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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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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脸也红了,话也多了,又笑又闹,从革命的豪言壮语又转到女人身上,话也就浑了,毛妹便躲进厨房,不再出场。 
  “毛妹呢?毛妹呢一.” 
  汉子们脸红脖子粗,嘻嘻哈哈直叫。老嫂子便出来围场:“叫毛妹做甚麽一.别壮著酒兴动手动脚的,人家可是黄花闺女!” 
  “黄花闺女就不想汉子?” 
  “嗨,这肉也吃不到你嘴里!” 
  众人便夸老嫂子好,老嫂子长,老嫂子短:“又会持家又会待人,老赵可是个有福的人!” 
  本村的汉子便说:“谁没有占过老嫂子的恩惠?” 
  “去你的这张臭嘴!”老嫂子也逗得高兴起来,把腰围子一扯,两手一叉,二个个馋鬼,灌你们的莒水去!” 
  浑话说起来没完没了,酒气直喷。你听他们七嘴八舌,也就知道这些汉子没一个寿种,要不哪能当上村干部。 
  “要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贫下中农能有今天?城里的女学生哪能来这乡里落户!” 
  “别打那门子歪心事啦!” 
  “就你他妈正经,沾没沾过?说呀,说呀!” 
  “人家老师在这里,也不嫌难听?” 
  “人家老师才不见外,看得起我们泥腿子,不是跟我们一起打地铺?” 
  你倒也是,同他们”起睡在铺上稻草的谷仓里,每天野外训练完毕便看他们比力气摔跤打滚,输了的得给人扒裤子。尤其是有村里的女人观战,也都跟著起哄,还有上去抽皮带的,男男女女纠成一团,毛妹这时赶紧跳开,躲到一边捂嘴直笑。都快快活活,直到吹哨子熄灯。 
  你从堂屋里出来,凉风徐徐,没有令人作呕的酒气了,飘来稻草的阵阵清香。月色下,对面起伏的山影村落变得迷蒙,你在屋边的石磨盘上坐下,点起一支菸。你庆幸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夜里你窗外再也没有可疑的响动,再也没发现月光投到窗上的人影,你不再受到监视,似乎已经在这里扎下根,从此混同在这些汉子们之中。他们祖祖辈辈就这麽活过来的,在泥土与女人身上打滚,累了喝醉了便呼呼睡去,没有噩梦。你闻到泥土的潮气,坦然舒心,有点倦意。 
  “老师,还没去睡?” 
  你回头见毛妹从厨房後门出来,在柴堆前站定,迷蒙的月光下显出女性十足的韵味。 
  “几好的月光!”你含含糊糊答道。 
  “老师真有闲心,看月亮呢?” 
  她朝你抿嘴一笑,甘甜的嗓音,语调轻扬,一个水灵灵的妹子,尖挺挺的胸脯,结结实实的,想必也已被汉子们摸过了。但她清新健壮,没有忧虑,没有恐惧,这就是她出生的土地。她可以接纳你,仿佛就这麽说的,就看你要不要?她在等你回应,暗中亮泽泽的眼神盯住你,毫不羞涩和畏缩,重新唤起你对女人的渴望。她敢於这夜半面对你,就倚在柴堆边,可你却不敢同她调笑,不敢过去,不像这群汉子,这帮子土匪,不敢轻薄,没那股勇气。 
    
47
  雨天,又是两天,细雨绵绵。下午上完两节课早早放学了,乡里的学生回家去还有活要干。你房间在教员办公室边上,砖屋有木板的天花再不漏雨。你心地平静,尤宜一壶口欢雨天,再不用顶个斗笠下田两腿泡在泥水里。关起房门,便风声雨声读书声,虽然并非声声入耳,你不过在心里默读,或是写作。可你终於过上个正常人的生活,尽管没有家室。你也不再要个女人同你在一个屋顶下,与其冒被揭发的危险不如独处。欲望来了,你写入书中,也赢得了幻想的自由,想甚麽样的女人笔下都有。 
  “老师,陆书记叫你去!”一个女学生在门外叫。 
  他装的是撞销,不让人随便进他房里,同学生谈话都上隔壁的教员办公室,特别是女生。住在对面篮球场那头的校长总盯住他这房门,人熬了二十年当上的小学校长,现今一下子改成了中学,生怕这位置被他这麽个得到陆书记关照的外来人顶替掉。要是抓住他同女学生有点不轨,正好叫他卷铺盖就滚。他不过求个安身之地,还无法把这点向校长挑明。 
  这女学生孙惠蓉长得标致伶俐,她爸早病死了,妈在镇上的合作摊贩卖菜,拉扯上三个女儿,这姑娘是老大。她总找此已实:「老师,帮你把脏衣服洗了吧!”「带把苋菜给老师,我家园子里刚摘的!”他每回路过孙家门口,女孩要看见他总跑出来招呼:「老师,进屋来喝杯茶!”这小街上每家每户他差不多都认识,不是进堂屋里坐过,就站在门槛边抽根菸。且把他乡认故乡,他如今就是这地方的人了,可唯独没进这女孩的家门。女孩对他说过:「我们家是个女人国。”大概想有个父亲,未必就想到男人。 
  女孩冒雨跑来的,头发淋湿了,他拿了把伞,叫她把伞拿去,又进房里去取斗笠,女孩就跑了。他赶上几步叫她,女孩子雨中转身,摇摇头,湿了的前襟贴住上身,显出发育了的”对小奶,很得意,格格笑著跑了,大概是为她老师带来了如此重要的口信。 
  陆住在公社大院里的後院,从面对河堤的旁门进去。天井里乾乾净净,青石板地面,一口小水井,这自成格局的小院是枪毙了的豪绅当年的小老婆住的,甚为幽静。陆靠在垫了块羊獐子皮的竹躺椅上,砖地上放个火盆,香喷喷炖的一锅肉。 
  “辣子狗肉,派出所老张端来的,说是套的条野狗,谁晓得野狗还是家狗?由他说吧。”陆没起身,「你自拿碗筷,倒酒吧。我这脊背不舒服,过去枪伤留的後遗症,阴雨天就犯。那时候打仗哪有甚麽医生,拣条命算是万幸。” 

()
  他於是自己倒上酒!在火盆前的小板凳上坐下,边吃边喝,听陆靠在躺椅上侃侃而谈。 
  “我也杀过人,亲手开枪打死的,那是打仗嘛,不去说它。死在我手下的也数不过来了,不是都该死的。可该死的,反倒死不了。” 
  陆一反往常的沉默冷淡,兴致十足,他不明白陆要说的究竟是基麽。 
  “林彪这老东西跌死啦,都传达了吧一.” 
  他点点头。党的副主席外逃坠机蒙古,文件是这麽传达的。乡里人并没有多大的震动,都说看林彪那一脸猴相就没好下场。要相貌端正呢一.在乡里人眼里就该是皇帝。 
  “也还有没跌死的。”陆放下酒杯冒出这麽”句,他也就明白陆的愤懑。但这话也等於甚麽没说,陆老於世故,历经政治风险,不会同他真的交心,他也不必把砂锅打破。他在这保护伞下,陆书记太平,他也可以苟活。喝酒吧喝酒,就辣子狗肉,也不管是野狗还是家狗。 
  陆起身从桌上拿过一纸,写的是一首五言律诗,字面上表达的是对林某摔死的欢欣。「你给我看看平仄对不对?” 
  这大概就是叫他来的目的。他琢磨了片刻,建议动”两个字,说这就无可挑剔了!还说他有本专讲古诗词格律的书,可以送来供参考。 
  “我是放牛娃出身,”陆说,「家穷哪上得起学,总趴在村里私塾先生的窗口听蒙童诵读,学会背些唐诗。老先生见我有心好学,也就不收学费,我时不时给他打担柴,得空就跟著上课,这才识了字。十五岁上,扛了把火统,跟去打游击了O” 
  这”带山里正是陆当年游击队的根据地,如今的身分虽然是下放蹲点,没有职务,却是远近好些公社新恢复的党委书记们的书记。陆隐遁在此,之後还向他透露过也有敌人,当然不是早已镇压了的地主富农和土豪的民团武装,而是「上头有人”。他不知陆说那上头在哪里,有人是谁,显然还不是县城里的那些干部能整得掉他。陆随时防备,枕下的草席子盖住一把军用刺刀,床底下*个木箱子里有一挺轻机枪,擦得油光锡亮。还有”绝没起封的子弹,都是公社民兵的装备,搁在这屋里谁还没法指控。陆是不是在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或许防范这世道再乱,都很难说。 
  “这山里人,平时为民,耕田种山,乱时为匪,杀头可是常见的事。我就看杀头长大的,那时候捆绑的土匪都昂个脑袋,站著等大刀砍下,面不改色,不像现今跪著枪毙,还勒住喉咙。游击队也就是土匪!”这惊人的话也是从陆嘴里说出来的,「不过有个政治目标,打豪强,分田地。” 
  陆没说的是现今这分的田地也归公了,按人头分下点口粮,多的都得上交。 
  “游击队要钱要粮,绑票撕票,手段同土匪一样残忍。到时候没交到指定的地点,就把抓来的活人两腿分开,绑到碗口粗才长出来的新茅竹上,齐声一喊,扳弯的茅竹弹起来,人就劈了!” 
  陆没干过也显然见过,在教育他这个书生呢。 
  “你一个外来的读书人,不要以为这山里就这麽好混,不要以为这山里就太平!要不扎下根来,待不住的—.” 
  陆同他不讲那些还一个劲往上爬的小干部的官话,相反,把他脑子还残留的*点革命童话扫荡得乾乾净净。陆或许有朝一日需要他,得把他变得一样残忍,一样手狠,成为这山大王东山再起的一名助手?陆还真说到他们游击队里从都市里来投奔的白面书生。 
  “哪些学生懂得甚麽叫革命?老人家这话倒是说对了,”陆说的那老人家指的是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别看那些将军和政委,谁手上没占鲜血?” 
  他说这辈子是当不了将军,就怕打仗,心想得把话说在头里。 
  陆也说:「没这麽大的瘾,要不躲到这山里来O.可你得防人把你宰了。” 
  这就是生存的法则,就是陆活过来的人生经验。 
  “你呀,到镇上去做点社会调查,就说是我叫你来的。这不用开甚麽公函,就说是我给你个任务,要你写个这小镇阶级斗争的历史材料,你就听他们谈吧,营由然谁的话你也别全信,现今的事你也别问,问也问不出个名目。由他们侃去,就当听故事,你心里就有数了。早先这里汽车都不通,就是个土匪窝子。你别看那铁匠给你瞌头,就那麽乖巧?把他放过了,感恩戴德。要逼急了,能黑地里背後给你一釜子!那街上烧茶水炉子瘸腿老太婆,你以为她是小脚?这山里不兴缠脚的,是游击队绑的肉票,大冬天把鞋扒了,脚趾都冻烂掉了,女人嘛,还就算给她留了条命。这房子就是她家的,她老子镇压了,长兄劳改死掉了,就一个老二,说是跑到国外去了。” 
  他就这么教导你,生活也这样教会你,把你那点同情心正义感,以及由此不觉唤起的义愤和冲动统统泯灭掉。 
  “喝多啦!”陆说,「明朝酒醒,跟我去南山上转转,山上有个庙子,叫日本的飞机炸平了。日本人没来到这里,只到了县城,游击队都躲在山里,只好把山顶的庙子炸了。那早先是太平天国失败後一个和尚修建的,长毛造反也不就是土匪成了气候?还是抗不过朝廷,失势後躲到这山里来的,当了和尚。山上还有块断碑,字迹不全,你去认认看。” 
    
48
  要通过镜头看世界,那世界随即就变,那怕再丑陋的事物也会变得美妙起来。你当时有个旧照相机,在农村那些年每次进山都伴随你,是你的另一只眼睛。你拍山景,风中摇曳的竹山,一片羽毛状的翠绿波涛,快门一响便固定在底片上。夜间在房里冲洗出来,虽然失去了色彩,那黑白对比明亮的光影却十分迷人,仿佛是一个梦幻的世界。你那时用的是过期的电影胶卷,整整一大盘处理口叩足有两百多公尺,是你还在北京时托熟人从电影制片厂买来的,三十块钱,近乎赠送。那时电影制片厂只拍新闻纪录片,拍的都是革命的宣口庆,总敲锣打鼓,欢欣鼓舞,伟大领袖检阅红卫兵,氢弹爆炸成功,针刺麻醉,毛思想的一次又一次的伟大胜利。病人先做思想工作再开膛破腹,再不就是攀登朱穆朗玛峰,红旗飘扬在世界屋脊,都一概改用新出的偏红的国产彩色片。可你更喜爱黑白照片,没色彩的纷扰,可以长时间端详,眼睛不疲惫。 
  你端详那没有色彩的村舍,灰黑瓦顶和细雨中的池塘,独木桥上的母鸡。你特别宣口欢拍到的一只黑母鸡,这黑家伙就在你镜头前,啄食後抬头张望,不明白相机是甚麽玩意,圆睁睁眼望著,那发亮的圆眼睛还真让人提气,地抬头凝视,你从中看出无限的含意。 
  还有一张废墟,房里长满荒草,屋顶塌陷,一个死绝的村落,没有人再去落户,全部颓败腐朽了,看不出一丁点当年「大跃进”的痕迹。那年打下的粮食全上交了,一村人饿得都成了死鬼,也包括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哪想得到党不仅撒手不管,县城的汽车站都有人把守,严禁外出流窜讨饭。再说,城里人粮食也都定量,要饭也无门。这山里大一些的孩子都记得挖过葛根充饥,拉屎得屁眼朝上,小孩子互相用棍子拨弄,葛粉结成的屎球硬得像石子,拉回屎十分疼痛,这都是你的学生们说的,照片上自然看不出来,看到的凄凉却也美。用相机的镜头来看,能把灾难也变成风景。 
  你还拍到两个可爱的姑娘,大的十八岁,小的十五岁。大姑娘侧身沉思的样子,她爸是县城中学的教员,她爸的爸,也就是她祖父,是地主,她高中没读完便下放到这深山里来了。小的是个初中生,爸在省城一家眼镜铺配眼镜—当然也留不住女儿。照片上,这姑娘仰面傻笑,好像谁播到她痒处。她们到这山里来了一年多,村里的小学复课要教员,算是得到照顾,不用上山干活改为教书。她们听你说要带学生们来采茶高兴得不行,说那就住她们小学校里吧,再合适不过啦,有两间教室,一间睡男生,一间女生。中间的一间木板隔开,前面是她们备课改作业的房间,板壁背後搁了张铺板床,是她们的寝室,说你要来就让给你,她们可以在村里过夜。尽管下乡前在学校的时候,没准也批斗过她们的老师,可见到你这麽个从镇上的中学来的教师,竟如同遇到亲人。她们那么热情,给你蒸了咸肉,炒了鸡蛋,还做了新鲜的笋子汤,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你於是拍了这张照片,她们也不像山里的女孩见举起相机就躲,倒挺大方!还摆个姿态,就在那小女子憋不住气傻笑的时候,你捏了快门。之後冲印出来,你发现那大姑娘眼睛避开镜头,神情却那麽忧郁,而另一个女孩傻笑中有种少女少有的放纵,都在那陡峭的岩壁和”棵老柩子树粗黑的技叉下。 
  阳春四月满目苍翠,茶叶快开采的季节,他沿山洼进去,翻过一座大山,从整根整根的树干在深涧上搭的木桥上过,溪水喧哗,阳光邻邻,来到这以种茶和毛竹为主的生产队。他爬到半山腰上一片坡地,找到在刨坑点玉米种的生产队长,说好带镇上的三十个学生来摘茶十天,就在小学校里打地铺,米由学生们从家里背来,柴草蔬菜油盐豆腐甚麽的由队里供给,到时从工钱里扣。这就下午四点了,他要再回镇上可不得深山里走半宿夜路!两名小教员便留他在学校过夜。 


  山里天黑得早,太阳下到岩壁後,学校的操场已经昏暗了。村寨笼罩在溪涧升起的雾霭中,在山上做事的男男女女都扛的锄头收工回家,村子里也热闹起来,狗叫和人声,屋顶上升起炊烟。 
  屋外潮气很重,大姑娘在火塘里点起炭火,又烧上一锅热水让他洗脚。他跑了一天的山路,热水泡脚不仅解乏,也是*番享受。另一个姑娘还拿来了她的香皂。她们坐到煤油灯下改了一会学生的作业,村里人吃罢晚饭就来了,有汉子也有年轻後生,还有半大不小的娃娃。汉子们多半围在火塘边,年轻後生挤到桌上油灯下要甩扑克牌,两个姑娘便把作业本堆到一边。待嫁的村妹子也有几个,做了妈的女人大概都得守在自家屋里忙碌。小儿们跑进跑出,闹个不息,汉子们则同村姑们打情骂俏,山妹子们嘴也都泼辣。两个城里来的姑娘相比之下要甜声细气得多,但也改了先前同他说话的学生腔,出口时不时也杂句脏话,嘴也不饶人。这小学校又是村民们夜间俱乐部,大家都好生快活。 
  “熄灯了,熄灯了!人家老师走了”天山路辛苦了,要困觉啦!”大姑娘开始赶人,众人悻悻的好不情愿散了。两个姑娘也同他道了晚安,跟最後的人走了。 
  炭火剩下些遗尽,若明若暗,屋里顿时冷清了。从黑暗的教室里过堂风串来,凉飕飕的。他去关上房门,刚合上便吹开了。再关便发现没有栓子,门板和门框上满是钉子眼,可门栓却拔掉了。他定神片刻,又到教室去关大门,暗中摸不到门栓,两扇门後插门杠的铁扣结结实实倒在,可门杠不知在哪里,他拖了张课桌顶住。回到房里,拿了油灯,到隔半堵木板墙的里间,尽里还有个小门,通另一边的教室。钉在门边的插销也拔掉了,只剩下门框上的铁扣。好在门框紧,还能合上,他也就没出去再察看那边教室的大门是否还能关死。这屋里倒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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