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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颗子弹-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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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imacy


那天跟佟佟穿梭在广州琳琅满目的小店之间,她问,以后你是要回来,还是要留在美国呢?

还是回国吧,我说,美国呢,其实我很喜欢的,它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我都喜欢,但是大环境再好,你找不到自己的小圈子,尤其象我这样的学文科的、码字的、关心时政的、文艺的,呆在美国,实在是突兀,跟美国人永远隔着一个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在中国人当中也很异类的。

挤在小摊小贩之间,突然觉得找到了回国理由的最好表述方式:美国的大环境再好,没有自己的小圈子。

因为接下来几天见到的朋友,都问我以后回不回国,于是我这几天一直很祥林嫂地重复这个观点。

那天晚上,和佟佟、小麦坐在广州一个酒吧聊天。我知道她俩是很要好的,经常聚在一起吃饭、聊天、八卦,因为她们都是“处境比较象的人”:做时尚杂志;已婚但是风姿卓约;热爱码字;对女人话题永远津津乐道……谈话期间,小麦一会儿给A电话,一会儿给B电话,问她们要不要也一块儿出来喝东西,听那亲昵的语气,肯定也都是她们的“圈内人士”。仿佛还嫌对我的打击不够沉重似的,她们的言语之间,不断谈及似乎是她们的“圈子扩大委员会”成员,诸如什么绿妖啊、丛虫啊、小羊啊、木子啊。有一堆心意相通的朋友,注意,我说的是心意相通啊,随便一声吆喝,哗哗冒出一堆,七嘴八舌,互相吹捧,互相攻击,然后鸟兽散。对于佟佟和小麦来说,大约是生活里的自然场景,却不知道,她们聚会的那些个酒吧餐馆的玻璃窗外,有我这样眼巴巴的小孩,咽着口水、踮着脚尖看她们的唧唧喳喳。

总觉得人生应当惬意,而惬意的标准,就是三五知己,谈笑风生。20万的年薪但是孤孤单单地生活在美国,或者2万年薪生活在北京却有知心朋友,如果让我选择,多半会选择后者。

后来跟小昭说起这个观点,她似乎很不屑。你为什么需要一个圈子呢?她问。我需要精神上的intimacy呀,我答。哎呀,圈子不圈子的,有什么用呢?你看看北京某某文学圈子,很龌龊的,就是成天相互吹捧,相互抚摸而已,她说。

说的也是。仔细想想,有一个小圈子,固然可以互相取暖,但是结果往往是大家集体“坐井观天”,越暖和也就越觉得井口那块天空就是整个世界。那天我和佟佟、小麦其实也说到了这一点,圈子圈得太紧了,说什么、写什么都不自由,总觉得“圈委会”的成员在虎视耽耽地审查你的言谈举止,无形中温暖也成了另一种压迫。再想到80年代后作家韩寒的名言“什么圈都是花圈”,更觉得自己想要一个小圈子的想法很老土。

可是再仔细想想,又觉得他们都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比如小昭吧,有两个那么知心的姐姐(及姐夫),有“五个可以在郁闷时随时打电话的朋友”,还有那么多敦厚温柔的同事以及姐姐的同事,那么多层圈子包围着她,她当然体会不到整个世界与她脱节的恐慌了。孤单也许会让一个人更诚实,摆脱讨好任何人的压力,但是孤单也让一个人无力,因为缺乏“同类”的响应,个体的认知总是处于一种脆弱的状态。

那么我到底是要追求“集体的温暖”呢,还是逃避“集体的压力”呢?

50年代有一个心理学家叫Asch(好像是),他做过一个简单的心理实验:把一组人――比如八个吧――放在一起,其中有七个是串通好的,只有一个是真正的实验品。Asch拿出两段一模一样长的绳子,让这八个人比较它们的长短。前面那七个人――因为串通好了――异口同声地说一段比另一段长,第八个人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虽然有疑虑,往往都会也判断其中一段比另一段长。这是一个著名的 “group pressure”的心理实验(后来有学者在分析中国的“思想改造”时,还用到了这个理论):一个集体如何通过其“集体性”来损害个体的认知能力。从这个角度说,“集体”是一个权力机制。

但是另一方面,同样是Asch的实验――他做了一个小的技术处理:他让那七个人里面的一个改口,坚称那两条线一模一样长,然后轮到第八个人时,这时这个人认定两条线一摸一样长的概率明显提高,越多的人改口,第八个人做出正确判断的概率越高。从这个角度来说,“集体”――也就是第八个人和改口的那个人组成的集体――又是有效的“叛逆”机制。也就是说,小集体是反抗大集体的有效手段――这不是从组织上来说,而是从认知能力上来说。

这似乎就让我很为难了。一个小圈子,对外――无论对专权的政府、还是犬儒的社会――都是一个有效的抵御堡垒。圈子再小,只要其中有solidarity,就算不采取任何组织行动,在维系认知能力上,至少有益。这是“圈子”的“进步性”。(想象被6个民族主义者包围的两个自由主义者,或者相反)。但是另一方面,在小圈子的内部,它有可能通过长期演化出来的一些“文化共识”来压迫圈子内部的成员,它会用它的集体性来长期维系一个明显的错觉。想象一个长期浸泡在“下半身写作”圈子里的写作者,就算有疑虑和厌倦,估计也不敢轻易改走“上半身写作”的路线,或者一个诗人圈子里的成员,估计也轻易不敢说自己其实想“从政”。

萨特曾经写过剧本“禁闭”,里面有一句名言“他人即地狱”,但这只是就“圈子”的内部压迫性而言,所以只是局部的真理。他人也可以是天堂,当你与他人联合以来反抗更大的“地狱”时。人是多么贪婪的动物啊,又想要freedom又想要identity,又想要independence又想要intimacy。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小昭一直劝我不要回国,大约是羡慕国外的自由――不但是政治上的,而且是精神上的。而我一直劝她不要出国,却是因为渴望国内的温暖,渴望一批可以坚定不移地和你一起错到底、疯到底、傻到底、不可理喻到底的哥们姐们。

小时候,我有一个奇特的恐惧,总是担心有一天我被装进一个太空飞船里,然后被扔进太空里。“扔进太空里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呢?”我不停地追问我哥,“我会立刻死吗?是窒息死还是冷死?还是爆炸死?会不会风干?眼睛会不会鼓出来?头发呢?太空是黑漆漆的,还是也有光?”我哥其实也不懂,他非常不耐烦地说:“你会变成一块太空石头,跟其他那些石头一样,绕着随便一颗星球转。”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起他说的这话,我还是感到无比恐惧,无比伤心。我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刺激,为什么这么需要intimacy,从对地球的intimacy开始。ments are off for this post


有关的无关的人


在不断前进的生命里,不断懈逅,相知,最后不断遗忘,被遗忘,人来人往的人群中,最终剥离的所剩无几,只剩下苍老的岁月,渐渐模糊的记忆。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怀念那些停足的人,那些谈笑风声的时刻。

我常拿着手机,一遍又一遍的翻着电话通讯录,想找个人聊聊天,最终总是无功而返,怎么找个可以彻夜长谈的人就那么难呢?而自己川流不息的生活,只不过是别人手机里的两个音节而已。那些与你毫无关系的人,就是毫无关系的,永远毫无关系的。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其实你就知道。就算笑的甜甜蜜蜜,就算是有过无关痛痒的来往,就算你努力经营这段关系。

而那些与你有关的,就是与你有关的,是逃也逃不掉的,就算你们只见过三次,就算你们三年彼此才搭理一次,就算是你简直想不起他或者她的样子,就算是你们隔着十万八千里。

有些人注定是你生命里的癌症,而有些人只是一个喷嚏而已。这一切,据说都是“因了冥冥中的缘分”。

他们学理工的

    2010…04…21原文自刘瑜《送你一颗子弹》,上海三联书店

我住的公寓很大,是学校的房子,有10个房间,每个房间你住一个人,有男有女。我在这个公寓已经住了三年了,长得让我都不好意思。其他的人来来往往,住半年的、一年的、最多两年的,来无影去无踪,像个传说中的纽约客的样子。只有我,死皮赖脸地,一住三年,而却还要住下去,简直是一棵树,种在了这里。

最近有一个中国人搬了进来。他住在靠门的一个房间。我是路过他房门口,听见他的中文电视声音,判断出来。有一天,我在走廊里碰见他。高高的个子,但脸庞还是稚气,大约是刚来的。我直视他,脸上准备好了一个人气腾腾的笑容,但是他低着头,旁若无人地从身边檫了过去。

这孩子,我有些气恼的想。肯定是学理工的。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人很爱笑,而且是一点也不偷工减料的那种笑。以前我有一个男同学,有一天给我打电话,说:我昨天碰见你,你对我笑了一下,我跟充了电似的,高兴了一天半。这句话被我广为传播,直到一天半被如愿以偿地传成了一年半为止。在这种情形下,可想而知,碰上这么一个愣头青,我很有点怀才不遇的恼怒。

以后我经常在走廊里碰见他,他还是那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我很想劝劝他,让他面对现实:哥们,其实我想对你笑,并不是想向你推销牙膏、电饭煲什么的,只是我们一不小心住到了一起。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的这个微笑,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既然是迟早要发生的事,那就长痛不如短痛,早点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不就是牙一咬,心一横,笑一个嘛,有那么费劲吗?

但他还是看也不看我一眼,愣头愣脑地在公寓里走来走去。我也开始装糊涂,像走在大街上一样对他视而不见,虽然我们宿舍的走廊不是大街,事实上比大街窄了几十米,窄到一个人给两一个人让道时,都要侧过身去。但是我没办法,我总不能冲到他眼前,用我的老虎钳,在他理工科的脸上,钳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吧。

终于有一天,一个短兵相接的时机到了。

那天我们一不小心,同时撞到了厨房里做饭。众所周知,做饭是一件费时的事,这就造成了一个局面:我们必须同时在厨房里呆上一刻钟。

一刻钟啊。和陌生人呆在两米的距离之内,不说话,各自挥舞着一把菜刀,当然是意见恐怖的事。

第4分32秒的时候,我终于憋不住了,我决定投降。“你刚搬来的?”

“嗯。”

“你是学什么的?”

“物理。”

哈,学理工的,我说了吧。

“你以前是哪个学校的?”

“科大的。”

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再问一句,他再答一句。然后呢?没有了。还是不看我,还是面无表情。我立刻觉得特没劲。他得学了多少物理,才能把自己学成这个样子。我只好闭了嘴,继续做我的豆腐。爱说话不说话吧,爱笑不笑吧。不就是个冷若冰霜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也不是没人笑,你不稀罕,还有人高兴一年半呢。真是的。

我端起做好的豆腐,向厨房外面走时,突然听见这个学物理的小男孩结结巴巴地说。我一回头,看见这个高高的,胖胖的男孩,他有一张稚气的脸,脸上涌现出一个憨厚的、紧张的、但是确实没有偷工减料的笑。

集体早操

   从1999年夏天开始,我就失去了集体。

    我从小在集体的怀抱里长大。小学时,小朋友们一起去包干区大扫除并集体做早操。中学时,同学们一起彩排晚会节目并集体做早操。大学时,住6个人一间的宿舍并集体做早操。

    从1999年夏天开始,我再也没有集体早操可做。

    我先是在国内某大学做研究人员,不用教书,项目是各做各的。然后是出国读书,没有班级,没有集体宿舍,没有大合唱,更没有集体早操。后来,我开始写论文,再后来拿学位了,成了学术派“孤魂野鬼”,既没人搭理,也没人需要搭理。

    对于一个口口声声热爱自由的学者来说,这难道不是梦寐以求的吗?

    有时候,我的确对别人不得不过一种特殊的集体生活深感同情。我同情不得不经常在领导面前点头称是的人,同情为了公司业务在客户面前强颜欢笑的人,同情要用精确到分钟的方式跟丈夫或妻子汇报每日行踪的人。

    每当可以连着几天几夜看自己想看的书或者上自己想上的网,没有孩子吵着让我带他去动物园,没有丈夫吵着让我给他做晚饭,没有领导吵着让我做报表,没有同屋的人在耳边叽叽喳喳,我的确有种捡个大便宜没事偷着乐的感觉。

    可悲的是,凡事都是辩证的。

    集体生活中的“强制性交往”,迫使你想独处时不得不面对他人,而“孤魂野鬼”的生活使你在想跟人说话的时候,不得不拿起电话,一个一个往下扫名字,还自言自语:“这个人有空吗?上次是我主动约他吃饭的,这次再约人家会不会觉得很烦?”而且,其实我们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吃一餐饭,都要在心理上翻山越岭。

    有时候,我希望有人突然敲我的门,大喊:“起来了,做早操了!”然后朝阳下,混迹于成千上百人之中,我伸胳膊踢腿,从伸展运动做到整理运动。

    我曾经厌烦这一切,可是后来又发现令你烦躁的,其实可以帮助你防止抑郁。

    今天,我在路上碰见一个朋友。她行色匆匆,没说两句就要跑:“哎呀,我得赶紧走了,我们有个学习小组,每周一下午聚会。烦死了,又不能不去!”

    我不同情她,嫉妒还来不及呢。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什么聚会不能够不去。

    煽情的艺术


    刘瑜

    Micha,以色列人,在欧洲长大,住在美国,拍了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

    这样的人,大约也只能在纽约碰上。


    大约三年前,他想拍一部纪录片,关于广东某个生产出口牛仔裤的工厂。通过朋友,他认识了我,后来一直保持若有若无的联系。前一段,他突然email我,说电影已经拍完了,周五在某某地方放映,让我去看,还叮嘱我,“honestly”告诉他我的感受。

    于是去看了,失望。不喜欢的原因,是因为太煽情。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在说:这些女工,多么可怜啊,真可怜啊,太可怜了……一直给观众一种压迫感。就让我想起以前在天桥上,几个要饭的小女孩冲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喊大叫。可能我本来想给的,经那么一抱一缠,陡然失去了同情心。

    为了服务主题,Micha甚至不惜制造情节。比如,女主角小丽本来是不写日记的,但他安排小丽“作写日记状”,“日记”里的内容,以画外音出现,字字血,声声泪,不像一个四川的小女孩写的,倒像是作家的作品。如此之假,我看得难为情。

    煽情这个东西,正如其他很多东西,遵循物极必反的道理。这一点,几万网民签名让某电视主持下台,就是一个证明。另一个证明,就是至今很多人想起倪萍那盈盈泪光的双眼,还会有一种莫名的想哭却哭不出来的生理反应。

    其实,聪明一点的电影早就不煽情了,反煽情才是时代潮流。在反煽情的方式上,有两个套路。一个是


无厘头,看谁假正经就跑过去撞它一下,看它摔得四脚朝天,然后逃之夭夭,像胡戈那样。另一个就是冷煽情,比如那些艺术电影,人人都绷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半天不吱一声。我不哭不笑不吵不闹,让你们这些批评家一个批评的把柄都抓不到。

    其实“反煽情”这东西,到一定程度也很无聊。生活中的确没有那么多“倪萍时刻”,但是有时被感动,也是人之常情。什么感情都给解构了,嘿嘿,下一步就是去解构“解构主义”了。更要不得的是,为了讨好主流的娱乐精神,愣是要成天作“一点正经没有”状,也挺累的。咱不能因为被感动这件事情不太酷,就把它藏着掖着。就算它是农村来的二舅吧,土点儿,也是家庭一员呀。

    不过像Micha这样使劲煽,我还是害怕的。所以出了电影院赶紧逃之夭夭,甚至没有跟Micha “honestly”交代我的感受,支支吾吾说: I like it…。 I have got to go。 See you。

    Micha一抬眉梢,看着我可疑的表情,说:Really?


诗坛风乍起


坦率地说,韩寒跟沈浩波吵架,比韩寒跟白桦吵架,好看多了。韩寒骂白桦,那纯粹是以强凌弱,我都不忍心看。韩寒跟沈浩波掐,这才是棋逢对手。我看得津津有味。

当然不能把粉丝的力量算进去,道理跟人数没关系。

韩寒说现代诗没有存在的必要,这我不同意。我觉得,写诗作为一种文字游戏,几乎是人类的本能,就像其他一切游戏一样。比如下棋,比如打牌,比如唱歌。人类的进化虽然分散在世界各地,但都各自独立地“进化”出了这些大同小异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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