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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颜-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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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山有条很隐秘的小路,连那个女人都不知道,如果她知道她肯定不会让我走了,因为那条路在悬崖边,而且时常还有蛇出没,那个女人平常见着蚯蚓都要大呼小叫,更别提蛇了。有很多事她都不让我去做,她老说小孩子要远离危险,可是说实话,只是抄个近路,有什么危险?再说我七岁了,早不是小孩子了。
  我从小路爬上山,比平日回家可以节省大半个时辰,两条鱼还在柳条下挣扎摆动,远远已经可以见着山坳里升起的炊烟。
  山坳里只住了我们一户人家。
  我心里很高兴,寻思待会儿她要是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就说山下的大叔正好也在隔壁镇上赶集,让我顺便搭了他的大车。
  我手里的鱼挣断了柳条,啪一声落在地上,我也顾不得去拾,因为我已经看到那不是炊烟,而是屋顶上冒出的火光,山坳底下整个屋子都烧着了。我跌跌撞撞狂奔着,被树根绊得摔了一跤,尖利的石头狠狠硌着了我的膝盖,我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又朝着家里狂奔。等我奔到山坳中,整个房子已经烧塌架了。屋前的谷场上死了很多人,都是被箭射死的,地上横七竖八的丢着好些刀剑,血水浸润了谷场,连稻草垛都落满了箭。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多的人死在这里,那个女人呢?她难道也死了?还有妹妹,我的小妹妹……我的眼泪噼里叭啦的往下掉,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拎起了我,我看到原来还有好多人活着,他们都背着弓箭,个个凶神恶煞。
  我听到有人唤我:“宝宝……”
  我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原来躺在青石下,胸口插着一柄剑,一个陌生的男人抱着她,她正对着我笑。
  谢天谢地她没有被烧死,可是血正顺着那柄剑缓缓渗出来,那个男人一手抱着她,一手抱着小妹妹。看着我的时候他神色黯然,似是对我说,又似是对自己说:“我来得太迟了。”
  抓着我的人放开了手,我不知道怎么才扑到她面前,她伸手握着我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的声音和平常一样,带着责备的语气,可是气息微弱,我路上想好的那篇谎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山下那群人是冲着她来的,她把我支开了,她骗我。
  她没理会我的指控,只是很开心的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抱着她的那个男人:“这是干妈的大哥,快叫舅舅。”
  她一直要我叫她干妈,我总是不肯。
  我这才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我压根都没心思听她说话,我要到镇上去,请潘大夫来给她看伤。可是她摇了摇头,说不必了。
  我大声的骂她不听话,上次我伤风不肯喝草药,她就是这样骂我的。
  她笑眯眯的听我骂,小妹妹也醒了,一直在哭,因为那个男人抱小妹妹的姿势一点也不对,我把小妹妹接过去,哄了一会儿,小妹妹就不哭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她对那个男人说:“我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了,你带他们走吧。”
  我大声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和小妹妹就在这儿,和你在一起。”
  她先是笑,然后就咳起来,嘴里有血流出来,我伸手去替她拭,却有更多的血从她嘴角涌出来,怎么拭也拭不完,我忽然恐慌起来,可是她还在笑:“我是不成啦,你带着妹妹,跟舅舅去吧。”
  我哪儿也不肯去,我伤心到了极点,大声叫了她一声:“娘!”
  我娘死后,我本来是不想再叫任何人为娘,可是她待我比亲娘更好,我怎么能不认她。
  可是她不再理我,那个男人也拦着我,他只是对她说:“我带你去治伤。”
  可是她摇头不肯:“不成啦,就算是胡青牛在这里,他也救不了我的伤,你把孩子们带走……”
  那个男人紧紧咬着牙,可是他抱着她,她柔声说道:“大哥,我真的很快活,没想到你还会赶来救我,是我对不起你,你别这样伤心。”
  她一说话就急促的喘气,然后更多的血从伤口里流出来。那个男人声音暗哑:“别说傻话了,我说过了,这一世我要护你周全,是我没有做到。”
  日已黄昏,她望着天上漫天的紫霞:“可是你是被我骗了,从前的事我都是骗你的,我骗了你很多次啊,结拜的时候我就是骗你,连同那次放杨逍走,我也是骗你的。”
  “别提这些事了。”
  她笑了笑,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很多血从她嘴里涌出来,她指了指我怀里的小妹妹,对那个男人说:“大哥,你替我把她好好养大……要是你真把她当成你自己的女儿看待……千万要记得,让她提防张无忌……提防张无忌那小贼……”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精神也委靡下去:“她要是长大了,要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文韬武略……这样才不会被她所爱的人瞧不起……”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笑了笑:“大哥,他从来瞧不起我,可是他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地方,我可是高考的状元……一直念到了博士……”
  他紧紧抱着她,她的气息渐渐微弱,精神撒漫,似乎已经神色恍惚:“我要回去啦,说不定还能见着我的爸爸妈妈……大哥,你一直问我俗家的名字,我都不肯告诉你,因为我叫赵敏,我不乐意你占我便宜,虽然你不会知道……好巧是不是,我姓赵,我出生的时候爸爸翻《论语》,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所以给我取名叫赵敏……我爸爸他可从来没有看过《倚天屠龙记》……”
  我根本不知道她最后说的这段话是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只是紧紧抱着她,她眼睛微闭,喃喃的说:“这里真黑,我好怕……”
  “敏敏别怕,大哥在这里,”他紧紧抱着她,喃喃的说:“我在这里……”
  她的手落在血泊的泥泞里,一动再也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又轻声的唤她:“敏敏……”
  她不应声,神色安详,似乎是睡着了。
  “敏敏……”他抱着她,只是一遍遍唤她:“敏敏……”可是她不应声,而那个男人抱着她,一直没有撒手。
  天色渐渐黑下来,小妹妹饿得哭起来,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了,我终于走过去牵动他的衣袖:“舅舅,妹妹饿了。”
  有两颗眼泪噗的落在我的手背上,原来是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也是最后一次。
  舅舅带着我和小妹妹回到大都,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蒙古人,而且是朝廷很大的一个官。镇上也有蒙古人,总是凶巴巴的,但是从前她教过我:“别岐视少数民族,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得。
  府中锦衣玉食,什么都有,奶娘将小妹妹照顾得很好,舅舅每天都会来看我们。
  小妹妹抓周的时候,府里来了很多客人,都是达官显贵,舅舅和很多汉官都十分要好,大家涌出来看小妹妹,还有人问舅舅:“不知郡主有了汉名没有?”
  舅舅微笑:“赵敏。”
  我蓦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舅舅。
  他也回过头来看我,只有我知道这名字原来是属于谁的,舅舅对着我笑。
  后来朝廷敕封妹妹为绍敏郡主,据说就是从这个乳名上来的。
  舅舅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他将我和妹妹视若己出。我十二岁时他上书朝廷,将我立为世子,从此我不再叫他舅舅,改口称他为阿爹。
  其实阿爹更疼妹妹,尤其他唤妹妹乳名的时候;总是那般宠溺:“敏敏……敏敏……”
  每次我都想,阿爹一定是想起妹妹的娘了。
  说实话,我也真的很想她。
  虽然她说话老是奇奇怪怪,做事又懒懒散散,可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她将我骗出去买鱼。
  妹妹渐渐长大了,她生得眉目如画,真是个美人,可是长得并不甚像她娘,而且特别聪明,只是十分淘气。有时候我偶尔逗她玩,她总会用阴谋诡计找回场子,还让我抓不着把柄。
  果然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我走过去跟妹妹说话,问她:“你怎么把绿杨山庄烧了?”
  妹妹手里折了一支垂柳,她把杨柳叶子都揉碎了,忽然对我说:“哥哥,我见着张无忌了。”
  我吓了一跳,忙问她:“他有没有欺负你?你有没有受伤?”
  妹妹摇了摇头,她转过脸去望着湖水:“原来就是个寻常小贼而己。”
  我知道妹妹在撒谎,她平常撒谎我都看不出来,可是今天她脸颊晕红,眼波微微闪动,我觉得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才会教她这样心神不宁。
  我也心神不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只会哭的婴儿就长这么大了,原来她成天烦我,跟我打架,欺负我,骗我,可是现在她有了心事,都不对我说了。
  晚间的时候我去向阿爹请安,我告诉阿爹妹妹遇上张无忌的事情,我打算暂且不回到军中去,我要留在妹妹身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好久没有说话。
  我忽然觉得心虚。
  最后,阿爹叹了口气,对我说:“她只拿你当哥哥,你就只能是她的哥哥。”
  我捏紧了拳头,忽然觉得心底有个地方隐隐作痛。
  阿爹说:“她和你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勉强不来。”
  我大声说:“总要试一试!我要在她身边,照顾她,保护她!”
  阿爹看着我,似是怜悯,又似是叹息:“再大的本事,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怎能护她一世周全?”
  他的脸色黯然,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漫天紫霞的黄昏,他抱着那个赵敏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当时他的神色悲恸,就像是现在一般。
  我忽然就觉得气馁了。
  阿爹那样厉害,比我能干一万倍,他都没能做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去看妹妹,她果然还没有睡,坐在涵碧楼头的一角飞檐上,看着月亮。
  她就爱爬高上房,简直和阿爹一样。
  我坐到她身边,陪着她。
  湖中倒映着月光,水面月色闪动,仿佛有万千条银蛇。妹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从这么高望下去,只见琉璃鳞鳞,一片迭着一片。
  妹妹忽然对我说:“哥哥,小时候你常常唱的那首曲子,你说是我娘教给你的?”
  “嗯。”
  “那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我转过头来看着她,她也正看着我,目光竟似湖水般温柔,我忽然有点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其实那首曲子根本不是她娘教的,只是原来我总听见她娘唱,所以偷偷学会了。小时候我常常唱给妹妹听,长大后我觉得那词不太好,所以再没有在人前唱过。
  但在这世上,无论妹妹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答允的。
  我开始唱那首曲子,这么多年没有唱过,我还是没有忘了那古怪的调子和词。
  “走在你的面前
  回头看看你低垂的脸
  笑意淡淡倦倦
  仅觉有种女人的怨
  想起了很久没有告诉你
  对你牵挂的心从未改变
  外面世界若使我疲倦
  总是最想飞奔到你的身边
  是你给我一片天
  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放任我五湖四海都游遍
  从来都没有一句埋怨
  是你给我一片天
  是你给了我一片天
  就算整个人间开始在下雪
  走近你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歌声回荡在偌大的湖面,妹妹听得入神,她托着腮的样子真美,银色的月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舞,我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那个叫做张无忌的小贼。
  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妹妹,我是心甘情愿让她来烦我,跟我打架,欺负我,骗我。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妹妹,走近她的身旁就看到春天。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第 1 章
  午后的蝉声隐隐,阳光透过窗上的格眼透射进来,隔了玻璃,车水马龙都成了无声的默片电影,连小猫儿也伏在窗下睡着了。博山炉里焚着檀香,淡白的青烟逸出,店里静得似乎连空气都成了凝固。白月用一只玳瑁钗簪起长发,方松松挽个了髻,忽听里间传出一声尖叫。
  她不禁喟叹一声,在心里开始倒数计时:“一、二……”还未数到三,红云果然已经从里间窜了出来,说是窜一点也不过份,就像是只小箭一样“嗖”得射到了眼前。照例是穿着热裤小可爱,火辣辣惹人注目的粉颈之上扣着银链,链坠上的铃铛兀自叮铃乱响。
  白月柔声问:“气急败坏的,见鬼啦?”
  红云将漂亮的大眼睛一翻,虽是双胞胎姐妹,和白月如出一辙的外表,但白月是静静的碧涵秋月,红云便是这静月映在水中的倒影,波光潋滟,飞光流云。一开口就是亦怒亦嗔:“见鬼有什么稀奇,走过路过哪天不见着十只八只鬼?”将手一扬:“阿姊,你瞧瞧这个。”
  红云手中是一只形致小巧的玉臂搁。臂搁是文房用具,又名秘阁,原来古人写字,是自右向左。为了防止手臂沾墨,就产生了枕臂之具臂搁,作书挥毫时枕于臂下,就既防墨迹沾臂,又防夏天臂上汗水渗纸,亦可代纸镇,是书案常置的器物。白月见那臂搁玉质细腻,莹然光润,通体无瑕,乃是上佳和阗白玉,其上只疏疏浅镂几枝柔柳,淡雅可人。
  白月微蹙了眉,挥开红云斜剌伸来的禄山之爪:“拜托,这可是明代陆子岗的琢玉,市值不菲,千万别毛手毛脚打碎了。”红云道:“这上面附着一个女鬼。”白月淡淡瞥了她一眼,红云理直气壮的将脸一扬:“是我唤醒她的,人家一睡几百年,好容易遇上咱们生有灵异,可以见着她,大家说说话解解闷多有趣。”
  白月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就会惹事生非。”忽听幽幽亦是一声长叹,其声娇柔婉转,说不出的入耳动听,只叹喟道:“这世上,不惹事亦是生非。”白月不觉问:“你是谁?”那女声幽暗,如泉如咽,说不出的风情旎旖,却只怅然若失一般:“我……我是谁?”
  我是谁?
  铜镜里一张芙蓉秀脸,两颊敷了淡淡的胭脂,红晕却从肌理里透出来,只衬得一双剪水双瞳,眼波欲流。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到了如今,未尝不是个好结果。……行结郦礼于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陛,九十其礼……我要的,他一一都给了我,如今还有什么不满意?
  瓦砾落在船舷之上,篷篷有声。明媒正娶我这风尘之人,真的就这样不见容于世间?岸上的人义愤填膺连辱带骂,向船上投掷瓦砾,他却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阕口,新欢镜欲上刀头。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傍曳歌阑仍秉烛,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抵万金……我回过头去盈盈浅笑,他以嫡配之礼待我,我不嫁此人,却要嫁与何人?
  暮色四起,一钩新月映照江面,烟笼寒水,舱外终于渐渐寂静。推开舱窗,凉风袭来,冷沁骨髓。
  天气那样冷,周家人将我赶出来时,身上只一件翠色单衫,三寸金莲踯蹰而行,却不知要去向何处。风尘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十岁那年我便被卖入娼寮,既入得这门,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每日五更起来练嗓,妈妈吸着水烟,烟筒嘟噜噜的响着,她喷出一口轻烟,声音也悠悠似那烟缕散入空中:“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们这门子里,一样要艺有专精,才好衬得一张脸子锦上添花。光凭个脸子,那是下三滥的站街妓。”稀奇,不稀奇,连妓亦分三六九等,但一样是倚门卖笑背人弹泪,到底倚仗天禀过人,在姐妹里也算得个拨尖儿,犹憧憬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只盼遇得良人,赎得此身。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门。十四岁那年,他是大学士周道登,妈妈做主,将我卖与这位白发苍苍的权臣贵人。周家门庭显赫,规矩森严。当家的主母听说买得我这风尘女子回来,进门之后便在上房诫饬训斥半晌,又命婢女执家法来,打我三十棍“规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辗转,我只咬了银牙一声不吭。那张皱纹千沟百壑的脸上,却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着毫不相干的一出戏。
  已知这里,没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规矩,夜里挟了铺盖,睡在主母床前,递茶侍溺,一唤便要醒起。哪里还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无心思想着书画吟唱。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鬓畔簪了朵红绒花,主母便冷笑一声:“果然是狐媚子,成日爱着花儿粉儿,想着勾三搭四。”便命婢女往脸上一口啐来。
  那唾沫不许擦,腻在脸上一点点干,一点点涩,皮肤一分一分的发紧,只觉得奇痒钻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几乎已经绝望,想过一索子吊在那房梁上,替老爷点烟的小厮看在眼里,那日饿饭罚跪,他悄悄袖了只馒头来给我,低声相劝:“姐姐,你这样年轻,不为旁的,忍着总有条出路。”那只雪中送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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