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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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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他说话,陪他度过周末的几个小时。
不过,她愿意来他这里还因为,每次她来的时候,她都能感觉到他是真心诚意地喜悦着。从小到大,因为自处卑微,她几乎像条狗一样是闻着别人的气味长大的。他的这种喜悦让她觉得放松和安全,让她觉得这里确实是她该来的地方。慢慢地她便把他这里当成了一处巢穴,让她觉得温暖的巢穴。
有时候在她临走前,廖秋良会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些零食糕点递给她说,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拿回去慢慢吃,小孩子嘛,都喜欢吃零食的。于国琴接住了,一边心安理得着,一边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还是隐隐硌得慌。她想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一个人要对她这么好。她必得为他做点什么才能心安吧,可是,她能为他做什么呢?
他一直都叫她孩子,他总是说,孩子,多吃点,小孩子要多吃点才好。或者他会说,你看你需要什么就从我这里拿,想拿什么拿什么,因为你是小孩子嘛。他好像蓄意要无限制地纵容她,宠她,真把她当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后来又有几次他塞给她钱的时候也是这样说,你就是个小孩子,还在上学,还没有挣钱,干什么都需要用钱,小孩子家就不要多说话了。每次她都是像进行某种仪式一样,恐惧地挣扎一番,却最终还是把钱收下了。
然而比收他的钱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发现,收下这些钱的时候她分明是一次比一次心安理得了。就像看杀人一样,第一次看的时候心惊肉跳,吓得要死,第二次第三次再看的时候就渐渐麻木了。她像是越来越清晰地看清楚了自己身体里一个晦暗模糊可耻的部分。那是她吗?可是,那不是她又是谁?
但她喜欢他叫她孩子,他这样叫她的时候,她就会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慈祥的老人,而她真的还是一个孩子。然后她慢慢发现,她在他面前居然变得越来越天真了,有时她会真觉得自己无辜而柔弱,觉得自己确实是该被怜悯宠爱的。他虽然是一个男人,但已经是一个老去的男人,老得只剩下慈祥了就不算男人了,而是无性别的。这样想的时候她便相信他这里终究是安全可靠的,她可以随时投奔他而来。
可惜的是,这些感觉再怎么浓烈也盖不住最下面那点羞耻感,就像是水果里面一旦腐烂了,味道就怎么也遮不住了。尤其是一天晚上,两个人坐着聊天时,廖秋良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她是怎么看待人类的肉身的。他说得很严肃,像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但她没有答话,假装没听见,很快便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下次再见时,廖秋良不再提这个话题,他们又风平浪静了。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廖秋良每个月打到于国琴饭卡里的三百块钱从未间断过,都是在月初就准时打进去。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廖秋良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每个月的三百块钱,就像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一样。经过这么长时间于国琴也基本可以肯定,自己是遇到了好人。她安慰自己,这是她的运气。时间长了,她对廖秋良这里也真的越来越依恋,觉得他像是她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亲人,几天不见就会想念。
在他面前于国琴越来越放松,一进他的家门就像把自己装进了蒸汽室,可以舒展开四肢舒展开身体舒展开语言,她把每一个毛孔都张开,变得身心舒泰恣意任性。她在他这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受气了就和他说,她看谁不顺眼就和他发牢骚,她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简直是一本百科全书。他们融洽地站在厨房里,她一边帮他剥葱一边惊叹,您怎么什么都知道?他边切菜边微笑着说,人老了就这样。哦,他在给她一种暗示,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因为他老了。甚至后来有几次,在聊天时他又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拉偏套的女人身上引,她心里虽然不快却还是原谅了他。
她从小就没有被人疼过,从小就得在五个兄妹中间抢东西吃,动作稍慢点就抢不到。兄妹中她既不是老大也不是最小的,什么也轮不到她,反正就是没资格被人疼爱。在廖秋良这里,她忽然得到了一种被人疼爱的假设。虽然心里也明白自己终究是在客串,却无奈像上了瘾一样,渐渐有些欲罢不能了。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就像童话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冰天雪地里老想着在他这里蹭点温暖蹭点光亮。那是多么微弱的光亮啊。
其实她更愿意理解成他们是各取所需。因为她看出他其实比她还要孤单。
每次于国琴进门的时候,他永远是把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穿着干净的衬衣在等她,她甚至能闻到他脖领子中间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皂味。有时候她去他家晚了一点,他便坐在沙发上呆呆盼望着。他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很瘦很干,像枚风干的标本一样挂在那里。因为焦急,他满头的白发不再纹丝不乱,而是忽然像抽去了筋骨散了架一样蓬得到处都是。 她便想,他真的已经是个老人了啊,剥去一切虚假的表象,他就是一个孤单可怜的老人。这就是他为什么会相中她吧,她也是个孤单的人,在人群中无依无靠,他才会一眼找到她吧。
后来,她对他开始有了一种奇异的心疼。特别是每次见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地等她的时候,她都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就像一个母亲心疼着自己的儿子。所以每次去他家,她都拼了命似的干活,恨不得把一切都替他做好了。
这种格局平静地持续了一年多。渐渐地,她分明可以感觉到,他们两个人之间,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渐渐长出了血肉联系。
在他面前于国琴越来越感到轻松了。见他毛衣的袖口磨破了,她便省下钱给他买了一件毛衣。买毛衣的时候,她觉得就是在给祖父买衣服,没有什么不妥。她真心希望他穿得暖和点穿得体面点。他试穿那件毛衣的时候,她不敢细看他的表情,找借口躲进厨房里去了。等她出来,他已经穿着新毛衣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等着了。她戴着围裙,用毛巾擦着湿手,像母亲一样微笑着赞赏地看着他。此时的他真像个等人来关心的小孩子啊。
她努力笑着,眼睛却潮湿起来了。有时候她还会想,等到再过两年她毕业了,离开这里了,他一个人怎么办?她相信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了,就像她已经习惯了他一样。可是,她不可能把他带走,他也不可能把她留下。他们终究是要再次失散的。想着这些时她心里会疼痛,她暗暗希望那天来得慢一点慢一点。她甚至想过,他要是哪天突然死了,她就安葬了他再走,这样她还能走得放心一点罢。当然这话是万万不能告诉他的。
五
寒暑易节,又是夏天。那是个夏天的晚上,于国琴像往常一样正准备回宿舍的时候,廖秋良忽然在背后叫住了她,孩子,我们能再说几句话吗?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发现他酒后的脸上有一种奇怪僵硬的肃穆,这让她有些不安,她站住了。廖秋良脸色苍白严肃,把两颊褐色的老年斑愈发衬了出来,在暗红色的沙发背景下他像尊塑像。
他们之间的时间突然卡住不走了,拥堵成了又庞大又空虚的一团。直到她被堵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他才终于说,孩子,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对吗?她干着嘴唇点了点头,却是越发紧张了。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要努力给她一个微笑,他说,那我们就应该赤诚相见,就可以什么话都说,对不对?于国琴听见自己喉咙里很响亮地咽了一声唾沫,咕咚一声。她说,我本来就……什么话都和您说啊……
廖秋良站起来,离她更近了些,她能感觉他的呼吸像蛛网一样粘在了她的脸上。她又一次嗅到危险了,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那里用一种严肃得近于奇怪的语调说,那我们就做这个世界上最赤诚相见的朋友,我们不做一丝一毫的掩饰,好不好?于国琴又后退几步,挣扎着说了一句,可是,我没有掩饰什么啊,我早说过我是把您当亲人的…… 这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站到悬崖边上了,整个人都快被凌空提起来了。转而她又告诉自己,怕什么,他一个……老头子了,他是她的祖父,还能把她怎样。想着她便回头看着他,正好和他的目光接上了,这目光似曾相识。她一哆嗦。
就是这个时候,她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廖秋良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孩子,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身体的?她干涩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的声音继续说,孩子,你把衣服都脱掉好吗?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吗?她悚然睁大了眼睛。刚才那种若有若无的恐惧忽然就牢牢坐实了,就挂在她鼻子前,她伸手就可以摸到。她以为听错了,可是他毫不留情地又补充了一句,孩子,把你的衣服脱掉好吗,你不穿衣服站到我面前好吗?我们好好说说话。他的声音越逼越近,孩子,我想和你面对面地,什么都不遮掩地,好好说说话。我不会做什么的,因为我敬重你,我敬重你的自尊,也敬重你的身体。你知道男人对女人最深的尊敬是什么吗?就是对她身体的崇拜。
于国琴大骇,廖秋良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砸进她身体里。但是一旦话说得见底了,她突然感到不那么惊慌了。站在那里,她冷静地把他刚才那些话过滤了一下,剥去他话里面的所有修饰赘语,所有的定语,所有形而上的内容,最后剩下的赤裸裸的一句话其实就是:她要在他面前把衣服脱光给他看。
她干枯地站着,像一株在阳光下暴晒着的光秃秃的树干。她知道,他对她所有的慈悲和怜悯都是真的,他对她所有的好也是真的,或许,他对她还有一点点喜欢吧。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遮不住最底下的这点最锋利的东西,那就是,他要她脱掉所有的衣服。他,一个像祖父一样的男人要她脱光衣服?这难道不是乱伦?他为什么要提这样的要求?莫不是因为他觉得她的母亲就是拉偏套的,而她就睡在她母亲的身边,那自然是对这些事早已是了然于心的,是根本不会觉得羞耻的?他是不是觉得在她眼中,脱脱衣服也不过像吃饭一样,是个小意思?
她想不明白。
她无助地站着,突然就回想起了这近两年的时光。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再怎么自以为卖力,能为他做的终究是太有限了。而她在他这里一次次吃饭,一次次地接住他塞给她的钱,一次次肆无忌惮地享受他送给她的一切温暖和关心,她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诚惶诚恐,而是习惯成自然了。或者说,她积恶成癖,安之若素,过度地享受着这种温暖,其实已经有些竭泽而渔了。
原来,可能早就猜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才拼命地一直去忽略他的性别,一再暗示自己,他是个老男人,老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她甚至掩耳盗铃地想,她经常去陪他,这对孤单的他来说已经算一种慰藉了吧。
可是,不够。这远远不够。这怎么能够?这一天终究是到了,到了该回报他的时候了。终究是躲不过这一天的。那么,她就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把衣服脱掉?她怎么就觉得如此害怕又如此恶心呢?
然而她能拒绝他吗?她又想起了他一次又一次塞进她手里的那些钱,打到她卡里的那些钱,那些被她藏在被窝里的食物,它们滋润了她贫瘠干枯没有尊严的大学生活,这一切都是铁一样烙在她身上的,她就是烧成灰也赖不掉。
她能大义凛然地把那些饭卡里的钱都扔到他脸上吗?大学还有两年,她不能。那就脱吧,脱掉也好,就当还债了,每脱一件,她就在心里把他对她的恩情杀死一寸,到最后她所有的衣服都脱光的时候,她也就把他所有恩情都杀死了。她就不再欠他了,可以心无愧疚了。
脱吧,她那做农民的不识字的父母告诉她的最基本的道理就是,欠下别人的终究是要还的,没有谁能赖掉。何况是欠了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的。这么长时间里,他对她的全部要求就是这一点了。她又看到了他洗得发白的衬衣领口,看到了他干枯花白的头发,还有他此时像小孩子一样的可怜的目光。一瞬间,她对他竟有了一种深深的慈悲和怜悯,她成了站在他面前的圣母。她想,成全他吧。
像解剖尸体一样,于国琴开始动手了。以前从不曾在一个男人面前脱过衣服,所以她觉得手生,关节处像是锈了一样不能灵活自如。可是,她要还债。夏天的衣服哪经得起脱,外面一件裙子就是再怎么难脱也不能脱上半个一个小时,裙子■像层蝉蜕一样自己脱落到地上了。裙子没了,里面的内衣内裤哗地就露出来了,遮都遮不住。在那一瞬间,她羞愧她难受她无地自容,但是她居然没有忘记去看一眼自己今天穿的是哪一条内裤。她只有两条内裤,其中一条已经破洞了,如果是那条已经破了洞的,无论被谁看到了,就是被祖父看到了,也都不够体面吧。
该脱内衣了,她明显觉得难度加大,可是既然已经脱了一层了,手就没那么生了。看来,做什么都是熟能生巧的。她不想在这里再拖延时间了,眼看着都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咬咬牙,把胸罩摘掉了。她都不忍心朝自己的身体看上一眼,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加快速度,快快结束,也许还能少受一点疼痛。只剩下一条内裤了,她又咬咬牙,狠狠心,一鼓作气,弯下腰愣是把它也脱掉了。在内裤落地的那一瞬间里,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无地自容,只是,她忽然眼睛湿润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看看吧,真是妓女的女儿,连脱衣服都这么无师自通,真是无耻啊。
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了,于国琴白花花一片地站在灯光下,不说话也不动。没有了任何衣服遮掩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硬如铁,变得刀枪不入,任是什么都伤不了她了。她已经是真正地无所畏惧。她突然抬起头,用妓女似的眼神,近于挑衅地看着廖秋良。他真残忍,居然中途也不制止她,一直要把她脱光才肯罢休。就在这一刻,她已经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他还能把她怎样?难道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强奸她不成?她的身体无耻地晃动在他眼前,可是她分明地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不在身体里了。她的魂魄不甘受辱,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往上飞去,飞上高处了却还不忘回过头看着地上她那正在受难的肉身。
廖秋良还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他像枚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这时候于国琴突然发现他原来已经这么老了,她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老年斑和落在肩头的头皮屑。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他像是又踩着四季走了几回,又老去了几个春秋。他站在那里显出前所未有的衰老和虚弱。她突然又心软了,便收回了目光,却在心里更坚硬地告诉自己,让他看去,让他看去啊,看他还想怎样。
这时候廖秋良忽然伸出手,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了。于国琴不敢看他满是褶子的衰老的身体,连忙低下头去。他终于开口了,颤颤巍巍地,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衰弱地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体这么年轻这么美……而我却这么衰老丑陋,可是,你能平等地看我吗?你知道吗,这并不可耻。大约是因为我真的老了,我渐渐开始明白,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以,我们要敬重那些拉偏套的女人,敬重你的母亲。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实都是佛的化身。
她浑身颤抖着,不知所措。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他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他居然谢谢她?因为她脱光了衣服所以要谢谢她?于国琴心里又是冷笑又是悲怆,忍住了,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
他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却没有向她走近一步。她很想残忍地问他一句,看够了吗?他不动,她也不动,就那么大无畏地展览着自己。最后还是他先说话了,低低地衰弱地对她说了一句,孩子,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吗,快把衣服穿上吧,小心着凉了。她松了口气,他终于下了赦令。她开始拿起地上的衣服,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每穿一件衣服她就觉得自己方才的坚硬往下掉一点,鱼鳞似的落了一地。当衣服穿全了,她的盔甲也卸掉了,她整个人彻底地软下去了。她一分钟都不想再逗留了,脑子里反复想的一句话就是,该走了,走吧。
于国琴像刚打完一场仗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疲惫至极地向门口走去。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里,她听到了身后这光着上身的老人的声音追了上来,孩子,你下次再来啊,你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做饭吃。这句话几乎又让她落泪,他也是清晰地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才这样徒劳凄怆地挽留她吧。
在从家属楼回宿舍的那段路上,于国琴木木地走了很久,连自己都奇怪,就那么长一段路,怎么能走了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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