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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圣经-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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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把机器停了下来。他爬上驾驶台,把盖了戳子的公函亮了亮。 
  “得,抽根菸吧!” 
  “这都是宋代表恩典,”他说。 
  “你算是脱离苦海了,那就快走吧!” 
  “明早五点,你替我把行李都拉到县城火车站,行不行?” 
  “那我弄个卡车去,宋代表不都批准了吗?” 
  “风云莫测,对谁也别说!” 
  “我一准把车开出来!妻追问,找宋代表去,这麽说不就得?” 
  “记住,明早一准五点钟!”他跳下驾驶台。 
  “我在你们宿舍的路口揿喇叭,你就上车,包在哥们身上了,误不了事的!”唐拍了下胸脯。 
  拖拉机突突突突远去,剩下的五里路他慢悠悠,跃蹈踏踏,一路盘算怎麽对付掉这最後一夜,清晨时分又怎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行李和那几个沉重的书箱子从宿舍搬到车上。他挨到天黑,耗过了晚饭时间,人们开始围到井边打水效洗,他这才在宿舍里露面。他也漱洗,乘机把零星物口叩打点好。在熄灯就寝前,他来到由军管会新任命的连队党支部书记那屋,出示了他去农村落户的公文。室日记坐在条凳上,脱了鞋正在洗脚。他同样以开玩笑的口气对满屋子的人郑重宣布:「宋代表批准我毕业了,来向同志们告别,不算是水别吧,总之先行一步,去当个真农民,彻底改造啦!” 
  他又显出”脸茫然,似乎心情沉重,表明这前途并非美妙。那主果真来不及反应,没明白过来这是不是对他的特殊惩处,只说了句明天再说吧。 
  明天?他想,等不到这主去校部,等不到他们同北京军管会电话联络,就已逃之夭夭。 
  回到宿舍,灯已经熄了,他摸黑和衣躺下。半夜里就点微光,时不时看看手表模糊不清的指针。估计将近天明,便起身靠在墙根,穿好鞋,没立刻卷起地上的铺盖,那会把屋里的人过早弄醒,同屋负责盯梢他的行动的那条狗,就有可能去报告连队党支部书记。 
  没有人知道他黎明前动身,他暗中屏息谛听有没有汽车喇叭声,从大路口到宿舍还有五六十米,声音不会大响。他觉得耳鸣,睁大眼睛,这样听得更真切,要在一听到喇叭就捆起铺盖,推醒两个人,帮他抬走对面墙根的那几口木箱。 
  叭叭清脆的两声,天还没亮,他一跃而起,悄悄开了门,撒腿跑到路口。 
  “哥们就是信得过的!” 
  唐亮著车灯,向他抬手示意。他立即跑回来,推醒了睡在统铺边上的两位。 
  “这就走?”他们爬起来,还没大醒。 
  “可不是,赶火车嘛,”他连忙卷起铺盖。 
  几分钟後,他跳上车,向迷迷糊糊的两位哥们挥挥手,别啦,五七干校,这劳改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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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脑一片空白。车窗外灰黄萧索的大平原,路边光秃秃的树枝闪闪而过。他一夜没睡,十分疲劳,可没有丝毫睡意!凯望著窗口,还不敢相信就这样逃脱了。火车过了黄河大桥,田地里有点灰暗的绿意,过久一的小麦开始缓青。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停了几个站,闪过的树枝变得青灰,一根秃树上有点嫩绿的叶片,之後便见到杨树润泽的新叶在风中抖动,送来早春的消息。你得救了,他心中涌出了这麽句话。 
  过了长江,田地都葱绿了,水田里秧苗的间隙映著光泽的蓝天,这世界真真切切,他也舒缓过来了,这才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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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车之後!又搭上长途汽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破旧的车子眶里眶当,震荡得像要散架。车窗外却满目青山苍翠,山坡灌丛里到处开的一簇簇水红的杜鹃花,他兴奋得不行。 
  那山区小县城里,一条青石板路面的老街巷尽头,他找到了融的家,一楝土屋额的稻草顶。融一个外地人,来这里混得并不好,但独门独户,门前还有青翠的竹子围住个菜园,就足够他羡慕的了。融的妻子是本地人,在个杂货铺子当售货员,他们有个小儿子,才几个月,睡在堂屋摇篮里。屋外院子里阳光和煦,一只母鸡领著一窝黄毛小鸡在地上啄食也令他感动。 
  融的妻子在笼屋里给他们做饭,融问了问京城里的事和他的情况,他讲了一些。融说:「都斗甚麽呀?这里可是天高皇帝远,县里的干部也斗过一阵子,都不关老百姓的事。” 
  “融,还记得不?我们那时通信讨论哲学,还刨根就柢,探求生命最终的意义?”他想调笑一下。 
  “别甚麽哲学了,都是唬弄人的,”融淡淡的一句便打发了。「不就是养家过日子,这草顶一下大雨就漏,今年久一天得换新草,瓦房也盖不起呀。” 
  融的平和淡泊就这样让他回到生活中来。他想,就应该像融这样实实在在过日子,便说!“我乾脆去大山里,找个村子落户!” 
  融却说:“你可得想好啦,那种大山里进得去,可就出不来。你呀,总是想入非非,还是现实点吧!” 
  融又帮他策划去个有电灯的乡里,有公共汽车直达,要得个急病,也能当天送到县医院。 
  “想扎下根来,就得同农村干部那些地头蛇搞好关系,北京那此一破专!你去县里报到的时候,同那些干部一句也别谈!”融告诫道。 
  “知道,再也没妄想了,”他说,“这是来避难的,再找个农村的水妹子,生儿育女!” 
  “只怕你做不到,”融笑了笑。 
  融的妻子问他:“当真吗一.我给你说一个,这好办!!” 
  融却扭头对妻子说:“嗨,你听他说呢!” 
  他看中了这农村小镇的小学校边上不同人家毗邻的一间土屋,生产队刚盖的,不天才上的椽子和瓦,用隔板填上泥土和石头打成的土墙,还没摸石灰。屋顶的天花也没有安上,雨一大从屋瓦缝隙便飘下雨星子。这屋还没人住过,他把土墙和门窗木框间透风的缝隙用石灰浆堵上,在窗玻璃里面糊上白纸,支上个铺板算是床。泥土地上垫上砖,搁上几口书箱子,盖上块塑料布,摆上碗筷和日用品,屋里放了个陶水缸,又在小镇上的木器社定做了一张书桌,就很满足了。 
  下水田碛草回来,在长满浮萍的塘里把腿脚的泥洗了,泡上”杯清茶,拿把有靠背的小竹椅坐下,遥望对面露雨中层层叠叠的山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不竟想起陶渊明的诗句,可没有士大夫归隐的悠闲。每天,刚蒙蒙亮,听到村里的广播喇叭唱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便同农民一起下水田里插秧。然而,用不著再装模作样背诵毛的语录了。一天劳累之後,不在别人监督下,有一杯清茶,靠在竹椅背上,两腿一伸也就可以了。夜晚独自一人躺在这宽大的板铺上,也不用再提防说梦话,就是实实在在的幸一帽。 
  无非是从此当个农民,凭力气挣饭。他得学会所有的农活,犁田坝田插秧割稻掏粪挑担,样样都干,不指望那工资还能长久发下去。他得混同在乡里人之中,不让人觉得他有甚么可疑之处,在这里安身立命,没准就老死在此,给自己找一个家乡。 
  几个月之後,他将近跟得上乡人干活的速度,不像县里来的下放干部三天两头找个口实便回县城去了。本地的干部在农民眼里都是老爷,下田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却得到一致的口碑,以为赢得了农民和乡干部们的信任,於是打开了钉上的那几个书箱子。 
  托尔斯泰的一黑暗的势力一这剧本就在书箱面上,从木条缝中透进的水弄得封面上托老头的大胡子黄迹斑斑。这剧本写的是一个农民杀婴的故事,那阴暗紧张的心理曾令他震动,同托氏早年的一战争与和平一那种贵族气迥然不同。他没再翻看,怕影响到内心刚刚取得的平和。他想读一些远离这环境的书二些非常遥远的故事,纯然的想像,一些莫名宜一妙的东西,臂一如一《易普生剧作集》中的《野鸭》。而黑格尔的一美学一第一卷,他打买来多少年了还未曾翻阅过,读点书也有助於调解体力的疲劳。他把马克思和列宁的几本书总放在桌面上,晚上入睡前,从书箱里拿出要看的书,开著电灯靠在床上随便翻看。电灯泡从房梁上吊下来,没灯罩就由它把窗户照亮,远近的农家入夜後一片漆黑,舍不得用电,吃罢晚饭便睡觉了,就他屋这盖孤灯,也不用遮掩,而遮遮掩掩没准还更让人起疑,他想。 
  他并不认真读,边翻阅边遐想,一野鸭一中的人物他弄不明白,黑格尔这老头子无中生有,把审美的感受弄成没完没了的思辨,他们都活在另一个莫须有之乡,而他这真实的世界他们来看同样也不可理解,不可能相信。他躺在瓦顶下听飒飒雨声,这梅雨季节四下湿淋淋,路边野草和水田里插下的禾苗夜里都在疯长二天比”天高,”天比一天来得油绿,他就要把生命消耗在年复一年长起来又割掉的稻田里。一代代生命如同稻草,人同植物”样,不用有头脑,岂不更为自然?人类的全部努力积累的所谓文化其实都白费了。 
  新生活又在那里?他想起罗说过的这话,他这同学比他明白得更早。他也许就该找个农村姑娘,生儿育女,便是他的归宿。 
  早稻收割之前有几天空闲,村里男人们都上山打柴。他也裤腰上插把砍刀,跟著进山。每月他进县城一趟,到管下放干部的办公室领一回工资。买担木炭就够烧上几个月,上山砍柴无非是藉此认识四乡的环境。 
  在进山前的山洼子里,这公社最边远的生产队,只有几户人家的”个小村子,他见到个戴铜边眼镜的老者坐在家门口太阳下,两手捧一本虫蛀了的线装书,细眯起眼,手臂伸得老长,书离得挺远。 
  “老人家,还看书呢?”他问。 
  老人摘下眼镜,瞄了他”眼,认出他并非当地的农民,唔了一声,把书放在腿上。 
  “能看看你这书吗?”他问。 
  “医书。”老人立刻说明。 
  “甚麽医书?”他又问。 
  “一伤寒论一,你懂吗?”老人声音透出鄙夷。 
  “老人家是中医?”他换个语调,以示尊重。 
  老人这才让他拿过书去。这没标点的古代医书印在灰黄而光滑的竹纸上,想必是前清的版本,虫蛀的洞眼之间红笔圈点和蝇头小楷的批注,用的还是朱砂,不说是祖上也大概是老人自己早年留下的笔迹。他小心翼翼把这本宝书双手奉还,也许是他这恭敬的态度打动了老者,便招呼屋里的女人:「给这位同志搬个凳子,倒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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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声音还洪亮,长年劳动的缘故,也许懂中医善於保养。 
  “不用客气了。”他在劈柴的树墩上坐下。 
  一个上了年纪却还壮实的女人,也不知是老人的儿媳还是续弦的老伴,从堂屋里出来,给他拿来个条凳,又提把大陶壶,倒了一满碗飘著大叶子的热茶。他道了谢,接过碗捧在手上,对面满目青山,杉树梢在风中无声摇曳。 
  “这位同志从哪里来?” 
  “从镇上,公社里来。”他回答道。 
  “是下放干部吧?” 
  他点点头,笑著问:「看得出来一.” 
  “总归不是本地人,从省里还是地区来的?”老人进一步问。 
  “原先在北京。”他乾脆说明了。 
  这回是老人点点头,不再问了。 
  “不走啦,就在这里落户啦!” 
  他用玩笑的语调,通常田间休息时农民们问起他都这语气,免得多加解释,最多加句山青水秀,几好的地方呀!同显然有学识的老人这话也不用说。 
  “老人家是本地人?”他问。 
  “多少代啦,世界再繁华好不过家乡这块土,”老人感慨道,「我也去过北京。” 
  这他倒并不奇怪,信口问:「哪年呀?” 
  “啊,有年头了,还是民国,在北京读的大学,民国十七年。” 
  “可不是。”他算了算,照公历该四十多年前了。 
  “那时候教授时髦的穿西服,戴礼帽,提个文明棍,坐的黄包车来上课!” 
  如今教授不是扫街就是洗厕所,但这话他没说。 
  老人说是考上官派留日的公费生,还有东京帝国大学的毕业证重日,这他也毫不怀疑。他想知道的是老人怎麽又回到这山里?可又不便直问,便转个弯子:「老人家学的是医?” 
  老人没有回答,眯眼仰望对面在山风中摇曳的树林,又似乎在晒太阳。他想这就是他的归宿,学点中医,也好给乡里人看看病,一种生存之道。再娶个村姑生孩子,老来也有个照应,等做不动农活了就晒晒太阳,看看医书作为消遣。 
  夜里,他给倩写了一封信,告诉她已经到农村落户了,也可以说是水久的下落,而且有间土屋。她要是同意和他一起生活的话,他们立刻可以有个自己的窝。他工资目前还照领,再说她大学毕业也有工资,两人加在一起在这乡里就很宽裕,可以安心过上人的日子,他特别把人字写得大而工整,信纸上下格子都占满。他希望她认真考虑,给个明确的回答。也还写道,这农村的小学准备复课,计划要改为中学,停了几年课的这些孩子再读书可不就到了上中学的年龄,也得有一两位能教中学的教员,她来可以教书,学校总还是要办的。信山人唯独没有谈到爱情,但他写这些的时候充满至幅感,重新看到了希望,这希望只需倩也同意,这希望又如此现实,他们两人便可实现。他甚至很激动!这乱世也还能找到一块安身之地,只要她也肯同他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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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那棵老枣树叶子落光了,光秃秃带刺的技哑戳向铅灰的天,另一棵是乌柏,还剩下最後几片紫红的叶子在细枝头上颤动不已。初么一,他收到了倩的回信,说她那农村小学校放寒假就动身来看他,信写得很简短,寥寥数语,字迹工整,刚过半苋,信里没一句话谈到要同他生活在一起,但终於决定来,想必也就深思过了。他看到了希望,把希望继而变成切实的计划。 
  晚稻收割晒了,场场了,储存到生产队的粮仓里。田里的水放乾,用作绿肥的草籽撒下,就等开春再犁地育秧。田里一年的活计忙完了,农民们都在做自家的事,上山里砍柴,修整猪圈,打土墙盖屋的多半是为娶亲或是兄弟分家,他也该做些准备迎接倩。但他这屋土打的墙得过了夏天乾透了才能抹石灰刷白,除了把门窗框子边和椽子上透风的缝隙堵点泥巴,也就没甚麽可干的。倩来自然是在这屋里和他同床就寝,乡里人眼里就得结婚,他得先放出风声,让村里知道他要娶老婆了。倩要同意的话也好办,去公社领一纸结婚证书就是了,不必照乡里的习俗备酒席,再说一切旧规矩也都革除了,问题是她信中并没明确说是否来结婚。 
  小镇边上早年失火烧掉的老庙址上修整的两间房是汽车站,每天一赵班车,从县城来当即再返回。他难以记得清倩的面貌,可班车到的时候却从下车的人中一眼便认出来了。情拎个当地人没有的那种旅行提包,还扎的两个短辫子,不过脸色晒黑了,也似乎胖了些,不知是不是久天穿得多的缘故。他立即上前接过提包,问:“这一路还顺利吗?” 
  倩说从哪里到哪里转长途汽车,又上火车,又转车,再坐长途汽车,好在融在县城汽车站买好了票等她,立刻就接上了来这镇上的班车。倩舒了口气说:“上路已经是第四天啦!” 
  倩还很兴奋,显得也很山口然,走在进村的田埂上,同他并肩相依,挨得很紧,好像多年相爱,就是他的亲人。这姑娘就要同他生活在”起,成为他的妻子,彼此相依为命,这还需要说明吗? 
  倩坐到垫了稻草的木板床铺上,这屋里最舒服的位置,他坐在对面,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说:“累了就把鞋脱掉,可以靠在被子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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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替倩泡上一杯碧绿的新茶,这山乡最好的土产。 
  倩环顾疙里疙瘩的土墙,没有天花板的灰黑瓦顶。他说过了夏天就抹上石灰,也可以买些木材把天花板装上,再找木匠做几件家具,她想怎样布置就怎样弄。倩说她那里住的是塞洞,也是土墙,不过很乾燥,可要比这里的农村穷得多,一片黄土,树都少有,这时节,棒子茬都割了当柴烧,一点绿色也看不到。她那个小学还算像点样,连地在内三个教员,那两位都是当地人,学校由生产大队的村干部管理,她也是好不容易争取到这麽个学校,一个二百来户的大村子,离县城三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车,进城得就便搭农民的骡马车。他说这镇上的小学校也要复课了,他可以找公社和县里的干部谈去,把她调过来。倩也认可,没有幻想,都很现实。 
  他们去小镇上一家老茶馆,叫了两盘炒菜。这也是镇上唯一的早点铺和饭馆,逢上初一十五赶大集的日子,四乡来的农民楼上楼下十多张方桌坐个满堂,歇脚喝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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