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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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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看上梅陵古园,一个台湾商人投资的墓园。
价钱是不菲,然而堂哥却一直也希望我父亲的骨灰同样能迁到那去,大堂哥的理由是“他们兄弟生前感情就那么好,死后做伴才不寂寞”。
堂哥还畅想自己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两个人凑在一起,会不会像以前边喝酒边吹牛,会不会还相约跑去很远的地方看戏……三伯、四伯很赞成,我们十几个堂兄弟也觉得这安排很好,母亲听到这打算却支支吾吾不肯回应,借口家里有事,匆匆离开所有人的询问。后来又出动大嫂来家里反复追问,她还是犹犹豫豫:“太远啦”,“太贵啦”,“我自己会晕车,要去祭扫多不方便”……种种理由。
所有人和母亲争执不下,最后找到了我。母亲还是让我决定,自从父亲在我读高二中风后,她就认为我是一家之主了,凡事让我拍板。
特意从广州赶回老家的我,最终是被那里的清净和安宁打动,当然,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有种很强烈的补偿心理——父亲突然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是哭泣,而是满肚子的怒气,我憎恨自己再无法为父亲做点什么。亏欠得太多却没机会补偿,这是于我最无法接受的事情。而如今机会来了。我很高兴地赞成了,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
临到父亲要搬家那天,母亲却整天在抹泪,谁问都不说原因,怎么样就是没办法让她开心起来。气恼的我把她拉到一个角落,带着怒气问,怎么这个时候闹。母亲这才像个孩子一样,边抽泣边说:“我是想到,以后再无法每天去和你父亲打招呼了。”
骨灰盒很沉,因为是石头做的。安葬的那天,一路上,旁边的那几个堂哥边看着有点狼狈的我,边对着骨灰盒和我父亲开玩笑:“小叔子你故意吃那么胖,让你文弱的儿子怎么抱得住。”
要安置进坟墓里的时候更发愁了,我绝没有那种力气单独抱着,让骨灰盒稳当地放进那个洞里。而且风水先生一直强调,生者是不能跳进那洞里去的,甚至身体任何部位的影子也都不能被映照到那洞里。
最终的商量结果是,我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伸进那洞里,堂哥们帮我把骨灰放到我手上,我再轻轻地把它安放进去。
趴在这片即将安放父亲的土地,亲切得像亲人。轻轻把骨灰盒放入,众人发出总算完成的欢呼,我不争气地偷偷掉了几滴泪。那一刻我很确信,父亲很高兴我的选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确信。因为这土地是那么舒服、温暖。
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和我说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说,黑狗达给我买的新房子好舒服啊。母亲说完,这才笑了。虽然接下去那几天,还是为不能去和父亲打招呼而失落了许久。
其实,关于父亲的坟墓我还是有遗憾的。虽然墓地有将近十平方米,但还是无法修建成我最喜欢的祖辈那种传统大坟墓。
那种大坟墓至少需要四五十平方米的地方:中间是隆起的葬着先人尸骨的冢,前面立着先人的名号和用以供放祭品的小石台,围绕着这个中心,是倒椎形的高台。
每次总是家族的人一齐前来祭扫,先是点烛烧香,然后还要用彩色的纸粘满这整个高台。
清明节多风,空气也湿润。满身大汗地粘贴完彩纸,我习惯坐在高台的随便一个地方,任湿润的风轻抚。
我特别喜欢清明家族一起祭扫的时刻。每一年祭扫总是不同光景:老的人更老了,新的人不断出来,看着一个又一个与你有血缘关系的老人,成了你下次来祭扫的那土堆,一个又一个与你同根的小生灵诞生、长大到围着我满山路跑。心里踏实到对生与死毫无畏惧。
因此回来的这几天身体虽然不舒服,我还是随他们早上到陵园祭扫了父亲和二伯,下午执意要和家族的人步行到山上去祭扫祖父祖母、曾祖父祖母、曾曾祖父祖母、曾曾曾祖父祖母……满山的彩纸,满山的鞭炮声,满山的人。那炮火的味道夹着雨后的水汽,在山里拉拉扯扯的——这就是我记忆中清明的味道。只不过,以前我是最小的那一个孩子,现在一群孩子围着我喊叔叔,他们有的长成一米八五的身高,有的甚至和我讨论国家大事。
在祖父祖母的墓地,这些与你血脉相连的宗亲跟着不变的礼仪祭拜完,也各自散坐在这高台上,像是一起坐在祖宗的环抱中,共同围绕着这个埋葬着祖宗的冢。
那一刻我会觉得自己是切开的木头年轮中的某一个环,拥挤得那么心安。
我一直相信有魂灵,我也相信母亲那个关于父亲的梦。因为当我身体贴着墓地泥土的那一刻,真切感到那种亲人一样的温暖,我也相信,父亲确实会用“家”这个词来形容他的新住所。因为在我的理解中,家不仅仅是一个房子、几个建筑物,家,就是这片和我血脉相连、亲人一样的土地。
事实上离家乡很远,对我来说是很不方便的事情,因为遇到事情,脆弱无助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回家。
我得承认,并不仅仅是母亲用闽南语说的那句“春节不回没家,清明不回没祖”让我这一次仓促订机票回家。而是,我又需要回家了:我身体很不舒服,同时,心里正为一些对我格外重要的事情,缠绕到手足无措。
为了工作,那灰头土脸、背井离乡的几十次飞行,积分的结果,换来了一张回家的免费机票。而且是光鲜亮丽的公务舱——电话里我对母亲讲,这多像我现在生活的隐喻。
这次回来的整架飞机,满满当当都是闽南人。坐在公务舱的位置,一个个进机的,都是老乡,带着各种款式的贡品,零星散落的话语,都是“我这次一定要去探探叔父的墓地,小时候他常把我抱在腿上,给我吃芭乐”、“你奶奶啊,生前一口好的都舍不得吃,最疼我了,可惜你没福,没看到过她”……我相信很多闽南人、老华侨都如同我这样生活。累死累活地奔波,就是为了体面地回家。
那个下午,母亲又在祭拜的空隙逗我,开始讲我恋家的故事:大学因为家里穷,贪心打了太多份工,有次劳累过度发烧近四十度。打工的那个补习班负责人叫了几个人,要把我送去医院。我半昏迷中,哭着一直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啊?那次烧退后,我一睁眼才发觉自己在家。母亲说补习班的老师扭不过我,打车送我回来的。母亲一直逗我。这里有什么啊?为什么一定要回家啊?我张了张口,脸红得说不出话。
家里有什么呢?
有几次遇到挫折,万水千山赶回老家,待了几天,就开始好奇自己的冲动。冷静的时候,我确实会看到,这个小镇平凡无奇,建筑乱七八糟没有规划,许多房子下面是石头,上面加盖着钢筋水泥。那片红色砖头的华侨房里,突然夹着干打垒堆成的土房子;而那边房子的屋顶,有外来的打工仔在上面养鸭。
那几条我特别喜欢的石板路,其实一遇到雨天就特别容易滑倒,好不容易走着觉得有了浪漫的意境,却突然接上一条水泥地。它到处是庙宇,每座庙宇都蔓延着那醇厚的沉香,然而周围加工厂的废弃味,却也总在你沉醉的时候,突然袭击。
同样地,回来这几天,我也反复追问自己这个问题,这片土地为什么让我这么依赖?
祭扫完墓地,空出来的光景是自己的。那个下午,我撑着伞走过因为放假而安静的小学母校;走过嘈杂热闹的菜市场;在卤水小摊上看那个阿姨熟练地切卤料;看到那个驼背的阿叔又挑着生锈的铁盒叫卖土笋冻,临时来兴致叫了两块就在路边吃……甚至还瞒着母亲,偷偷牵出摩托车,冒着雨到海边逛了一圈。虽然因此回来,头更晕了。
我知道那种舒服,我认识这里的每块石头,这里的每块石头也认识我;我知道这里的每个角落,怎么被岁月堆积成现在这样的光景,这里的每个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时间滋长出这样的模样。
回到家,爬到建在高处的我家四楼,放眼过去,这细雨之下,是青翠的石板路,被雨水润湿而越发鲜艳的红砖头房,乱搭乱建、歪歪斜斜的改造房子,冒着青烟的厂区,以及满头插花的老人正挽着篮子买菜回来,刚从海里打渔回来的车队,冒着雨大声地唱起闽南语歌……我知道,其实我的内心、我的灵魂也是这些构成的。或许不应该说这片土地实际物化了我的内心,而应该反过来说,是这里的土地,用这样的生活捏出了这样的我。
几天的放纵,换来的是不得不乖乖躺在家里养病。没完没了的雨水,孩子气地赶起懒洋洋的土地味,悄悄蔓延上我的床,湿润而温暖,像某个亲人的肌肤,舒服得让人发困。我突然想,或许父亲的魂灵埋入这黄土,就应该也是这般舒服的感觉。
从小我就喜欢闻泥土的味道,也因此其实从小我不怕死,一直觉得死是回家,是入土。我反而觉得生才是问题,人学会站立,是任性地想脱离这土地,因此不断向上攀爬,不断抓取任何理由——欲望、理想、追求。然而,我们终究需要脚踏着黄土。在我看来,生是更激烈的索取,或许太激烈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任性。
这个能闻到新鲜泥土味的午后,终究舒服到让我做了沉沉的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小时候的那次离家出走。我沿着那条石板路,赤着脚,一路往东走,沿途尽是认识的人和认识的石头,他们和它们不断问我,去哪?我说我要出去看看,我想要出去看看。我开始一路狂跑,认识我的人叮嘱我的话听不见了,那些石头的劝说被我抛到脑后,慢慢发觉,身边的景致越来越陌生——这不是我熟悉的空气,不是我熟悉的石头路,不是我熟悉的红砖头。我突然如同坠入一种深邃如黑洞的恐慌中,一种踩空的感觉,眼泪止不住汩汩地流,但同时,好奇心又不断提醒自己,挣扎着想看几眼陌生的风景。
是很美啊,那是片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海滩,海那边漂浮着几条大大的船,一群海鸟轻盈地掠过天际,我是可以躺在这里一个下午,如果这是我的家的话,然而,我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慌:为什么这里的风这么大?为什么这里的沙子那么干涩?为什么看不到我熟悉的那些石头。我恐慌地到处寻找,才终于看到,那条湿润的小巷子温暖地在不远的地方等我。
我高兴地一路狂跑,似乎后面有什么在追着我,边跑边哭,边跑边笑,终于跑到家里,敲了敲木头门,开门的是母亲。母亲并不知道我那下午的历险,看着灰头土脸、泪流满面的我,并不追问,也没责骂,把木头门推得更开一点,说,干吗?怎么还不进来?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家里跑,厨房的油烟、木头的潮湿、狗的臭味它们全部涌上来,环抱住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回家了,干脆就躺到满是灰尘的地上去了……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竟然不争气地哭了。或许,这几年我其实还是没离开过家乡,只不过,走得远了一点,看的风景更多一点,也怕得更厉害一点。但还好,我终于还是回来了,我终于还是能回来,我终于还是可以找到永远属于我的那条小巷。
火车伊要开往叨位
我生平一定曾路过
你洗过澡的那条河
你的六岁
还浮游在水面
我抬起头
看到一个硕大的
橘子
悬在上空
我知道
这就是童年时代的
所有黄昏
——《关于所有旅行的故事》
是在去往南平的火车上,刚上高中的我,写下这样一首短诗。那是我奖励自己而开始的第一次独自搭火车远行。在闽南这个所谓的统战前沿,火车线路零星得只有这通往山区的一条。
我在海边上车,一路被带向浓郁的山色。窗外的景致,如同溪流中的光影那般鲜润地滑走,我看着一座座的房子在我眼光中迅速到来,却仓促被扯走。我在破旧的院子里,看到老人抱着孙女哭泣;我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门墩上抽烟;我看到一个小女生,背着书包盯着一所房子的大门犹豫——然后一切全部被列车的行进拉扯开。
我就这样短暂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刚开始铺张关于他们命运的想象,却又被迅速带离。当暮色渲染了整个视野,轰轰的火车把我拉出城镇,目光可见的,只有模糊的山色中零星的灯光,橘色的夕阳下,缎子一样的河流,以及孩子影影绰绰的嬉闹。
我莫名感伤——到底每点灯光背后,有多少故事?那老人为什么抱着孙女哭泣,那男人是否因为生活困顿而困惑,那小女生面对的那扇门背后是怎么样的故事?
作为游客,惬意的是,任何东西快速地滑过,因为一切都是轻巧、美好的,但这种快意是有罪恶的。快速的一切都可以成为风景,无论对当事者多么惊心动魄。
想起这段旅行,是那天在大学母校的教室里。应老师邀请,回来和学弟学妹交流。老师帮我定的题目是“这一路的风景”,还特意在我曾经上过课的教室召开。坐在曾经的位置上,还没开口,记忆已经全部涌上来了。
任何事情只要时间一长,都显得格外残忍。
九年前,坐在这位置上的我,父亲半身偏瘫,是家境困顿到无路可去的时候。当时那个蔡崇达,想着的是如何挣钱送父亲到美国治病,可以为了考虑是否为整天兼职而辛苦的自己加一块红烧肉而犹豫半天,还立志多挣点钱带阿太去旅游,当然还想着要赶紧牛起来,赶紧出名,让给自己机会的当时广电报的老总王成刚骄傲。甚至曾经想象,在哪一本书畅销后,要回到父亲做心脏手术的福二院,对那些病患的子女讲,别放弃,生活还有希望。
九年后,那个当年的蔡崇达执着的理由全部消失,父亲、阿太、成刚的突然离世,让他觉得自己突然轻盈得无法触碰到真实的土地。而他唯一找到的办法,就是拼命工作。
这几年来我就这样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现实中不愿意真正踏步进去,工作中作为记者,一个记录者,我所要做的,像是一个好事的看客,迅速挤进众多人围观的某个故事现场,尝试被卷进去其中的喜怒,然后一次次狠心地抽离。
生活中,我一直尝试着旅客的心态,我一次次看着列车窗外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迎面而来,然后狂啸而过,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要不为所动,因为你无法阻止这窗外故事的逝去,而且他们注定要逝去。我真以为,自己已经很胜任游客这一角色,已经学会了淡然,已经可以把这种旅游过成生活。
这次匆忙返乡,是为了办港澳通行证。却意外被母校邀请,意外开启了过去的记忆,也因此意外地和现实迎面撞上,因此头破血流。
我骑着摩托车在小镇乱逛,父亲曾开过的那家酒楼现在成了一个仓库,他开的那家加油站已经被铲平,规划建成一个花园,阿太居住过的那栋小洋房,现在成了挤满外来民工的大杂院,我最喜欢的那株玫瑰花已经枯得只剩残枝。而到了泉州,成刚的副手——后来留守广电报当副总编的庄总拿着批文给我看,广电报明年将关掉。
那个下午,庄总极力邀请我一起吃晚饭,“喝几杯”,我找了个理由急匆匆地走开,其实我没有所谓其他事情,其实我一出广电报的大门就失声痛哭,其实我怕,我怕他突然提及王总是如何为了这报纸操劳过度以致猝死,我怕他会和我同时情绪失控。
时光多残忍,那个懦弱但可爱的父亲,兢兢业业一辈子的所有印记一点都不剩下;那个过于狂热、战天斗地的兄长成刚,短暂地燃烧生命,也就耀眼那一瞬间;而我深爱着的、那个石头一样坚硬的阿太,还是被轻易地抹去。太多人的一生,被抹除得这么迅速、干净。他们被时光抛下列车,迅速得看不到一点踪影,我找不到他们的一点气息,甚至让我凭吊的地方也没有。
而对于还在那列车中的我,再怎么声嘶力竭都没用。其中好几次,我真想打破那个玻璃,停下来,亲吻那个我想亲吻的人,拥抱着那些我不愿意离开的人。但我如何地反抗,一切都是徒然。
我才明白,我此前并不是接受旅游这种生活方式,我那只是逃避。虽然我反复告诉自己,既然人生真是个旅途,就要学会看风景的心情和能力。但我始终接受不了,活得这么轻盈,轻盈到似乎没活过。其实我并不愿意旅行,其实我更愿意待在一个地方,守着我爱着的人,生根发芽。
对那些我正在爱着或者曾经爱过的人,我希望你们明白,我多么希望付出全部为你们停留,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们刻在我的骨头里,即使时光列车拖着我的肉身一路远行,至少你们的名字和名字牵扯的记忆,被我带走了,这是我对时间能做的唯一反抗。
说实话我一直不理解,也一直像个任性的孩子接受不了,为什么时光这列车一定要开得这么快,为什么还要有各自那么多分岔,我不知道我们这么急匆匆地到底要去向何方?但我知道,或许不仅是我一个人在大呼小叫,那些静默的人,内心里肯定和我一样地潮汐,我不相信成熟能让我们接受任何东西,成熟只是让我们更能自欺欺人。其实那次我旅游完回来,写了另外一首诗叫《世界》:世界都不大我可以哪里都不去
我可以在这里
只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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