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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的山岭-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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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如此说着,痛斥井上。
“不是为了去爬山吗?如果不去爬山,就跟死了一样。如果待在这里,活得像行尸走肉,不如去爬山死于雪崩还比较好——”
这简直是歪理。
羽生活在绝对不会痊愈的伤痛中,像个孩子似地闹别扭。
井上当过好几次羽生的绳友。就攀岩的巧妙手法、瞬间反应、技术而言,井上比任何人都信任羽生。然而,有时候羽生在岩场上展现的疯狂举动,却令人不寒而栗。
有时候从底下看前头的羽生,明明有更轻松的路线,但羽生却会像是着了魔似地,不断往困难的路线爬去。
不管从底下怎么叫他,他也会当成耳边风继续爬。
“为什么选那边的路线?”
井上这么一问,羽生一脸不高兴地说:
“清楚知道能爬的路线,不是和在平地走路一样吗?既然这样,干脆不要攀岩,走一般的登山道就好了。”
“鬼岩对于那家伙而言,也是那么一回事。”
井上说道。
“放心啦。我从之前就想去爬鬼岩。并不是刚才突然想到,顺口说出来的。”
那座岩场连鬼也爬不上去——连鬼去爬都会没命的岩壁,所以才命名为鬼见愁的岩壁。
“达成几个条件的话,鬼岩倒也不是绝对爬不上去。”
“怎样的条件?”
井上下意识地问了。
“你听好了,那里在冬天有几天气温一定会升高。只要挑那种日子,在出月亮、十分晴朗的日子傍晚,从黑泽下方的路线入山,半路上露宿,在隔天气温上升前抵达圆壁就行了——”
羽生说:只要在路线的起点露营等候,直到这些条件齐全就行了。
“如果天气好,雪就会因为日照的热度而大量融解,会掉落的雪会全部掉下来。接着,入夜后雪会结冻,到隔天早上之前不会掉落。我爬过好几次夏天的路线。就算是晚上,只要雪一停,凭头灯也能设法爬上去——”
第一晚,在途中的悬岩底下,以登山绳和楔钉将身体固定在岩壁上。即使发生雪崩,只要待在悬岩底下,就不用担心会被卷进去。羽生针对攀登鬼岩的细节,以略显激动的语调继续说:在那块岩壁中,只有一个地方能够勉强让两人容身。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必须以相当快的速度攀岩。
“听那家伙说的过程中,我开始觉得,说不定我们办得到。那么一想,就突然兴奋了起来。因为首度在冬天攀上鬼岩这个勋章,将会留在日本的登山史上——”
井上一个不小心,答应了羽生。
“隔天早上,我就后悔了。”
井上原本打算跟羽生说,还是不去了,但还没能说出这句话,羽生就来到了井上的宿舍。
羽生马上买了所需的物品,打算那一天就出发。
“他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井上直到最后一刻,都还想反悔打消念头。
甚至连攀附在鬼岩上头时,他都这么想,但最后没能对羽生说出口。结果,两人爬上了冬天的鬼岩。
从这一刻起,可以说是展开了羽生丈二的传说。
羽生克服了日本主要岩场当中最后一个名声响亮的难关。
可以说是羽生改变了人们对于冬天攀岩的概念。
此后,羽生接连以比任何人都短的时间,征服日本困难的岩场。
羽生的绳友一换再换,鬼岩也成了和井上最后一次搭档。
“我再也无法忍受那家伙的言行举止了——”
青风登山会的喜玛拉雅山远征失败了。
同一时期进入安娜普娜的英国队,克服了青风登山会挑战的南壁,站上了峰顶。晚英国队三天尝试攻顶的青风登山会却在南壁的半路上无功而返。虽然登山会的队员中无人死亡,但半路上被雪崩袭击,冲走两名雪巴人,坠入冰隙之中不幸丧生。
羽生告诉回来的队员,他们爬上鬼岩的事。
“当时啊,那家伙说,绳友是谁都没差。”
即使对方不是井上也无所谓——
“那家伙说的没错。绳友不是我也没差。无论绳友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羽生大概都会成功地爬上鬼岩吧。可是,我当时可是赌上了生命。那种话不该在我旁边说——”
井上叹着气说。
“那家伙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话会怎么伤害别人。不过,他大概只是正确地说出了脑子里所想的事实。可是,我再也不想当他的绳友了。”
井町最后对深町说:
“我已经四十八岁了。那家伙应该也是相同年纪,马上就要五十岁。我十几年前就从登山的第一线退下来了。我不晓得羽生那家伙现在在哪里,但我只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那就是,无论那家伙现在在哪里,只要他活着,八成还是站在第一线的登山者。他铁定还在爬山,唯独这一点我敢保证,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是吗——”
“我不太会说,但那家伙的体内栖息着某种像鬼一样可怕的事物,大概是那样东西不让他停止爬山吧。”
“——”
“那家伙没办法采取其他生活方式。”
井上如此嘟哝的话中,带着羡慕的语气。
2
岸文太郎进入青风登山会,是在一九七四年四月。
当时,羽生丈二三十岁。
岸文太郎十八岁,静冈县出生。进入东京都内的大学就读,来到东京的同时,加入了青风登山会。岸没有参加就读大学的登山社,特地选择镇上的登山会——青风登山会,是因为羽生在那里。
岸也是被羽生于一九七〇年达成的“鬼岩神话”所吸引的人之一。
当时,过了四年的时光,但是除了羽生和井上之外,还没有任何人在冬天爬上鬼岩。
有几组队伍挑战,但还没有人克服冬天冻结的那面岩壁。每一组都被迫撤退,有三人在那里死亡。
羽生已经跻身日本的顶尖登山者。
在这个时期,有一位名叫长谷常雄的天才型登山者渐渐崭露头角。
长谷比羽生小三岁,是单独行动的登山者。
一九六九年,他二十二岁时,第一次爬明星山南壁右面路线。隔年一九七〇年二月,在冬天第一次爬靠近羽生爬过的鬼岩路线的谷川岳一之仓泽泷泽沟状岩壁。比起鬼岩,虽然难度较低,但厉害之处在于,长谷是独自一人爬完这条路线。
当时,日本登山者将目光转向欧洲阿尔卑斯山的高峰和岩壁,开始有人想挑战艾格北壁、大乔拉斯北壁①等高难度的岩壁。
‘注①:艾格峰是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脉群峰之一,海拔三、九七〇公尺,是一座由易碎的石灰石构成的山峰。北侧异常陡峭,刀削般的绝壁就连皑皑白雪也堆积不住,平均坡度七十度,垂直落差一千八百公尺,是国际登山界公认的难关。艾格峰因山势险峻而被视为“欧洲第一险峰”,与马特洪峰、大乔拉斯峰并称为“欧洲三大北壁”。一九三八年由德国与奥地利登山家首度从北壁成功攀登艾格峰。’
一九六五年,芳野满彦是第一名登上马特洪北壁的日本人。
青风登山会也继喜玛拉雅山之后,派出远征队前往欧洲阿尔卑斯山。
这趟远征,羽生也因为没有钱而作罢。
“又不是去国外才叫爬山。”
羽生自我安慰,挑战日本国内难度更高的山。
尽管声名大噪,却没有出现个人赞助者赞助羽生。
羽生减少入山的次数,只要在同一个职场好好工作个一年半载,就能得到一大笔钱,但他似乎没办法持续同一份工作三个月以上。
开始工作不到两星期,他就会说:
“抱歉,能不能从明天起让我休一个礼拜的假?”
这种人,没有适合他的职场。
“怎么了吗?”
“我要去爬山。”
“爬山?”
“是的。”
了解原因的上司说:
“恐怕不行唷。”
“那,我辞职。”
羽生便爽快地辞去了工作。
除此之外,他也经常因为和人吵架而离职。
伊藤一询问理由,羽生便说:
“因为他们用瞧不起人的眼神看我。”
“谁?”
“像流氓的年轻小伙子。”
“就算人家年轻,也比你资深吧?”
“是上司。那家伙对我的工作方式有意见。因为我没有高中、大学文凭,所以他瞧不起我。”
“没那回事吧。”
“有。”
羽生殴打他口中那位“瞧不起自己”的年轻上司,辞去了工作。
羽生在世俗所谓的正常社会中,没有容身之处。
“我这次会认真工作——”
羽生不知对伊藤这么说过几次,但去了新的职场上班,仍然持续不久。
一般人每次换工作,生活就会越来越散漫,但若就世俗的尺度来看,羽生从一开始就够散漫了。他说自己反正比较常住帐篷,所以住的公寓只租能住人就好的房间。
狭窄木造公寓里一间两坪多的房间,浴厕共用——那就是羽生从以前到三十岁为止的城堡。
羽生有时会激动地强迫伙伴跟他做一样的事。
“工作怎么也抽不出空。让工作配合爬山不就好了。我至今都是那么做的。如果工作不能配合爬山,干脆辞掉算了——”
羽生的说话方式不太像是因为生气而口无遮拦。
他是认真的。他当真那么认为,说出心里想的话。
羽生的绳友都不长期和他搭档。因为跟不上羽生的个性和做法。
他想去国外爬山想得要命。
明明比谁都有本事,一心向往欧洲阿尔卑斯山的岩壁和喜玛拉雅山的岩峰,但是羽生没有机会去。
羽生丈二,三十岁。
登山的伙伴也开始一个个结婚生子,渐渐地,大家日渐远离危险的岩壁——
就在这个时期,岸文太郎入会了。
“因为有羽生先生。”
被问到入会的动机,岸直截了当如此回答。
岸粘着羽生,开口闭口“羽生先生”。
被人跟前跟后——羽生不习惯这种事。岸越粘羽生,羽生训练他就越严格。
待在羽生身边,对其他人而言是伤神的事。不但会遭遇危险,体力上也是一大折磨。
然而,岸似乎不以为苦。
羽生不是会细心教别人怎么爬的那种人。
但他却破天荒地教导岸。
虽说是教导,羽生也只是说:
“你看着!”
然后在岸的眼前,自顾自地爬给他看。岸看着他爬,渐渐学会了如何攀岩。
“从左脚开始。”
羽生会在岸攀附在岩石上时,简短地给他这类的建议。
视岩石而定,一开始上右脚或左脚,会使后面的攀岩难度大为不同。有时候要是一开始错脚搭上岩石,甚至会卡在岩壁中间,身体动弹不得。
岸经常跟在羽生屁股后面。
羽生也不觉得跟在自己身后的岸特别碍事。反而可以说,两人相处融洽。
岸没有父母。
父母相继在他九岁和十二岁时过世。
父亲死于山难。冬天进入北阿尔卑斯山时,在鹿岛枪②卷入雪崩。母亲则死于癌症。
‘注②:鹿岛枪岳,标高二、八八九公尺,有南北两座主峰,属于飞驒山脉,为日本百大名山之一。’
他从位于静冈的伯父家通学,高中毕业后来到东京。
他有个小他三岁的妹妹在读高中。妹妹还住在静冈的伯父家。
岸的遭遇和自己类似,不知羽生是否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岸悟性奇佳。
他的身体很适合攀岩。
“他大概有天分吧。”
伊藤对深町说。
“他的攀岩方式也和羽生非常像。”
攀爬简单的岩场时,若光看影子,他的动作和羽生一模一样。
两年后,如果是简单的岩场,他已经能够爬第二位,担任羽生的绳友了。
岸加入青风登山会,过了两年半多的那年冬天——
十二月中旬。
羽生原先预计想一起入山的伙伴取消了预定行程。
理由是——
工作不能请假。
羽生一如往常声色俱厉地责备伙伴。
他是肯和羽生两人入山,以登山绳系住彼此,在青风登山会中相当难能可贵的伙伴。
羽生失去了那名伙伴。
登山会中,已经没有人可能和羽生搭档。
这时,提出务必带自己一起去的要求的,是二十岁的岸文太郎。
“不可能。”
羽生说。
要去爬的是冬天的山。
地点是北阿尔卑斯山的屏风岩。
岩壁上可能附着冻结的雪,而且要在岩石中间露宿。岸对此能够应付到什么程度呢?
征服屏风岩之后,要顺路进入北穗的泷谷。在那里又要攀岩。这需要知识、体力,以及判断力和技术。
如果是夏天或秋天也就罢了,岸还不足以应付冬天的泷谷。
“我可以的。请你带我去。”
“不行。”
“如果我碍手碍脚,你可以随时丢下我。如果有危险,你割断登山绳也无所谓——”
结果,羽生让步了。
羽生和岸一起进入十二月的北阿尔卑斯山,然后一个人回来。
岸化为尸体,被羽生扛回了德泽山屋。
即使是冬天,在界于上高地和横尾之间的德泽山屋里,也有专门负责看守山屋的人员。
晚上,有人敲山屋的门,打开门一看,发现浑身是雪的羽生扛着岸的尸体站在门前。
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
右脚的大腿骨骨折,从胯下插入接近肺的地方。
羽生简短地说明状况。
羽生当前导。
正确来说,是在爬上悬岩后,以Z字形攀登在悬岩的正上方往左移动。
从羽生脚的正下方到底下的岩棚为止,什么也没有,只有落差两百公尺的空间。
岸在岩石中间用登山绳固定自己,却摔了下去。因为承受岸体重的岩石从岩壁上剥落崩塌。
当然,前导的羽生也从岩壁上被扯了下来。
下坠的岸和羽生以登山绳绑着彼此。
一开始,因为岸下坠的冲力,楔钉从他用来自我确保的岩石上剥落了,登山绳因此随之绷紧,而将羽生从岩壁上扯了下来。然而,羽生没有摔下去。他从岸自我确保的地方来到被扯下之处的途中,将楔钉打进岩壁,扣上扣环并把登山绳穿过其中。那条登山绳的绳头固定在羽生腰部的安全带扣环上。羽生的身体在岩壁表面拖行,来到途中打进楔钉的地方停了下来。
打进岩石的一根锲钉,支撑住羽生和岸两人份的体重。
岸悬空吊在羽生下方三十公尺,仍然活着。
“你没事吧?”
羽生对岸说。
“对不起。”
羽生听见了岸的声音。
但看不见岸的身影。
羽生下方一公尺一带是悬岩的上半部,岩壁从那里向内侧凹进去。
看得见绷紧的登山绳接触那块悬岩的上半部,但其余部分则消失在岩石下方而看不见。
两人试着出声交谈,岸的身体离岩壁有四公尺,如果不像钟摆似地晃动身体,手就构不到岩壁。即使构到岩壁,也只是碰到而已,没办法抓住。悬岩的光滑表面上,没有任何可以抓的物体。
羽生的动作幅度也有限。
自己绑着登山绳的钩环,正好被扯得碰到了挂在打进岩壁的楔钉上的钩环。
要用这种身体姿势,凭臂力将岸拉上来是不可能的。如果利用自己的体重,让自己往下降,理论上,岸的身体自然会被拉起来,但如果下降一公尺,自己也会吊在悬岩所形成的空中。
羽生以不自然的身体姿势,姑且先把两根楔钉打进眼前的岩石,再用绳环套在楔钉上,暂时固定自己的身体。
羽生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将绑着九厘米尼龙绳前端的扣环,从安全带解开。在此同时,将绑着登山绳的扣环,拉到另一个原先被拉至楔钉的扣环。由于登山绳承受着岸的体重,因此需要相当大的臂力,但羽生做到了。
这么一来,虽然只有绳环的长度——三十公分左右,但羽生终于可以让身体离开岩壁,自由活动。
羽生从岩壁挺起上半身,将体重施加在用来固定自己的绳环上,往下方看去。
令人恐惧的高度。
总算看见了吊在下方的岸的身体。
“我刚完成了自我确保。”
羽生对下方说:
“怎么样?能靠普鲁士结爬上来吗?”
“不行。”
底下传来虚弱的声音。
普鲁士结——将绳环绑在从上往下垂的登山绳上,利用那个绳环往上爬的方法。
绳环是将六十公分左右的细尼龙绳打结形成的环。虽然长度会因用途而有所不同,但攀岩者都会将好几个绳环挂在腰部的扣环上,于固定绳友或固定自己时,使用绳环。
打普鲁士结时也会使用绳环。
将绳环的一端绑在登山绳上,打特殊的绳结——这么一来,拉住绳环没绑在登山绳上的另一端时,只会往其中一个方向移动,但不会往反方向移动。换句话说,就是打一个只往登山绳上方移动,而不会往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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