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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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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他应该四十九岁了。
六岁时,父母和妹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羽生由千叶县的伯父扶养长大,在伯父家住到国中毕业。
当时的车祸,使得羽生的左大腿复杂性骨折,稍微留下了后遗症。如今在走路时,变得轻微拖着左脚。
包含绘声绘影的谣言在内,深町本身也听过不少关于羽生丈二这个男人的事。
登山天才。
羽生丈二肯定有一段时期被人如此称呼,但在日本登山圈里,他则以“一之仓的瘟神”这个名称较为人知。
虽说名声响亮,但那是一九八五年远征圣母峰之前的事,后来,在登山界中几乎听不到羽生丈二的名字。大约从那一年开始,没有人知道羽生丈二这个人的下落。
也有谣言指出,他因为一九八五年在圣母峰引发的意外,而被逐出了登山界。
叱咤一时的羽生丈二为何会在尼泊尔呢?
他究竟是经由怎样的因缘际会,得到了那台相机呢?
目前,包括工藤、宫川在内,深町还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加德满都遇见羽生丈二这件事。
深町在加德满都时,向宫川询问马洛里的相机机种名称,回到日本之后,也请他调查羽生丈二的消息。然而,深町没有透露任何能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的线索。
马洛里的相机和羽生丈二的事,表面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子事。
深町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和佝塔姆交谈时,在店里的阴暗处看见的、那个名为毒蛇的男人的脸。
发出黯淡目光的双眸、长着浓密胡子的脸颊。
在加德满都发生的那件事,仍然令深町耿耿于怀。
正因如此,深町现在才会像这样即将和伊藤见面。
那个男人拥有怎样的过去,究竟现在为什么在尼泊尔——?
为的是了解羽生丈二这个男人。
深町心想,知道这件事,应该会成为知道羽生为何拥有那台相机的线索。
此外,前往尼泊尔,找出羽生——这应该能设法办到。然而,就算找出羽生,也不会有进一步的突破。他不会告诉自己任何有关那台相机的事。如果他说不晓得,一切就没戏唱了。
深町认为,在日本调查羽生丈二的过程中,应该会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只要找到羽生丈二待在尼泊尔的理由、或者原因,就构成再去见羽生的理由,那说不定会是问出相机之事的武器——或者应该说是利器。
这么说来,我——
深町问自己:
我真的想再去见那个男人一次吗?
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想调查羽生丈二的事呢?
是否如同当时羽生自己说的,把相机的事和见到羽生的事全部忘掉,才是正确的做法呢?
深町总觉得他说的对。
不,一定是那样没错。
可是——
烙印在深町脑海中的另一幕景象复苏了。
从冰河上迅速滑落的两个点——那两个点弹到半空中,消失在底下雪里的景象——
井冈和船岛死去时的影像,鲜明地留在深町脑海中。
没有踏上圣母峰顶而折返的两人,死在那里。无法收尸的死法。两人的尸体如今仍在那条冰河中。两人的肉体就那么冰封在雪山之中,直到一、两千年后,流到冰河末端为止。
深町有一种预感——假如自己现在忘记马洛里的相机和羽生丈二的事,从此之后,自己大概会走进和登山毫无瓜葛的生活中。
不,与其说是预感,不如说是几乎确信。
这么一来,井冈和船岛的死也将化为过去式。
自己办得到这一点吗?
深町心想,自己应该办得到。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办得到,所以才可怕。
时间一过,无论是伙伴的死,或是亲人的死,都将成为过去。不管是哪种影像,都会随着时间日渐风化。
深町心想,这样好吗?
羽生丈二和马洛里的相机,是如今唯一联系自己和登山的事物。
就是这样。
除了井冈和船岛的事之外,那趟远征和至今花在登山上的所有时间,以及耗费的能量——对自己而言,如今维系自己和那些事物之间的关系的,就是羽生丈二。
假如没有发现那台相机、假如没有遇见羽生丈二,自己大概会怀着痛苦的心情,选择和登山渐行渐远的生活方式吧。
三不五时和从前的山友见面、喝酒。
说不定有时候会去附近的山健行。
然而,那种令人提心吊胆的山——抬头望山顶,差点令人心脏不堪负荷的心情。自己将远离这些事物,前往另一个世界。
具体而言,那已经不是爬不爬山的问题。
即使不爬山,待在街上,也会因为令人难过的情绪而感到一阵揪心,想要寻找白色岩峰,以视线追逐位在高楼大厦对面、矗立于蓝天的山顶——自己将会离开那种地方。
我不想离开。
自己如今之所以在追查羽生,八成是这个缘故。
攀岩是一种天分。
自己是因为喜欢山才开始登山的,但比自己有天分、有体力、有实力的人多得数不清。
深町有自知之明,自己无法站上圣母峰顶,也无法成为第一个踏上无人履及的峰顶的人。所以当时,自己选择了相机。自己不是攀登高峰,留名登山史的人。然而,自己说不定能够参与那种远征,待在向尚无前人攀登的岩壁挑战的人身旁,当个协助对方、记录攀爬过程的配角——
深町是如此说服自己,一路参与登山至今。
也是这个缘故,深町才会觉得在这次远征失败之后,将会渐渐远离登山。
前提是,如果没有遇见羽生的话。
和加代子之间的事,也必须做出结论。无论那是怎样的结论。
然而,在追查羽生的期间,事情尚未结束。深町不太清楚是什么还没结束,但总之就是尚末结束。
自己的登山生涯八成还没有结束——
深町总觉得在自己的登山生涯结束之前,说不定和加代子之间的事能有更不一样的结论。不,那个不一样的结论就是:不存在这世上的山顶,一座幻想中的山顶。
但是,在迈向那座应该不存在的山顶的过程中,是否可以不用对自己和加代子之间的关系下结论呢?
深町认为,那是自己自私的逃避。
他明白这一点。
他心知肚明,加代子和自己之间的感情已经走不下去了。如果和加代子见面,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彼此都能松一口气。
“你是为了折磨我,才说你还爱我的。”
加代子的话宛如生锈的铁片般,刺进了深町的心坎。
深町无法替自己的心情好好命名。
就是这么回事。
没有人会替自己过去的情感一一命名活下去,也不会替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而活。
别思考无谓的事!
如今,令人放不下的是羽生的事。
所以,我正在调查羽生的事——这样不就好了吗?至于是否要再去尼泊尔一趟,以后再说。
伊藤浩一郎进入咖啡店,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七分钟左右,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七分。
2
“嗯,如果是羽生丈二的事,我倒是记得。”
伊藤浩一郎说完,在深町的眼前点燃香烟。
他深吸一口之后,缓缓将烟吐出来。
“那家伙啊,老爬那种难如登天的山。爬山的方式就像是火烧屁股。说到那家伙的登山之道啊——”
“那么,你知不知道羽生丈二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个嘛,不知道。我想,深町先生你大概也知道,一九八五年——距今八年前,在圣母峰发生那起意外之前,他偶而会跟我联络,或者寄明信片给我,所以我知道他的去向——”
假如是从羽生加入我们登山会的时期,到那之前的话,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些事——
伊藤如此说道。
羽生加入伊藤负责的青风登山会,是在一九六〇年五月。
当时,羽生十六岁,伊藤正值身强体壮的三十岁。
“我还记得,他突然跑到我家,希望我让他入会。”
伊藤说:我把五月的连假几乎都用在登山集训,回到家的那一天,羽生丈二独自跑到我家。
当时,伊藤还是王老五,他让羽生进到自己位于二楼的家。
“能不能让我加入青风登山会呢?”
羽生红着一张脸,语带怒气地说。
从头到尾,羽生都瞪着伊藤。
“那与其说是申请入会,倒比较像是来踢馆的。”
伊藤对深町笑了笑。
羽生跑来说他想要入会,伊藤问他: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登山会的事呢?
“因为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看到登山会的人在走路。”
一问之下,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羽生说他在不久之前来到新宿,看到十几名登山者在车站内走路。他们背着比人还重的登山背包,穿着登山靴走路。
周围的人纷纷为了那群人开道。一群全身脏兮兮的粗犷男人,动作自然地从人群中走过。
羽生吞吞吐吐地说他当时看见,男人们背着的登山背包上写着“青风登山会”的名称和位于町田的地址。
羽生记下登山会名称与镇名,向人问路找到了这里。
“为何想加入我们的登山会?”
伊藤问道。
“因为不想被别人瞧不起。”
羽生回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你被谁瞧不起了吗?”
“嗯。”
“怎么个瞧不起法?”
“很多种。”
“你说说看。”
“有人会以瞧不起的眼神看我。”
“谁?”
“大家。”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父母。而且,我脚有残疾。”
“你父母过世了吗?”
“嗯。在我六岁的时候——”
羽生说是因为车祸。当时,妹妹也在同一场车祸中丧生,只有自己活了下来,被千叶的伯父收养。
当时留下的后遗症就是走路时,左脚会微微一跛一跛的。
羽生说:别人看到那种走路方式,都会瞧不起自己。
“没那回事吧。”
“有。”
羽生坚持说。
“加入登山会,就不会被人瞧不起吗?”
“对。”
“为什么?”
“因为我要做出其他人办不到的事。”
“哇——”
“在新宿,大家都让道而行——”
“那是因为,大家害怕衣着邋遢的我们。”
“被人害怕总比被人瞧不起好。”
羽生的回答直截了当。
伊藤忽然想到,问羽生:
“你爱爬山吗?”
被伊藤这么一问,羽生口吃地低下头说:
“我不晓得。”
“爬过山吗?”
“爬过几次。”
“几次是多少次?”
“就是几次。”
“爬过哪里?”
“我不晓得。”
“怎么可能不晓得。”
“我真的不晓得。我想是丹泽的某个地方——”
一问之下,事情是这样的。
十一岁时,羽生独自去爬过山。
当时是七月——刚放暑假。
从前,羽生曾和伯父一家人一起去过箱根。
他决定试着去爬半路上从小田急线的电车车窗看见的山。羽生后来才知道,那是丹泽山群,神奈川县内最大的山系。
从新宿搭小田急线一径向西,在看得见山的地方下车。正好有几名背着登山背包的登山客,所以羽生跟在他们身后:和他们一起搭公车,从下车处开始步行。
登山客下车后马上往前走,羽生落了单。他一个人攀爬山路,也不晓得要看地图,一心认为:总之,只要往上爬,应该就会抵达山顶。回程时,顺着同一条路下山就行了。
他身上没有携带堪称装备的物品。
他背着儿童背包,里面装着充当午餐的面包、水壶,口袋里放着糖果,没有带雨具。
一身短袖衬衫、短裤、运动鞋的装扮。
路是有,但登山道铺设得不如今日完善。
不管怎么走,就是到不了山顶。
羽生不晓得要走多久才会到山顶。他午餐吃面包,有一瞬间想回家,但是脚自然地往上爬。半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人。
到了傍晚,羽生在一块大岩石后面露宿。
好冷。夜露濡湿了身体。一整晚几乎睡不着,他舔糖果、饮水充饥,迎接早晨来临。
仔细一看,大岩石的正上方就是山顶,那里有间山屋。
羽生一走进山屋,一起搭公车的登山客似乎记得羽生,对他说:
“哎呀,你居然爬到这里来啦?”
羽生点点头。
“你昨晚在哪过夜?”
羽生回答:爬到一半天色暗了下来,所以我在岩石后面睡觉。
“有吃饭吗?”
羽生一说只有中午吃了面包,山屋主人马上端出饭和味噌汤。
“你一个人吗?”
“嗯。”
羽生边吃饭边说。
“亏你有办法爬到这里。”
山屋主人说。
十一岁的羽生从小田急线的涩泽搭公车到大仓,再从那里经由大仓山脊,走到海拔一、四九〇公尺的塔之岳。
这段路程以大人的脚程,要花四小时。
羽生和要去大仓的登山客一起下山,当天傍晚回到了家。
他没说一声要去哪就跑出来了,所以家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伯父报案请警方帮忙搜寻。
自从被收留到伯父家以来,羽生头一次挨伯父打。
羽生有一句没一句地告诉伊藤那项体验。
“你为什么会想一个人去爬山?”
伊藤问道。
“因为很愉快。”
十六岁的羽生答道。
“愉快?”
“因为和家人出外旅行,第一次是去爬山——”
“爬山?”
信州的山。
羽生说他的父亲爱爬山,在他六岁时,第一次全家去爬信州的山。
从松本搭公车到岛岛谷的入口,从那里步行,花两天一夜进入上高地。在岩鱼留的山屋住一晚,然后攀越德本岭。
羽生回答伊藤:因为当时的登山行很愉快。
回程路上,公车发生车祸,羽生的妹妹和父母丧生。
“怎么样?”
伊藤问道:
“丹泽爬起来愉快吗?”
“我不晓得。”
羽生口吃地低下头来,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含糊不清地对着榻榻米嘟囔。
“可是,很漂亮。”
“漂亮?”
“是的。”
羽生说:在大岩石后面过夜时,看见了山。
他看见了富士山。
羽生说:富士山的山麓比丹泽山群更高,在丹泽山群的棱线再过去的远方,我看见了山顶覆盖白雪的连绵山峰。
在遥远彼方山岭的白色群峰——
朝阳就在自己身在之处的前方。
于是他明白,隔着丹泽山群棱线相对的山,位于比自己所在更高之处。阳光从天上到山顶,再从山顶到自己所在之处,缓缓地洒落地面。
南阿尔卑斯——
羽生结结巴巴地告诉伊藤:那非常美丽。
于是,羽生加入了青风登山会。
3
“羽生是个不会找窍门的家伙——”
伊藤浩一郎说道。
地点换成了靠近町田车站的一家居酒屋吧台。
因为到了这种店开门营业的时间,所以换了地方。
两只中杯啤酒杯里装着沁凉的啤酒,放在深町和伊藤面前的吧台上。
伊藤本身年逾六十,从登山的第一线退了下来。青风登山会的声势已经不如以往,会员也只剩下十多人。
伊藤变成登山会的顾问,如今是一家登山用品店的老板。虽说是登山用品店,笼统来说,其实是户外用品店,一旦到了冬季,登山用品就会被塞到角落,店内充满滑雪用具。
“想当年,我们登山会也是走在登山界的顶端,总是往危险的地方去。”
冬天的谷川乌帽子内壁变形岩石裂缝。
冬天的北穗高泷谷。
冬天的鹿岛枪北壁。
进入那种地方犹如家常便饭。
“无论带羽生去哪里,那家伙,总是背着所有人当中最重的行李,工作最勤快——”
夏天纵走山脊时会休息。
从山脊的遥远下方,会传来溪水淙淙的声音。
“前辈,我去汲水回来。”
羽生会扛着塑胶水桶,花一小时从下方的溪流汲水回来。
“因为他当时是菜鸟,所以并不比其他人有体力。我想,他的体力反而比其他菜鸟更差。连休息时间都去汲水或准备餐点,根本没得休息。所以,在我们登山会中,第一个弄得尽疲力尽的总是那家伙。不过啊——”
伊藤将啤酒就口,以指尖抹唇之后,说:
“无论再怎么累,甚至累到倒下来,他也绝对不会发半句牢骚。”
尽管是菜鸟时期,深町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羽生丈二没有体力。
“一般来说,如果那么努力工作,通常都会受前辈疼爱,但羽生却不是如此。”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可爱。”
就算想让他做轻松的工作,他也会拒绝。就算前辈们看到疲惫的羽生,想让他休息,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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