是不是忙不过来呀?我来帮一帮你吧。”
  说完她就把正在地上乱爬的马嘟嘟抱了起来。马嘟嘟嘴上挂着两溜沾满泥土的鼻涕,马玉红捋过一把洋芋叶子,给他擦了擦。马嘟嘟却很不友好地趁机抻手扯下了她的头巾,继而揪住她已经花白了的头发。马玉红龇着牙叫他松手的时候,马嘟嘟反倒揪得更紧了。
  马三多看见马玉红的眼睛里滚出了两颗眼泪,他就走过去,拍了拍马嘟嘟的小手,马嘟嘟这才把攥在一起的手指松开。
  马玉红眼睛里的泪珠却不停地骨碌骨碌滚下来。一边滚她一边说:
  “小东西,我是你的外奶奶,你却揪我,你揪错人了你这个小东西……”
  马三多从马玉红怀里夺过马嘟嘟说:
  “行了吧你,刘巧兰她跟你们老刘家已经没有啥关系了。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的儿子咋会叫你奶奶?你还是不要做梦了吧,刘巧兰的儿子,他现在已经是马家的人啦,你还是回去看你男人写毛笔字去吧。”
  马玉红又抽了抽已经发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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