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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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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察觉到深町一脚踏进庭院的动静,老人把脸转向深町。
深町对老人点头致意,以英语问道:
“敝姓深町,请问这里是达瓦·奘布先生府上吗?”
“是啊。”
老人简短地以英语回答。
“你是日本人吧?”
“是的。”
深町点点头,朝老人走去。
“有什么事吗?”
老人问道。
“我想见达瓦·奘布先生……”
深町一说,老人惊讶地微笑。
“哎呀,居然有日本人记得像老朽这种人的名字,而且还专程前来见我……”
“您就是?”
“我就是达瓦·奘布。”
老人点点头,直视着深町。
深町在老人的斜前方停下脚步站定。
老人——达瓦·奘布的腰左侧杵着一根木制拐杖。
“你有什么事?”
达瓦·奘布问道。
他应该已经到了七十岁左右的年纪,但就日本人的感觉来说,看起来超过八十岁。
“如果您知道安伽林先生现在住在哪里,我想请您告诉我。”
深町有话直说。
“哦——”
达瓦·奘布眯起眼睛,盯着深町说:
“我听说最近有日本人到处在调查安伽林的事,原来就是你啊。”
“我想,大概是那样没错。”
“你为什么要打听安伽林的下落?”
达瓦·奘布向深町询问理由。
“听完理由之后,您能告诉我吗?”
“什么意思?”
“在这之前,我到处打听了安伽林的事,但是没有人肯告诉我。我想,说不定大家在隐瞒那件事。”
“你的意思是,大家知道安伽林的所在处却不告诉你?”
“是的。”
深町一回答,达瓦·奘布面露微笑。达瓦·奘布就这么面带微笑地将脸转向南奇的风景。
“怎么样呢?”
达瓦·奘布看着风景问道。
“您是指?”
“就外国人的你来看,觉得南奇怎么样呢?”
深町猜不透达瓦·奘布这个问题的真正用意,吞吞吐吐地回答:
“这里,是个非常贫穷的村落。乍看之下,看起来很热闹,但很贫穷。不光是这个村落如此。整个尼泊尔,都很贫穷。不过,比起别的村落,南奇应该稍微好一些吧,不过话说回来,光看外表并不准。”
达瓦·奘布将视线转向高山。
“你瞧——”
深町顺着达瓦·奘布的视线,把目光转向四周的山地。
“几乎没有树,对吧?”
“嗯,是的。”
深町点点头。
如同达瓦·奘布所说,四周的群山上没有树,茶褐色的山地上,只有勉强长着这里一丛、那里一丛的短草。
虽说是处于冬天,但仍旧算少。
“我小时候,还有树。有更多树。也有堪称森林的地方。但是,现在如你所见,等于是一片黄土。”
深町默默地倾听达瓦·奘布。
“我自己也砍过树。大部分是当作我们的生活燃料。一部分是当作外籍登山队和健行者的生活燃料。Mr.深町,你知道一支登山队进入圣母峰,究竟需要多少行李和人力吗?”
“知道。”
深町点点头。
因为不久之前,他才刚经历过那件事。
在日本的打包作业,和检查集体移动时的行李,过程漫长得令人失去耐性。
总重量大约三十吨。
搬运那些行李的挑夫,总计将近两千人。因为并不是所有行李都以飞机运送。
挑夫们花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把行李从加德满都的郊区扛到这里,或者驮在牦牛背上运来这里。
过程中,挑夫要吃饭。
队员也要吃饭。
准备三餐时,使用的燃料是木柴——也就是树木。
外国人开始大量进入喜玛拉雅山之后,树木立刻从登山路线一带的山域锐减。连当地居民的生活燃料,也因为外国人大量砍伐树木而受到威胁。
“最近,连当地人都难以将树木用作燃料。话虽如此,光是牛粪并不足够。既然如此,该怎么办呢?只好使用天然气或石油。然而,天然气和石油要花钱。尼泊尔没有钱向外国购买燃料。为了获得那笔钱,必须招揽观光客到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观光仰赖喜玛拉雅山和森林,也就是这片大自然。观光客来越多,那种自然景观就越少……任谁也无法阻止这种恶性循环。除了木柴的事,一旦思考尼泊尔的许多问题,最后就会得到一切都肇因于这个国家贫穷的结果。”
达瓦·奘布顿了一下,再度眺望南奇的风景。
就知识层面而言,深町也了解达瓦·奘布所说的话。
如今,外籍健行者因为法规,不能再使用木材作为燃料。规定必须使用天然气、石油燃料。
“我并不是在责备外籍健行者或登山队。他们留给这个国家许多外汇,我也蒙受他们的恩惠。我享有一定程度的荣誉,现在能像这样在这里安稳地生活,也是托他们的福——”
达瓦·奘布转而将视线对着背后的山坡。
“你看那里。”
深町望向那里。
山坡上有一块被绿意包围的四方形斜坡。
春天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但那里似乎种着针叶树的树苗。
“日本人协助我们,像那样种了树。但是如你所见,那只是一小部分。还必须种更多的树,但我们许多国人,无论是在经济上或精神上,都没有余力为了三、四十年后的事种树。每天光是为了三餐温饱,就已经疲于奔命。”
达瓦·奘布说到这里时,深町感觉后背有人的动静,回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老妇人,手里用铝托盘端着两杯酥油茶。托盘角落堆着五、六颗看似水煮的小马铃薯。
“Namaste.”
老妇人满脸皱纹的脸上又多了笑纹,将托盘放在长椅上,又走进了屋内。
“我内人。”
达瓦·奘布说道。
“现在,我和内人相依为命。”
“孩子呢?”
“我有两个儿子,但他们不在南奇。他们去了加德满都,在那里工作。他们在英国人经营的旅行社上班,做口译和向导。两人都已经结婚生子了——”
“他们不会回来这里吗?”
“这里有工作的时候会顺便回家露个脸,但是很少回来。不光是我们家如此。许多南奇的年轻人都去了都市。一旦少了年轻人,就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放牧牛,移动到各座山去。许多人当外国人的向导或开名产店,从事观光相关的行业——”
达瓦·奘布握着拐杖把身子往右移,接着将手指搭上托盘挪动,在椅子上腾出能再坐一个人的空间。
深町看见他拉托盘的手指,吓了一跳。
达瓦·奘布用左手食指做那个动作,但那根手指从指尖到第二关节的部分不见了。仔细一看,左手手指中只有拇指完好,从小指到中指完全从根部消失了。
“要不要来这里坐呢?”
达瓦·奘布问道。
“好。”
深町点点头,在达瓦·奘布的左边坐下。
达瓦·奘布似乎察觉到深町的视线,举起左手说:
“这是因为冻伤。”
达瓦·奘布微笑道:
“左手手指是在一九七二年,爬道拉吉利峰时失去的。包含双手双脚在内,我只有八根完好的指头。”
“——”
“跟随登山队的雪巴人——特别是从前的雪巴人,很少人所有指头都完整无缺。因为从前不像现在有好装备。”
达瓦·奘布以双手捧着茶杯拿起来,啜饮一、两口酥油茶。
他仿佛对那双少了手指的手引以为傲,并不试图遮掩截肢的手指。
骨头粗大的粗糙手指。
深町也拿起茶杯,啜饮酥油茶。
往旁边一看,达瓦·奘布放下茶杯,拿起马铃薯,手脚利落地剥皮。
扳了一小块放入口中。
深町也拿起马铃薯,没有剥皮直接咬。
马铃薯肉是黄色的,口感像栗子般松软绵密。
上头撒了磨碎的岩盐,岩盐被牙齿咬碎,和马铃薯融合出美味。
好吃。
深町再度心想:在这个超过海拔三千公尺、土壤贫瘠的环境下,竟然能种出这种小归小但如此美味的农作物。或者,正因为是在这种环境,才能种出这种味道浓郁的马铃薯呢?
“这种马铃薯原本不是尼泊尔的产物。是从别的国家进口的……”
达瓦·奘布忽然说道。
“嗯,是啊。”
深町也点点头。
马铃薯原本产于南美。
它先传至欧洲,再从欧洲传进了尼泊尔。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中,达瓦·奘布将目光对着南奇的风景。
街头的喧嚣随着冰凉的微风,从下面传上来。
达瓦·奘布好像在倾听那个声音。
“你有办法在这个国家生活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
“在这个国家生活?”
深町迟疑了。
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你有办法和这个国家的女人结婚生子,住在这个国家吗?”
达瓦·奘布仍然眺望着南奇。
风吹动着达瓦·奘布的白发发梢。
于是,深町突然间懂了。
这个国家的贫穷、达瓦·奘布离乡背井去都市的儿子们,以及马铃薯……
这些事情忽然在深町心中有了意义。
不知是刻意去理解,或者是在无意中明白,总之,深町明白了这位老雪巴人——达瓦·奘布在这之前说的话的意思。
这位老雪巴人在说羽生丈二的事。
“难不成,那是在说Bisālu sāp的事吗?”
深町问道。
然而,达瓦·奘布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你有办法吗?”
他又问了深町一次。
深町把正要说出口的话吞回去,陷入沉默,然后开口。
“我没办法。”
“你没办法?”
“是的。”
“即使有了心爱的女人也没办法?”
“是的。如果有了那种女人,我大概会想带她一起回日本吧。”
“如果那个女人拒绝的话呢?”
“我不晓得——”
深町的脑筋一团乱。
“换作这个南奇的话怎么样呢?你有办法和雪巴族的女人结婚,一辈子住在这个南奇吗?”
“我还没有面临那种事情……可是,但是,我大概没办法吧……”
深町并不讨厌尼泊尔这个国家、喜拉玛雅山这块土地、南奇市集这个村落。
算是相当喜欢。
然而,那种心情是基于外国人,基于旅经这里的过客的立场。实际是否能够变成这个国家的人,在这里结婚,在这里生活,在这块土地入土,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我想,我恐怕没办法……”
深町老实说。
呵。
达瓦·奘布微笑道:
“你是个老实人。
“我也老实回答你吧。我和安伽林是朋友。我知道他离开南奇去了哪里,也知道他那么做的理由。另外,我也知道你刚才说的Bisālu sāp这个日本人的事。可是,至于我要不要告诉你我知道的那些事,又是另一个问题。”
“这话什么意思?”
“关于这个问题,有个实在一言难尽的部分。”
“那该不会是在冬天无氧单独登顶圣母峰西南壁的事吧——?”
深町一说,达瓦·奘布露出了略为惊讶的表情。
“噢,你已经知道那件事啦——?”
“我听Bisālu sāp本人亲口说了。”
“原来如此。可是,这件事——也就是他们接下来要尝试世上最伟大的登顶,在实现之前不想被人知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回答之前,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想知道安伽林和Bisālu sāp的事呢?”
“好。”
深町下定了决心。
“这件事说来话长,您有耐性听吗——?”
“但说无妨。反正我时间多的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到我家里告诉我呢——?”
达瓦·奘布说完,拿起拐杖站了起来。
3
深町在达瓦·奘布的家二楼,和他面对面。
达瓦·奘布背对窗户,坐在靠窗的床上。
深町隔着小茶几坐在小木椅上,从他的位子看得见达瓦·奘布后背的窗户。
深町的左边——对达瓦·奘布而言是右边,有个灶,烧着柴火。灶边堆着木柴,几乎都是歪七扭八的灌木枯根。
干牛粪也堆在地上的水桶里。
灶上放着水壶,从那里传来水滚的声音。
闻着那个味道时,深町发现达瓦·奘布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脖子一带。
“那是?”
达瓦·奘布问深町。
“这个吗?”
深町一用右手手指抵着它,达瓦·奘布便说:
“那是安伽林的妻子曾经戴过的。”
一间朴素的房间。
深町背后的一整面墙摆了柜子,放着无数大大小小的铜斧、铜锅,以及餐具类的物品。
阴暗的房内,铜制的锅子和餐具受到来自窗外的光线映照,发出偏红的黯淡光芒。那些锅子和斧头上,刻着类似中国所说的雷文、西藏独特的花纹。
还有放主食糌粑的容器。
除此之外,还放着塑胶罐、塑胶桶、油灯及油灯罩。日常生活中的琐碎杂物也放在柜子里。
火焰和烟的气味也浓浓地溶入了房间的空气中。
但是味道并不令人讨厌。
“是的。”
深町点点头。
“我不晓得你是怎么得到它的,但既然你有那个,我就得注意听你说了。请说。”
“好。”
深町点点头。
“您知道马洛里的事吧?”
深町问达瓦·奘布。
“我当然知道在Sagarmatha下落不明的英国登山家的事。”
“您也知道Bisālu sāp手上有马洛里曾经拥有的相机吧?”
“嗯。我知道。”
深町听到达瓦·奘布的回应,兀自点头道:
“其实,我是今年春天来自日本,企图登顶圣母峰的登山队成员。”
“那支有两个人因意外而丧命的队伍吗?”
“是的。”
深町以上排前齿轻咬下唇。
“回程途中,我在加德满都发现了马洛里的相机。”
嗯,没错。
回想起来,当时展开了这趟漫长的旅程——深町心想。
当时,遇见那台相机,自己卷入某件事,遇见羽生丈二,于是现在和这位老雪巴人面对面。
为了这件事,自己至今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移动了多远的距离呢?
“地点是‘Sagarmatha’这家店……”
深町依序娓娓道出。
像是要亲自确认似地,仔细诉说至今发生的事。
也说了马洛里的相机的价值、它被人从饭店偷走,羽生出现把它拿回来,以及马尼库玛的事、纳拉达尔·拉占德拉的事。
也说了在日本调查羽生的事。
虽然没有提到自己和加代子的事,但也说了羽生在大乔拉斯峰的事,以及长谷常雄的事。
深町告诉老雪巴人,自己再度来到尼泊尔的来龙去脉,以及岸凉子的事。
达瓦·奘布能像英国人一样以英语对话,懂的日语也比深町会说的尼泊尔语多。
基于工作性质,达瓦·奘布拥有许多接触外国登山队的经历。
深町也说了岸凉子在加德满都被绑架,和羽生一起救出她的事。
以及岸凉子独自一人回日本的事。
也说了自己在飞机即将从加德满都机场起飞之前,下定决心留下来的事。
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从头到尾说完一遍。
达瓦·奘布的妻子也坐在稍远的椅子上,静静地听着深町说。
交代完毕,深町说:
“这就是我现在能说的所有事情……”
达瓦·奘布不时简短发问,或在难以理解的地方插嘴,但在深町说话的过程中,他几乎不说自己的意见,只是侧耳倾听。
深町一说完闭口,达瓦·奘布便嘟哝道:
“原来你说想拍Bisālu sāp的照片,是这么回事啊……”
“是的,但不光是如此。”
“这话什么意思?”
“我对Bisālu sāp——羽生丈二这个男人本身感兴趣。就算没办法拍照,我也想看看那个男人怎么独自一个人爬冬天的西南壁。我也想知道他发现马洛里的相机的经过。除了拍照之外,也是为了我自己——”
深町低着头如此说道,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达瓦·奘布又说:
“——为了我自己,我想和羽生丈二见面,见证他想做的事。”
“为了你自己吗——?”
达瓦·奘布嘟哝。
“是的。”
“可是,他说不定会拒绝。”
“他大概会拒绝吧。”
“即使如此,你也要那么做吗?”
“是的。”
“——”
“我并不打算阻碍他想做的事。我也不想帮他忙,或者被他帮忙。不过,我想在自己的体力和技术容许的范围内,跟着羽生,亲眼见证他要做的事。”
深町直截了当地说。
“我知道了。”
达瓦·奘布点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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