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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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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发狂。
人是为了自己体内某种令人发狂的情绪而登山。
人是为了拒绝回答为何登山这个问题而登山。
峰顶不会回答。
峰顶没有答案。
踏上峰顶的那一瞬间,天上并不会响彻玄妙的音乐,答案也不会静穆地从天而降。
人大概不是——八成不是为了那种事而登山。
仿佛从平地抬头仰望天际般,以痛苦的心情抬头看那座覆满雪的峰顶……
那是因为峰顶仍属于天上。
踏上的那一瞬间,峰顶属于地上。
人是否踏上峰顶,然后朝某个方向迈步前进就好呢?
无解。
无解。
因为无解,所以想爬下一座山。
更困难、更危险的山——
为什么呢?
自己理应问这个男人原因。
随着粗重的呼吸吐出,而忘了它吗?
是山的事吗?
或者——
噢,是我的事。
我想起来了。
自己是否打算问这个男人:为何如此严苛地把风险降至最小的羽生,会甘冒那种危险来救我呢?
“为什么?”
深町忽然又问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
刹那间,羽生又移开了原本对着深町的视线。
一阵漫长的沉默。
羽生和深町噤口的时候,只有暴风雪的声音持续轰隆作响。
“是岸啊……”
羽生忽然说道。
“救你的不是我。是岸——”
“岸?”
羽生默默无言,没有点头,而后缩起下巴说:
“这样扯平了。”
“扯平?”
“我的意思是,我活到今天和人互不相欠。”
羽生说道。
“你指的是那位岸吗?”
“嗯——”
羽生点了点头,然后又沉默了。
只有风势起伏,摇动帐篷。
一阵沉默之后,羽生嘀咕说道:
“登山绳确实是被刀子割断的……
“可是,割断的人不是我。”
“是谁?”
“是岸。岸本人拿出自己的刀子,用它割断了登山绳……”
羽生发出像石头一样僵硬的声音说。
当时,格外强劲的风摇动帐篷。
“你至今告诉过谁这件事吗?”
深町问道。
“没有。你是第一个。”
是喔——
深町心想。
原来是岸自己当时以刀子割断登山绳的吗?
岸为了救羽生,自己选择了死。
“你为何沉默至今?”
深町问道,但是羽生不回答。
他瞪视半空中。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帐篷内的空气仿佛嘎吱作响,只有风声呼啸。
山呜呜地咆哮。
羽生的视线在不知不觉间转了回来。
3
好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那段期间内,暴风雪声忽高忽低。
感觉简直像是飘浮在那阵声音之中。
有时幻听是基于现实中的风雪打在帐篷上的声音,有时幻觉和幻听也会跟它们完全无关地找上门来。
深町无法区分是梦境,抑或是现实。
看见一群提着灯笼的女人排成一列,缓缓走在遥远下方的西谷上。那看起来也相当鲜明。
然而,自己如今身在帐篷内,晚上外面风雪狂吹,深町觉得不可能看得见那种景象。不可能看得见,而且不管看不看得见,不可能有一般打扮的女人络绎不绝地走在西谷的那种地方。
明知如此,还是会看见。
热汤煮好了。
有时候,忽然从外面传来加代子的声音。
那种时候,会差点忍不住站起来,拉开帐篷的拉链。
现实和幻觉互相交替,时而融合,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之间的界线。
如今也发出声音。
女人的声音。
你在哪里——?
耳边传来凉子的声音。
那声音靠了过来。
我来救你了。你在哪里?
宫川和船岛的声音也和凉子的声音一起发出。
喂……
喂……
深町倏地睁开眼,抓住一旁羽生的肩。
“喂,来了!”
“什么来了?”
“救兵啊。你没有听见那个吗?”
说完,侧耳倾听的那一刹那。
呼……
像是在嘲笑他似地,风从空中打在帐篷上。
完全听不见人声。
只听得见风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帐篷不停摇晃的声音。
羽生不发一语,轻轻拍了深町的肩膀一下。
全身虚脱。
已经不行了。
这下死定了。
我就要死了。
深町如此心想。
在这里死去。
在这么狭窄的帐篷中死去……
丝毫无惧。
只是体认到自己大概快死了。
如果这种风持续吹两天,我就会死。
然而,就算我死了,羽生也会活下去吧。
如果风停止,羽生大概会把我结冻的尸体留在这里,又朝峰顶迈进吧。
灰色岩塔——等在前头的终于是这面西南壁的最大难关。
这个男人会朝那里爬上去吧。
要怎么爬上去呢?
这个男人要怎么挑战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呢?
“要怎么做……”
深町在快速呼吸之下问道。
每次说话,白色的雾气就会朦胧地飘在蜡烛的火光之中。
“什么怎么做?”
“明天放晴,风停的话。”
“爬啊。”
“走什么路线?”
说话吧。
说话的时候,大概不会死吧。
不说话的话,就是死的时候。
“从这里往左Z字形攀登四十公尺。”
羽生说道。
羽生会陪着我吗?
既然如此,问吧。
下一个问题是?
“然后?”
很好。
总之,发问就好。
然后?
然后?
然后?
怎么样?
我的喉咙有发出声音吗?
还没有听见那种喉咙被痰卡住,呼噜呼噜的声音吧?
肺水肿。
因为如果变成那样,就完蛋了。
“然后?”
深町问道。
“从那里直接爬到左岩沟的入口——”
羽生说道。
他开始嘟嘟哝哝地低声说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羽生对这面西南壁了若指掌。
恐怕比谁都清楚。换句话说,是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也是比至今出生在世上的任何人都清楚的意思。
这几年内,羽生大概每天夜里、每天夜里都在想象中,持续地爬这面西南壁。
羽生肯定以十公尺为单位,把这整条西南壁的路线都输入了脑袋中。视地点或岩壁而定,有时以一公尺、甚至几公分为单位,将细节装进脑袋中。
他至今应该藉由那些资讯,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中无限地组合各种天气、各种温度、各种强度的风的情况,累积模拟训练。
从现在所在的地方,在冰壁上往左Z字形攀登一节登山绳——大约四十公尺左右。
那里是中央大岩沟。
从那里往上爬。
是宽二十公尺的冰壁。
斜度大约五十度。
那面冰壁延伸至左岩沟的入口。
大约八十公尺——两节登山绳,会抵达左岩沟的入口。
那里的高度是七千六百八十公尺。
高约三百公尺的巨大岩壁在那里朝天耸立。黑漆漆的垂直岩壁,连雪都攀不住。
名为岩带——西南壁最大的难关。攀越这个岩带后,就是海拔八千公尺的地点。
经常暴露在不断掉下来的落石和强风之中。
岩带左侧和右侧,各有一条岩沟向上延伸。
岩沟——岩壁上垂直延伸的岩沟。
左边的岩沟向圣母峰的西棱延伸,右边的岩沟向圣母峰的南棱延伸。要攀越岩带,除了利用左右的其中一条岩沟之外,别无他法。
羽生企图走的路线,是英国队于一九七五年利用的左岩沟。
从岩沟的入口,以两节登山绳的距离抵达像井底的地方。岩壁从左右变窄,变成宽三至四公尺的岩沟。这条岩沟附着结冻的雪。
要从那面冰壁往上爬。
一般是没有氧气没办法攀爬的地方。
随着往上爬,会越来越陡,斜度从五十度变成六十度。
尽头有高二十五公尺的岩石垂壁。光溜溜的坚硬岩石。爬完这道壁之后,才能来到岩带左边的上层。
一条倾斜的路从那里往右延伸。湿漉漉的细小岩屑积在那条倾斜的路上。这条路线一步都轻忽不得。从这里往右斜上方移动,会来到一个小房间大小的雪田。
攀越这里,进入塞满雪的岩沟,上升一节登山绳,来到海拔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
那里就是下一个营地。
羽生将连续攀登八小时到那里。
是否能从如今身在七千六百公尺的地点,攀越岩带上层——八千公尺,抵达八、三五〇公尺的地点,是攻下这面西南壁的一大重点。
从那里选择通往南棱的路线。
从黄带正下方往右移动。
黄带是横亘于圣母峰超过八千公尺的高度,巨大的黄色地层。
沿着黄带在附着雪的岩带上移动,来到从南峰岩沟——南峰陡峭的岩沟——突出的雪壁。从这里进入岩沟,爬完雪壁之后,就会来到南峰坳——日本所说的鞍部。
位于圣母峰的南峰,八、七六〇公尺正下方的地方。
从那里开始是所谓的传统路线。
距离峰顶的海拔落差还有一百公尺。
右侧——也就是连接突出于甘顺冰河这一边的雪檐,像镰刀般的棱线上,冬天的狂风会从南坳到洛子峰之间疾驰而过。
气温恐怕低于零下三十度。就风造成的体感温度思考,也可能变成零下四、五十度。
接着,攀越希拉瑞台阶,来到圣母峰顶。
那就是羽生预设的路线。
下山使用传统路线。
在南坳过一晚,之后一口气往下冲到基地营……
羽生把话切成零零碎碎地说。
那种事有可能办得到吗?
理论上是有可能。
如果天公作美,没有被落石击中,没有起风,没有犯任何小失误,体力也有,而且适应高度到可能的极限——
尽管如此——
但尽管如此,那仍旧是人的理论。实际上还没有人办到过。因为大家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若是待在羽生的身旁,就会令人产生——这个男人办得到的心情。或者这个男人也许办得到那件事。
羽生自己按照预定行程。
背着深町在七千六百公尺的高度行动,而且还剩下充沛的体力。
这个男人的话——
然而,有某种奇怪的情绪令深町耿耿于怀。
大脑是否因为缺氧受损,脑袋出了问题呢?
想不起那件事。
那是什么呢?
那对于羽生而言,应该是个重要的问题。
是什么呢?
装备的事吗?
或者,是路线的事吗——?
噢,对了。
是路线。
是路线的事。
深町察觉到那一点。
察觉到的时候,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既然这样,到头来,你要走传统路线登顶吗……?”
说完之后,深町意识到那句话具有的分量,以及那句话的可怕之处。
“你说什么——?”
羽生以低沉的嗓音,低吟似地说道。
他缓缓地整张脸转过来,把视线对着深町。
眼神中不是映着烛火,而是发出更强烈的光芒。
“你说什么?”
羽生又说了一次。
平静的低沉嗓音。
深町险些因恐惧而毛发倒竖。
他没有发现自己的牙齿互相碰撞,喀嗒作响。
众神的山岭下 第二十一章 迈向峰顶
1
两人在冰壁上分道扬镳。
羽生往上。
深町往下。
云剧烈地移动。
虽然比不上昨晚,但风势仍然强劲。
雪停了,但天空并不晴朗。
云发出声音流动。
流云不时裂开,宛如火球般的耀眼巨大光柱从天而降。蓝天从那里露出来。只有那一瞬间,身体会在冰壁上照到阳光,但那道阳光旋即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风剧烈地摇晃着戴在防寒帽上面的风衣帽。
深町在冰壁上采取自我确保,手上拿着相机。
无言的别离。
两人在那里没有说任何言语,诸如“要保重”、“要加油”、“要活着回来”、“不准死”。
羽生即将豁出性命攀登。
深町已经无法跟着他攀登。如今身在的这个地方是极限。虽说是极限,若待在这里也会没命。至少,必须下降到六千公尺左右。
军舰岩——
下降到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地方,幻觉和幻听大概都会消失。
也没人能保证下山的深町生命无虞。
尽管能够使用登山绳,但每次都要把冰楔钉打进冰壁,以那里为支点往下爬。冰楔钉并没有带来足以随性使用的量。只能在非用不可的地方,用在刀口上。
基本上,要使用冰楔钉和冰杖,以双斧往下爬。就某个层面而言,往下爬的难度可以说是高于攀登。
用不着互道加油,羽生和深町都竭尽所能地努力。
无需言语。
任何言语都已经无法鼓励。
无法帮忙。
无法协助。
独自一人。
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无论是何种天命,如果指望它,内心就会变得软弱。所以不要指望任何幸运。
因此,没有言语。
深町想问昨晚的事。
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是否对羽生造成了何种影响呢?
然而,如今问了也毫无意义。
深町说了,羽生听了。纵然羽生的心中因此而产生某种变化,深町也已经无法将它复原。
羽生透过护目镜的深色镜片注视深町许久,忽然转过身去。
羽生没有举起一只手道别。
甚至没有让深町看见自己眼中的神色。
羽生在从一旁刮来的风中向上爬。
节奏强而有力、令人放心。
遥远上方看得见左岩沟岩石与岩石之间的通道,左右两旁是黑色岩壁。
攀越西南壁最大的难关——岩带的巨大岩壁,朝向这世上独一无二、最靠近天的地上一点的唯一通道。
深町架起相机,把逐渐远去的羽生的身影纳入取景器,持续按下快门。
不久——
深町把相机放进登山背包。
把登山背包背上肩。
看见羽生孤伶伶一个人的身影在上方。
再上面是宛如压在他身上,岩带黑漆漆的巨大岩壁。
深町想在那里架着相机,直到看不见羽生的身影为止,但为了生还,必须趁早开始下山。
独自一人展开逃生行动。
没有开始的信号。
把相机放进登山背包,背上背包,解开自我确保时,自然开始。
深町开始下山。
2
途中,用了两次冰楔钉。
剩下三根。
下山途中抬头看时,看见了羽生的身影两次。
第一次,还在左岩沟的前面。
第二次看见他从左岩沟的入口朝里面进去的身影。
再下一次——
就看不见了。
像厚重云层般的雾,从和羽生道别的那一带完全覆盖了上方。
那片雾——正确来说是细小的冰粒,剧烈地从左往右流动。
如果进入了岩沟之中,无论外面刮起再强的风,里面也接近无风状态。
但是,岩沟中既没有地方搭帐篷,也没有适合露宿的地方。
假如那种风不停,当羽生在沟岩的上层,攀附在二十五公尺的垂直岩壁上时,身体就会暴露在那种风中。
能够爬的时候,要尽量往上爬——
假如风雪暂歇,有机会的话,就要一口气攻顶。
那就是羽生的战略。
然而,羽生正在覆盖上层的厚重云层中做什么、思考什么呢?深町已经无从得知那些。
3
抵达军舰岩时,太阳早已西沉。
靠着头灯的光线搭完帐篷时,完全入夜了。
自圣母峰的岩带根部一带以上,覆盖着厚重云层,什么也看不见。
比圣母峰低的地方——西边的普摩力山顶还能看得见,星星也在她上空的天上闪闪发光。
然而,只有圣母峰顶在云中。
深町在帐篷内煮沸热水,加入大量砂糖,喝了好几杯。
风势强劲,但是比起昨晚,简直是徐徐微风。
用水煮干燥蔬菜,加入汤里吃。
虽然会头痛,但是没有幻觉。
幻听也消失了。
光是下降七百公尺,就能切身感觉到空气的浓度。
精疲力尽。
总觉得能够平安无事地生还到这里,是一种奇迹。
外出小便,回到帐篷内,要钻进睡袋时,已经累得就算发生雪崩也不想动了。
明天必须回到基地营。
非睡不可。
必须在一天之内,将花一天半爬上来的路线走完,下山。
如果不睡,疲劳消除不了。
然而,明知如此却睡不着。
越是试着入睡,精神越是清晰,焦躁向深町袭来。
就这样回到基地营,在那里和安伽林一起等待来自羽生的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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