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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完结)-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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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腔里马上吹进了沙粒。

  “从今天早上骑到现在。”小孩几乎是呜咽著说的。

  “你上车来,先把脚踏车丢在这里,回去时,再搭镇上别人的车,到这里来捡
回你的车,怎么样?”

  “不能,过一会沙会把它盖起来,找不到了,我不能丢车子。”他固执的保护
著他心爱的破车。

  “好吧!我先走了,这个给你。”我把防风眼镜顺手脱下来交给他,无可奈何
的上了车。

  回到了家里,我试著做些家事,可是那个小男孩的身影,却像鬼也似的迷住了
我的心。听著窗坍凄厉的风声,坐了几分钟,我发觉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

  我气愤的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水,一个面包,又顺手拿了一顶荷西的鸭舌帽,
开门跳进车里,再回头到那条路上去找那个令人念念不忘的小家伙。

  检查站的哨兵看见我,跑了过来,弯著身子对我说∶“三毛,在这种气候里,
你又去散步吗?”散步的不是我,是那个莫名其妙找麻烦的小鬼。”我一加油门,
车子弹进风沙迷雾里去。

  “荷西,车子你去开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这条路上跑时,已是
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热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么讨厌,事情盯多。”

  “人,在哪里?”荷西好笑的问。

  “每几天就会碰到,你看不见?”

  “你不理不就得了?”

  “我不理谁理?眼看那个小鬼渴死吗?”

  “所以你就不去了?”

  “唉,算了!”我半靠在车座上望著窗坍。

  我说话算话,有好几个星期,静静的坐在家里缝缝补补。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块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后,又不知怎的浮躁起来


  “荷西,今天天气那么好,没有风沙,我送你去上班吧!”

  我穿著睡袍在清晨的沙地里看著车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镇上玩。”荷西说。

  “啊!真的,那你为什么上班?”

  “矿砂是不能停的,当然要去。”

  “假日的镇上,怕不挤了好几百个人,看了眼花,我不去。”

  “那么上车吧!”

  “我去换衣服。”我飞快的进屋去穿上了衬衫和牛仔裤,顺手抓了一个塑胶袋


  “拿口袋做什么?”

  “天气那么好,你上班,我去捡子弹壳跟羊骨头,过一阵再回来。”

  “那些东西有什么用?”荷西发动了车子。

  “弹壳放在天台上冻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来,贴在眼睛上可以治针眼,你上
次不是给我治好的吗?”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乱想出来的法子。”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其实捡东西是假,在空气清新的原野里游荡才是真正有趣
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气总不多。

  看见荷西下车了,走上长长的浮台去,我这才叹了口气把车子开出工地。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
沙丘不断的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
的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著轻微的呼吸在起伏著,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
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动著。

  我先把车子开出公路,沿著前人车辆的印子开到靶场去,拾了一些弹壳,再躺
一会儿,看看半圆形把我们像碗一样反扣著的天空,再走长长的沙路,去找枯骨头


  骨头没有捡到什么完整的,却意外的得了一个好大贝壳的化石,像一把美丽的
小摺扇一样打开著。

  我吐了一点口水,用裤子边把它擦擦干净,这才上车开回家,太阳不知什么时
候已经在头顶上了。

  开著车窗,吹著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新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了这一
天一地的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的流在苍穹下。

  天的尽头,有一个小黑点子,清楚的贴在那儿,动也不动。

  车子滑过这人,他突然举起了手要搭车。

  “早!”我慢慢的停车。

  一个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参加誓旗典礼那么整齐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
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笔直的,看见车内的我,显然有点吃惊。

  草绿的军服,宽皮带,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带三分英气
,有趣的是,无论如何,这身打扮却掩不住这人满脸的稚气。

  “去哪里?”我仰著脸问他。

  “嗯!镇上。”

  “上来吧!”这是我第一次停车载年轻人,但是看见他的一瞬间,我就没有犹
豫过。

  他上车。小心的坐在我旁边,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这时,我才吃惊的看
见,他居然戴了大典礼时才用的雪白手套。

  “这么早去镇上?”我搭讪的说。

  “是,想去看一场电影。”老老实实的回答。

  “电影是下午五点才开场啊?”我尽力使说话的声音像平常一样,但是心里在
想,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发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

  “你,预备走一天的路,就为著去看一场电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今天放假。”

  “军车不送你?”

  “报名晚了,车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著没有尽头的长路,心里不知如何的掠过一丝波澜。
静默了好一会,两人没有什么话说。

  “来服兵役的?”

  “是!”

  “还愉快吗?”

  “很好,游骑兵种,长年住帐篷,总在换营地,就是水少了些。”

  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么整洁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对他,一定舍
不得把这套衣服拿出来穿的吧!

  到了镇上,他满脸溢不住的欢乐显然的流露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孩子。

  下了车,严肃而稚气的对我拍一下行了一小军礼,我点点头,快快的把车开走
了。

  总也忘不掉他那双白手套,这个大孩子,终年在不见人烟的萧条的大漠里过著
日子,对于他,到这个破落得一无所有的小镇上来看场电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
里无法再盛大的事情了。

  开车回去时,我的心无由的抽痛了一下,这个人,他触到了我心里一块不常去
触动的地方,他的年纪,跟我远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几乎
沉湎在一个真实的时光里,呆了一刹,这才甩了一下头发,用力踩油门,让车子冲
回家去。

  荷西虽然常常说我多管闲事,其实他只是嘴硬,他独自开车上下班时,一样也
会把路上的人捡上车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区行车,看见路旁跋涉艰难的人如蜗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著
,不予理会是办不到的事。

  “今天好倒霉,这些老头子真是凶猛。”荷西一路嚷著进屋来。

  “路上捡了三个老沙哈拉威,一路忍著他们的体臭几乎快闷昏了,到了他们要
下车的地方,他们讲了一句阿拉伯话,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对我讲,还是一直开,你
知道他们把我怎么了?坐在我后面的那个老头子,急得脱下了硬帮帮的沙漠鞋,拼
命敲我的头,快没被他打死。”

  “哈,载了人还给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个大包。”荷西咬牙切齿的摸著头。

  最高兴的事,还是在沙漠里碰到外来的人,我们虽然生活灸一片广阔的土地上
,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闭的,如果来了外方的人,跟我们谈谈远离我们的花花世
界,在我,仍是兴奋而感触的。

  “今天载了一个外国人去公司。”

  “哪里来的?”我精神一振。

  “美国来的。”

  “他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

  “你们那么长的路都不讲话?”

  “一来讲不通,二来,这个神经病上了车,就用手里的一根小棍子,不断的有
节奏的敲打著前座那块板,我给他弄得烦死了,只想拚命快开,早点让这个人下车
,没想到他跟去了工地。”

  “哪里上车的?”

  “这个人背了一个大背包,上面缝了一面美国旗子,就在镇上公路出口的地方
上来的。”

  “你们那个凶巴巴的警卫放他进工地去?他又没有通行证。”

  “本来是不肯的啊!那个人说一定要去看出矿砂。”

  “这不是随便可以看的。”我霸气的说。

  “挡了他一会儿,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背包一举,说━━我是美国人━━。”

  “他就进去啦?”我张大了眼睛望著荷西。

  “就进去了”“啧!啧!”我赫然的看著荷西。

  荷西接著就去洗澡了,在冲水的声音下,突然听见荷西怪声怪气的唱起英文歌
来━━“我要━━做一个━━美━━国━━人,我要━━做一个━━美国人━━”
我冲进去拉开他的帘子,就用锅铲拍拍的乱打他,他唱得更起劲,歌词改了━━“
我要━━嫁一个━━美━━国━━人啊━━我要━━嫁━━”。

  以后我开进工地那道关口时,看见那个警卫,就把贴在车窗上的通行证用手一
挡,不给他看,一面伸出头去用怪腔怪调的英文对他大喊著━━“我是美国人。”
然后加足油门一冲而入。我不怪这个人讨厌我,因为是我先讨厌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矿公司出纳处的窗口,总是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一个轮到的人
,挤出人群来时,总是手里抓了一大把钞票,脸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样在阳光
下溶化著。

  我们起初也是去领现钱,因为摸著真真实实的钞票,跟摸著银行的通知单,那
份快慰是绝对不相同的,后来我们排队排厌了,才请公司把薪水付进银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们,一定是要现钱,不会跟银行去打交道。

  邻近加纳利群岛来的班机,只要在月头上,一定会载来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
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这时候的小镇,正是铜钱响得叮叮当当如“酒店”影片里
那首━━“钱,钱,钱,钱……”的歌一样的好听的季节啊!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车子到时,正看见荷西从公司的餐厅出来。

  “三毛,临时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

  “怎么早上不先讲,我已经来了。”我包紧了身上的厚毛衣,顺手把给荷西带
去的外套交给他。

  “一条船卡住了,非弄它出来不可,要连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条来装矿砂。”
“好,那我走了!”我倒转车,把长距灯一开,就往回路走。沙漠那么大,每天跑
个一百公里,真像散个小步一样简单。

  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月光照著像大海似的一座一座沙丘,它总使我联想起“超
现实画派”那一幅幅如梦魅似神秘的画面,这种景象,在沙漠的夜晚里,真真是存
在的啊!

  车灯照著寂静的路,偶尔对方会有一两辆来车,也有别人的车超过我的,我把
油门加足了,放下车窗,往夜色里飞驰进去。

  到了距离镇上二十多里的地方,车灯突然照到一个在挥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
车,跟这人还有一点距离就停住了,用车灯对著他照。

  突然在这个夜里,这么不相称的地方,看见路边站的竟是一个衣著鲜明艳丽的
红发女人,真比看见了鬼还要震惊,我动也不动的坐著,细细的望著她,静默的钉
在位子上。

  这个女人用手挡著强烈的车灯,穿著高跟鞋□□啪啪的往车子跑来,到了车边
,一看见我,突然犹豫了,居然不要上车的样子。

  “什么事?”我偏著头问她。

  “没什么,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车吧?”我再问。

  “不是,不是,我弄错了,谢谢!您走吧!谢谢啊!”

  我吓得马上丢下她走了,这个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后悔以前,我快跑吧


  这一路逃下去,我才看见,沙地边,每隔一会儿,就有一个类似的卷发绿眼红
嘴的女人要搭车,我那里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著。

  冲了一阵,居然又出现个紫衣黄鞋的女人,笑眯眯的就挡在窄路中间,就算她
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压过去,只有老远慢慢的停了,用车灯照著她,按著喇叭请
她让路。

  神秘的一群女人啊!

  她一样□□啪啪拖著鞋子,笑著往车子跑过来。

  “啊!”看见我,她轻呼了一声。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著她已经中年了的粉脸,这时,我自然明
白了,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么,我们是在月初呢!

  “啊!对不起!”她很有礼的也笑起来了。

  我做了一个请她让开的手势,就把车缓缓的开动了。

  她向四周看了一下,突然又追著拍了一下我的车,我伸头去看她。

  “好吧!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你载我回镇上去好么?”

  “上来吧!”我无可奈何的说。

  “其实我是认识你的,你那天穿了沙哈拉威男人式样的白袍子在邮局寄信。”
她爽朗的说。

  “对了,是我。”

  “我们每个月都坐飞机来这里,你知道吗?”

  “知道,只是以前不晓得你们在郊外做生意。”

  “没办法啦!镇上谁肯租房间给我们,”娣娣酒店”那几间是不够用的啦!”
“生意那么好?”我摇摇头笑了起来。

  “也只有月初,一过十号,钱不来了,我们也走啦!”倒是个坦白明朗的声音
,里面没有遗憾。

  “你收多少钱一个人?”

  “四千,如果租”娣娣”的房间过夜,八千。”

  八千块该是一百二十美元了,真是想不到那些辛苦的工人怎么舍得这样把血汗
钱丢出去,我没料到她们那么贵。

  “男人都是傻瓜!”她靠在座位上大声嘲笑著,好似个志得意满的大大成功的
女人。

  我不接嘴,加紧往镇上已经看得见的灯火驶去。

  “我的相好,也在磷矿公司做事!”

  “哦!”我漫应著。

  “你一定认识,他是电器部值夜班的工人。”

  “我不认识。”

  “就是他叫我来的,他说这里生意好,我以前只在加纳利群岛,那时候收入差
多啦!”

  “你的相好叫你来这里,因为生意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


  “我已经赚了三幢房子了!”她得意的张著手,欣赏著漆著紫色萤光的指甲。
我被这个人无知的谈话,弄得一直想大笑,她说男人都是傻瓜,她自己赚进了三幢
房子,还可怜巴巴的在沙地上接客,居然自以为好聪明。

  娼妓,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大概不是生计,也不是道德的问题,而是习
惯麻木了吧!

  “其实,这里打扫宿舍的女工,也有两万块一个月可赚。”

  我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

  “两万块?扫地,铺床,洗衣服,辛苦得半死,才两万块,谁要干!”她轻视
的说。

  “我觉得你才真辛苦。”我慢慢的说。

  “哈!哈!”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遇到这样的宝贝,总比看见一个流泪的妓女舒服些。

  在镇上,她诚恳的向我道谢,扭著身躯下车去,没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工人顺
手在她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口里怪叫著,她嘴里不清不楚的笑骂著追上去回打
那人,沉静的夜,居然突然像泼了浓浓的色彩一般俗艳的活泼起来。

  我一直到家了,看著书,还在想那个兴高采烈的妓女。

  这条荒野里唯一的柏油路,照样被我日复一日的来回驶著,它乍看上去,好似
死寂一片,没有生命,没有哀乐。其实它跟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条街,一条窄弄
,一弯溪流一样,载著它的过客和故事,来来往往的度著缓慢流动的年年月月。

  我在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一个在街上走著的人举目所见的一样普通
,说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不值得记载下来,但是,佛说━━“修百世才能
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一只只与我握过的手,那一朵朵与我交换过的粲然
微笑,那一句句平淡的对话,我如何能够像风吹拂过衣裙似的,把这些人淡淡的吹
散,漠然的忘记?

  每一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爱它,每一次日出和日落,我都舍不得忘
怀,更何况,这一张张活彤生的脸孔,我又如何能在回忆里抹去他们。

  其实,这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了。


               哭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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