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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囊-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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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就去找他玩了。
由于我开始恢复对人间的注意,那一天我总算看清楚他的样子:下半身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可能哪个长辈淘汰的西装裤,上半身是另一件不合身的、可能哪个长辈淘汰的白衬衫。
文展瘦瘦的胸脯像块洗衣板,但他却坚持解开了衬衫上面的三粒扣子。我想,在他的衬衫晃荡晃荡地兜着空气的时候,他能体会到类似飘逸的感觉吧。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兔唇,他的嘴倔强地扛着一个角度,因而格外惹人注目。
在我的记忆里,少年时期的孩子最容易不自觉做的恶事,就是发现并嘲笑他人的生理缺陷。每个小孩一旦意识到自己某部分的缺失,总是要战战兢兢地小心隐藏着,生怕被发掘、放大,甚至一辈子就被这个缺陷拖入一个死胡同里。我亲眼见过,几个有生理缺陷的小孩被嘲笑、边缘化,而内心里放弃对自己的想象,觉得自己只匹配更糟糕一点的生活,从此活成有缺陷的人生。
我因此觉得莫名其妙的崇拜——文展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降伏了缺陷的孩子。
我去他家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周围将近一半的孩子每个星期天下午都聚集在这。每个人零零散散地坐在他家的客厅里,似乎在等着文展规划接下来这一个下午的安排。
而文展总是有意无意地每天和不同的小孩聊聊天,边聊天边等着更多人的聚齐,等到人聚得差不多了,他才站起来宣布他的提议:等下我们一起去海边挖文蛤。某某和某某负责去家里“偷借锄头”,某某和某某你们“最好能找来一杆秤,我们挖了文蛤好卖钱”,某某和某某你们要去找两副挑担……待一切整顿完毕,一群孩子就从文展家里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在那一路上,他还会适时地讲述海边树林的白蛇传说以及某个村子真实的历史渊源。
公允地说,那些活动也和一般小孩子的玩耍没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一切都要听文展的指挥。
听人指挥,对还渴望自由好动的孩子看来,是件不太能接受的事情,而且我想,应该不只是我对他经常性组织的这类活动不感兴趣吧。我看得出将近有一半三心二意的人。
每次我看到他用那高调的兔唇和奇怪的语音,布置了一个下午的事情时,总好奇地想,为什么那么多人像上课一般,每天固定时间来他家报到。他又是如何,似乎让自己高出这群孩子不止一个层次,以致让所有人忘记可以有嘲笑或者反抗他的权利。
因为,他有比这些孩子更高的理想。这是我后来才找到的答案。这答案听上去很虚假,却真实构成了文展身上那种硬铮铮的精气神。
我加入“文展兵团”——后来改名为赤脚兵团没几天,就听说文展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文展兵团的活动时间很固定,周一到周五每天下午放学四点半到晚饭前的六点,然后就是周六、周日的整个下午。
周六、周日总是结队出外玩耍实践,内容多半是烤地瓜、学游泳、挖文蛤之类,周一到周五,在集体做完功课后,总是一些棋牌类的游戏,跳棋、军旗、象棋、围棋、大富翁,等等。文展的家里,不知道从哪配置好完整的一套棋牌类游戏,只要凑齐了足够的人,就可以向他领取。
玩棋牌的时候,更主要的娱乐活动其实还是彼此间的斗嘴和聊天。这些小孩,习惯用夸张的口吻讨论着文展在做的那件很伟大的事情。
“是不是他做完,就会变成和张校长一样伟大的人?”
“有可能,或许还会变成和毛主席一样厉害的人。”
我好奇地追问,文展在做什么伟大的事情。
那些小孩不屑地看着我:“他在做你理解不了的事情,他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好奇心终于没让我忍住。等到孩子都散去之后,我把文展拉住,支支吾吾地问:“他们都在说,你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啊?”
文展的兔唇,一笑就会翻出唇白,感觉有些诡异:“你想看吗?”
我点点头。
“一般我不让他们看,但我决定给你看。”说完,他便领着我,往自己的房间走。
他必须和哥哥共享一个房间,但一看就知道哥俩的感情不是很好,因为房间分出了明晰的两块区域。
他从床底下掏出一只棕黄色的皮箱,我想,估计是他母亲当年的嫁妆之一。皮箱打开,是厚厚的一叠纸,纸下面,是另外厚厚的一叠书。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叠纸拿出来,一张,一张,轻轻地铺展在地板上。声音都压低了:“你看,这是年份,年份下是我整理出来的、每一年这个国家发生过的我认为重要的历史事件,我还写上,我认为的这些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
“从九岁开始,每天晚饭后我就一个人做这样的整理,我觉得,要是我能在十八岁前做完这一千多年的整理,我或许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脸通红通红,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血液在沸腾。
我也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气冲了上来,头顶似乎汩汩地在冒汗,全身的毛孔全部打开。我睁大眼睛看着他,那一刻,我甚至觉得,他已经是个伟大的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往文展家里跑,在事务性地和同伴们履行完游戏的职责后,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要开始整理吗?”
文展总是笑而不答,迎接我的眼神,总有种很神圣的光芒。似乎我们确实在见证着某些伟大事情一点点成真。
我本来就是个成绩不错的人,而文展正在进行的这项伟大事业,让我更加有点迫切的紧张感。很容易地,我又重新拿了年级的第一名,但这样的成绩,依然没能安慰到我,我会突然感觉紧张,甚至着急到透不过气。我总在想,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跟得上文展。
这样的焦虑,让我不得不经常找机会和文展好好聊聊。
最开始,他的回答总是,不着急,等你考了年级第一名了我再和你说。当我拿着成绩单再找到他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有些意外,我也为自己能让文展意外而内心小小地得意了一下。于是我再追问一次:“我得做点什么呢?”
“你得想好自己要拥有什么样的人生,然后细化到一步步做具体规划。”这次他回答我了。他显然认为,我是这附近孩子中唯一有资格和他进行这种精神对话的人。
或许这类宏图伟志孤独地藏在他心里太久了,那天下午,他几乎对我全盘托出:“比如我,未来一定要到大城市生活,所以我计划读大学或者读省城的重点中专。考重点高中再上重点大学,这不难,但花费实在太大了,我家里很穷,估计上重点中专比较合适。上重点中专,多一分不行,少一分也不行,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分数,刚好在那个区间,得有能力掌握住分数。然而,到大城市只是第一步,我得能在大城市留下去,并且取得发展机会,我必须训练自己的领导能力,让自己未来在学校里能有机会当上学生会主席,学生会主席就会有很多和各个单位接触的机会,然后我得把握住机会,让他们看到我、选择我。”
“所以你每天组织我们这帮人一起玩,是在训练领导能力吗?”我才恍然大悟。
他得意地点头:“而我整理中国历史大纲,是因为我在中考的作文里可以大量运用历史知识,这应该能保证让我拿到不错的分数,然后,据说公务员考试,如果能用历史故事说道理,也很能加分。”
我几乎屏住了呼吸,发觉自己的人生在此前活得太天真太傻。“我怎么样才能也拥有这样的人生啊?”惊讶和莫名的恐惧,让我讲出了文绉绉的话。
“你要找到自己的路,”文展非常笃定,“我会在大城市里等你的,我相信你。”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这应该是从一系列抗日战争连续剧里的将军们身上学的。
或许连文展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话,完全摧毁了我。接下去的这个暑假,我完全被抛入一种对自我全盘否定的虚空里。
和朋友玩耍,这有意义吗?只是又考一次第一名,这有意义吗?母亲坚持要我执行的,每周到外公外婆等长辈家里问好,这有意义吗?甚至我毫无目标地这么思考,有意义吗?
当时的我,相信,全世界能回答我这些问题的,还是只有文展。
但那个暑假,文展似乎在调整自己的人生策略。虽然暑假每天都不用上课,但他坚持把赤脚军团的活动,压缩到只有星期天的下午。而这个下午,可以看出他在试探性地组织各种事情。其他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关在家里。
内心的苦闷,驱使我一次次去缠住他,而他总用一句话试图摆脱我:“自己的路得自己想,我不可能为你的生活作答案的。”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然后疯狂地半懂不懂地看叔本华、尼采、康德等人的哲学书,有一段时间,根据我母亲的回忆,我常常眼神呆滞地自言自语。
再不关心我的人都可以看出来,我这次生的病比上次更严重了。而母亲似乎也明白过来,还是只有文展能帮到我。
半推半就下,文展终于在暑假快结束时再次接见我了。
他走进我的房间,似乎有点急躁:“你知道吗?被你打扰的缘故,我这个暑假预计要完成的目标,只完成了八成,我明年就初三了,这是我的一个战役,你答应我,不要再拖累我。”
我点点头。
“我要告诉你的是,困惑、一时找不到未来的大目标这很正常,没有几个人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你做好眼前的一件件事情就可以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早就知道自己要过什么生活?”
这个问题,或许真是问到他心坎里了。他突然两眼放大,像下了一个决心一般,转过头和我郑重地宣告:“因为我想,我是天才。”
在宣告结束后,他似乎才突然记起此次来我家的任务:“不过,你也是人才,人才不着急,按照生活一点点做好,生活会给你答案的。”
“真的?”
“真的。”
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会在他面前哭了。
过了那个暑假,文展初三了。用他的话说,他要迎来第一场战役了。当时有个奇怪的政策,重点中专,只招某一个分数段的高材生。按照计划,文展必须准确把自己的命运,投进那个分数段里。我知道,这个尝试的难度。
或许有种被他遗弃的哀怨感,更或许是因为相信他的话——他是天才,和我不是同一档次的人,我决定不再去文展家里了。但是文展每次上学,都要经过我家,我们总还是不可避免要碰到。
我莫名其妙地害怕那种相遇,每次见到他,仿佛自己的粗陋一下子全部裸露了,自己的困惑不自觉地又汹涌起来。
但他每次都分外热情,坚持要拉我同行。同行的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自己已经实现的某个目标:“我上次单元考,准确地考到九十分,这次,则比我预计的多了一分,我相信自己能准确掌控分数了。”
我只能微笑。
“你呢?”
“我不知道,就先做好小事,大事以后再想。”
“别着急,到自己能想明白的时候,就会突然明白的。”他鼓励我。
事实上,感觉被文展抛弃的,倒不仅仅是我。或许是时间确实不够了,也或许文展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领导力阶段性的训练目标,文展越来越压缩“兵团”在他家的活动时间,到最后,只留下星期六两点到三点,这短暂的一个小时,允许其他玩伴前来探望。
许多人不解,跑来向我询问原因。
“或许他骨子里头是个自私的人,用完我们就不要了吧。”当我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这让我察觉,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被他“奴役”的人。而这种意识,让我分外痛恨起文展。
我甚至偷偷想象:如果他失败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让我意外的是,这样的表情,我竟然很快就看到了。母亲总有意无意地给我带来文展的消息,她说,文展似乎是压力过大,每次一考试就头疼到不行,成绩下滑,还整夜整夜地失眠,头发一直在掉。“他爸妈很担心,有空你多带些孩子去看看他。”
“他不需要我们的,我们开导不了他的,因为他比我们厉害多了。”第一句话或许是气话,但第二、三句话,确实是我担心的实话。
终于,在一次上学途中,我追上文展想说些什么。
他当时应该正处于非常敏感的状态,一下子捕捉到我准备讲出口的某些安慰的话——某些会让他不舒服的话,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傲慢地答:“你以为你能开导我?”
语气一贯地居高临下,但是,或许是因为恼怒,听得到因为兔唇而发出的很大的鼻腔音。
我们居住的这个闽南小镇,据说第一批先民是在晋朝,镇子里还循着当时的许多古制,其中之一就是每到元宵节,镇教育委员会就会奖励当年各个年级考试前几名的人。
在以往,文展总是那个年龄段绝对的第一名,而我则总在前三名里来回和其他人角力。那年元宵节,我因为还没从自我的怀疑中恢复过来,只考了个第六名。这样的成绩,我本来是决不愿意前去领奖的,然而,母亲鼓励我说:“领到的奖金全归你。”第六名奖金五十元,相当于两套漫画书,我终于硬着头皮去了。
因为是循古制设立的奖项,颁奖的过程也循古制。先是当地有名望的老文人,摇头晃脑地宣读捐款的乡绅名单,然后再用同样的腔调,一一诵读获奖的孩童。诵读的秩序,从低年级到高年级,奖金也依次增加。
我小时候是极爱听这样的诵读的,抑扬顿挫很有韵味,而且经由老先生的嘴巴这么一念,仿佛自己成了某种质感的能人。那天我只是着急想听他赶紧念诵完,才发觉,那老先生念诵的节奏实在有点太慢。我焦躁不安地到处巡视前来领奖的人,隐隐觉得不对,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念文展所在的那个年段——竟然没有文展的名字。
我心怦怦直跳,顾不上领钱拔腿就往自己家里跑。跑到家寻住母亲,上气不接下气:“没有文展的名字,文展竟然没有进入领奖的名单,文展考砸了,文展完蛋了。”
母亲当下愣住了:“他怎么可能完蛋了?他可是文展。”
其他的孩子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但我们后来统一得出的答案是:文展没有考砸,文展是忘记去登记成绩,以致没有领奖的机会。
对于这个答案,我们试图几次找文展求证过。然而,文展在那个寒假,以及接下来的时间,完全拒绝和我们见面。
以前文展总交代父母,自己的家门要一直开着,方便我们来找他玩。那个寒假开始,他家总闭得紧紧的。我们在门外一直敲门喊,回应的通常只有文展的母亲:“他在温习功课,再一个学期要中考了,他没时间和你们玩。”
渐渐地,文展兵团算是瓦解了。玩伴们三三两两,组成新的团队,各自调皮捣蛋去了,而我,再一次有意无意让自己落了单,整天赖在家里。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开始一篇篇地胡乱编写着故事。写完之后,再自己读给自己听。
母亲怕极了,总和人担心地说:“会不会读书读到脑子烧坏掉了。”让她加重担心的原因还在于:“你看,我邻居家的文展,也变得怪怪的。”
有了这种意识,母亲当机立断想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孩子旷课半个学期,就跟着在船上工作的父亲,到宁波出差。
当时的宁波,比起我所在的老家小镇,无疑是个匪夷所思的大城市。我就居住在后来被开发成“老外滩”的一个酒店里,认识了一个个活生生的城市里的孩子,实实在在地呼吸着大城市的空气。虽然留在我脑海里的东西不多,但我似乎忘记了在小镇纠结的许多事情。
等到我回老家时,已经是期末考的前夕,也是在那一周,初三年级的学生要提前举办中考了。
这样的时间点,让我再次挂心起文展。虽然在家自己尝试补回半个学期的功课很辛苦,我依然隔三岔五去敲文展家的门,我想当面交给他自己在宁波买的明信片,我想,这能更加笃定他的追求。
但门依然没有开。
看着时间,我知道中考过了,紧接着是我难熬的期末考,然后,终于放暑假了。
因为去了宁波一趟的经历,以及从宁波带回来的种种物什,我家意外地成了附近孩子新的聚集点。他们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端详着从城市带回来的东西,不厌其烦地追问我大城市的种种生活细节。
我一开始很享受这次旅途为我身上添加的某种光环,然而,被问得多了,我开始觉得格外的厌恶,心里想着,不就是那么一个地方,值得这么傻得神魂颠倒吗?我挂念的,还是文展。然而,他家的门一直紧闭着。
眼看暑假过了一半了,我也已经失去耐心,赶走了想和我询问大城市生活的玩伴们,又习惯性地把自己关在家里,胡思乱想一些故事。
这个下午,我又躺在床上睡懒觉,突然听到母亲在和一个人高声谈论着什么。那语调奇怪却格外有力、坚决,我兴奋地跳下床,果然是文展。
他走进来,两手一摊:我做到了,我考上了在福州的重点中专,妥帖地过了分数线一分。我打败了所有不看好的人。
我顾不上反驳他其中一些偏激的话,激动地大叫起来。我激动的不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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