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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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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夏寿田离京后,杨度觉得京师的生活比往昔孤单多了。他从夏时的回籍想到袁世凯的革职,从袁世凯的革职又想到张之洞的去世,有时很有点时世苍凉、人生短促之感叹。

  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夏寿田回到了北京,当他突然出现在槐安胡同时,杨度一家真是惊喜万分。

  夏寿田这次利用回湖南的机会,特地到了湘潭,看望了恩师,也看望了杨度的老母和重子、叔姬等人。又带来了一大包杨家捎带的土产。

  杨度知道,夏寿田去湘潭,看望恩师自然是一大目的,他的另一个目的是要去看看叔姬。当然,杨度不会去点破这一层,但心里有点责备夏寿田孟浪了。叔姬和代懿关系冷淡已经几年了,他这一去,会给叔姬带来更大的痛苦,冷漠的家庭生活将会因此而更加冷漠。听着夏寿田笑嘻嘻地谈论这次湘潭之行的欢乐,杨度心想:说不定此刻,多情而内向的叔姬正在伏枕哭泣哩!

  夏寿田建议,为庆贺他回北京,中秋节那天他做东,两家结伴游江亭。亦竹一听忙拍掌附和,杨度和静竹的脑海里蓦地激荡起波浪。是的,一晃十二年过去了,江亭真值得旧地重游!

  几天来,静竹的双腿好像顿时好多了。她每天自己支起两根拐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痛得满身流汗也不休息。静竹的精神显得异常的昂奋,她每天坚持走三四个小时,似乎也不太觉劳累。

  中秋这天一大早,夏寿田便雇了一辆双驾马车来到槐安胡同。夏寿田的夫人陈氏没有来,说是病了,其实这两天她又跟如夫人岳霜闹意见了。见夏寿田宠着岳霜,她心里嫉妒,不愿来。杨度和亦竹搀扶着静竹上了马车,接着大家都登车。两家五个大人,连带未满周岁的莺儿,一共六人,由两匹铁灰色蒙古马拖着,有说有笑地向宣武门外奔去。

  江亭一带仍是十二年前的老样子。那一片空阔的低洼地依然是芦苇丛生,野凫出现,很是荒凉。古老的慈悲庵墙破瓦缺,摇摇欲坠。不时从里面传出几下钟罄撞击声,好像那不是在做佛事,而是在证明这个破败的古刹中还有僧人住着。围绕慈悲庵四周,似乎多了几间茶肆酒馆。

  今天是中秋节,游客比往日要多,茶酒店里生意很好,有几家还请了艺人说书唱曲。原本到这里来是图个清闲的,却也弄得跟王府井、大栅栏一样的嚣嚣闹闹。夏寿田见了直摇头。好容易觅得一家,高高挑起的布帘上写着“闹中静茶室”五个字。夏寿田说:“这个名字取得好。”

  茶室不大,布置得颇为雅致。门前摆着数十盆菊花,黄黄白白的,正迎着秋风开得旺盛。杨度说:“就这家吧!”

  大家进了茶室。店家十分殷勤,忙擦拭桌凳,端来一大壶菊花香茶,又摆开满桌糕点,正中一盘芝麻月饼。店家特别说明月饼是应节的,奉送不收钱。岳霜称赞:“你这个老板会做生意!”

  店家两眼笑得眯成一根线,说:“太太过奖了,大过节的,老爷太太们光临我这个小店,真是赏光了。不瞒老爷太太们说,小人也读过几句书,在琉璃厂做过多年的书生意。年岁大了,不耐吵闹爱清静。我见这江亭是个清静的地方,八年前在这里开了一个小茶室,不图赚钱,只图个幽静。不想这茶酒店多了。也不安静了。看来这天子脚下找不到一块安静的地方呀!”

  夏寿田见这茶博士很有点个性,心里喜欢,便问:“老板高姓?府上哪里?”

  店家忙答:“不敢,小姓司马,单名一个起。祖上是正定人氏,从老爷爷起进的京师。到今年,咱们司马家做了八十八年长安客了。”

  杨度觉得司马起说话不俗气,也顶喜欢的,笑着说:“八十八年,那是道光初年的事了。”

  “是的,是的。”司马起哈着腰。“老爷爷是道光三年进京的。当初单身一人来京师混碗饭吃,到现在,我们司马家子子孙孙加起来有七十多号人了。自古来都说人丁兴旺是好事,咱倒有点蠢想,这人多不是好事。”

  亦竹插话:“为何不是好事?”

  司马转过脸,望着她说:“太太,你们是大富大贵的人,大概不做这般想。我们小户人家,人一多,糊口就是难事。小的有时常想,老爷爷当年若不进京,就在家里种地的话,如果家里有十亩地,老爷爷算是好过了。但是传到现在,七十多号人,这十亩地如何养活得了?京师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人在讨饭吃,那都是家里人多地少的缘故。依小的看,这人多不是好事,反倒是坏事了。”

  杨度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正在这时又进来几个人,司马忙说:“小的到那边招呼去了。小店虽是茶室,其实酒饭都有,需要的话,说声就行了。”

  夏寿田说:“正好,中饭就在你这里吃。”

  待司马老板离开后,杨度对夏寿田说:“这个茶博士有几分头脑。”

  夏寿田说:“是的。天底下其实有很多能人,或是家境不好,或是机遇不顺,沉沦下层,埋没一生,真是可惜。”

  杨度说:“正是这话。侯门多纨绔,草莽藏英雄,自古如此。”

  岳霜尝了一块月饼,连说味道好,又问亦竹:“静竹呢?”

  亦竹向门口望了一眼,说:“刚才她说门口那几盆菊花开得好看,要去看看。嗳,怎么不见了?”

  杨度起身:“不能让她一个人走远了,我去找找!”

  就在大家跟茶博士聊天的时候,静竹借口看菊花,一个人支着两根拐杖走出了闹中静茶室。

  她怎么能关在茶室闲聊,她要好好地看一看江亭!这个略显冷清的旅游地,在京师众多的名迹胜景中,它显得很平常。它既没有燕京八大景那样的山水风情,也没有万里长城、雍和宫、西山那样的地位名望,然而在她——一个苦命的女人的心中,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分量。正是十二年前在这里,她偶遇了皙子,从此揭开了她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尽管她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她终于等来了心上人。作为一个曾经身处火坑的女人,静竹不但不后悔,她反而万分庆幸。在她的眼里,荒凉的洼地是美的,惨冷的慈悲庵是美的,整个萧瑟秋风中的江亭都是美的。惟一感到一丝遗憾的是,皙子似乎没有把江亭看得像她这样重。来到这里了,不好好单独陪她旧地重游一番,反倒和茶馆里老板聊得那么起劲。

  “静竹,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正在遐想时,静竹听到杨度在后面叫她。是他一个人来了!看来他没有忘记。静竹心里立时腾起一种极度的幸福感,脸上荡漾着红扑扑的光彩,甜甜地笑着说:“皙子,你还记得此地吗?”

  “怎么能不记得!”杨度兴奋地指着远处一间茶楼说,“十二年前,就在那里,你拿着一把扇子过来,要我把题在江亭壁上的那首《百字令》写在扇子上。”

  “皙子,岁月好快啊,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静竹轻轻地充满感情地说。杨度听得出,那后面的几个字简直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是的!”杨度点点头。

  “皙子,你扶着我,咱们慢慢溜达溜达,好吗?”静竹抬头望着杨度,眼睛里射出热烈的光芒。

  “好!”杨度扶起静竹,两人慢慢地边走边看。

  “静竹,那一年我们好像是五月初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

  “不对,是五月十二日。”静竹纠正。

  “你记得这样清楚?”杨度颇为吃惊。

  “这样重要的日子,我能不记得吗?”静竹笑了一下,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嗔道,“你们男人的心总是粗得很!”

  “不,日子虽然记得不精确,但那天的情景我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是吗?”静竹侧过脸来望着杨度。“我考考你,我那天穿的什么衣服?”

  “这还用考吗?”杨度笑道,“到老到死我都记得,你那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上衣,深绿色的长裙,连脚上的鞋子也是绿的。这一身打扮一直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以致后来在街上看到亦竹误认是你,就是因为她也穿了一套绿色的衣裙。”

  杨度这样细致的描绘,使静竹很满意,她又一次甜甜地笑了。

  “静竹,你那天真美,我好像觉得先前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美的女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静竹感叹起来,“现在我一点都不美了,还要靠两根拐杖走路,我是个丑女人了。”

  “不,不!你依然很美,跟十二年前一样的美!”杨度赶忙说。

  “皙子,你好好地看看我。说句真话,我还美吗?”静竹的两只长长的凤眼盯着杨度,目光显得很灼热。

  明亮的秋阳照在静竹的脸庞上,乌黑的头发,瓜子般的脸形,娟秀的五官,跟十二年前没有一点差别。但是长期来疾病的折磨,使她的脸上明显地失去了往昔那迷人的光辉,仿佛当年是一颗挂在树枝上的娇娇嫩嫩的蜜桃,而今却是一个摆在盘子上的蜡做的寿桃。尽管这样,在杨度的眼里,静竹仍然是很美的,甚至要超过亦竹。

  杨度与亦竹结婚三年了,静竹与他们一起生活也三年了。三年来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杨度对客人介绍,都说静竹是亦竹的亲姐姐。知道这中间原委的仅仅只有夏寿田。夏寿田常来槐安胡同,见静竹生活得如此安详自如,也暗自称奇。杨度每天至少要到静竹房里去一次,跟她谈谈外间的新闻和家里的琐事。静竹总是含着微笑静静地听着,或是和他一起絮谈。后来,静竹可以下得床了,她也常走到书房里和杨度聊聊天。亦竹生了女儿,静竹视同己出,一天到晚把婴儿楼在怀里亲个不停。偶尔夜深人静时,她也会为自己的薄命而悄悄哭泣。但到第二天一早,她的心情又平静了。她把精力和时间用在读书、吟诗填词上。三年来在皙子的指点下,她在这方面进步很快。她知道湘潭有个诗才极高的姐姐,她盼望叔姬早日进京,与她做个互相吟唱的诗友。她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不能和皙子同床共枕,做一对恩爱的夫妻,却可以和他朝夕见面,做亲如同胞的兄妹。这也是一种少有的人间幸福。

  静竹这种人生态度,与十二年前他们在潭拓寺观音菩萨面前定情的誓言完全不一样。在杨度看来,当年那是一种美好的人生追求,而现在这也是一种美好的人生境界。他深深地感觉到,在这个平平凡凡的女人身上,有着一股美的魅力。

  “静竹,你真的很美,你永远是我心中的西施、玉环!”杨度轻轻地说着,仿佛自言自语。同时,右手紧紧地将静竹的左臂夹紧。静竹感到一股强大的暖流,从身旁这个男子的手臂中流出,再通过自己的手臂流遍了全身。她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他们就这样紧紧地依偎着,都不再说一句话,让深深的恋情在默默之中交流融会。好久好久,静竹才温存地问杨度:“皙子,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我想你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是的。”静竹喜悦地说,“我第一个想法是,我的腿要快点好起来,明年这时我们一起去潭拓寺。”

  “对,潭拓寺,潭拓寺!”杨度激动起来。“你的腿会很快好的,我们一起去潭拓寺!”

  “明年去潭拓寺,还是我们两家一起去。”

  杨度和静竹回头一望,原来是夏寿田正站在旁边插了一句话。

  “我知道你们俩在此地有许多终生不忘的回忆,我有意带着岳霜去画芦苇、野鸭,又叫亦竹给她帮忙调颜色。”夏寿田指着后边说,“她们正画得起劲哩!”

  顺着夏寿田的手势,杨度看见岳霜站在一棵小松树边,面前支起一块画板,正在聚精会神地画画,亦竹一只手抱孩子,另一只手给她递彩笔。万里无云的碧空下,她们三人正是一幅美妙的图画。这幅图画是夏寿田的杰作。夏寿田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总是热心而不露声色地帮助别人,仿佛别人的乐趣就是他的乐趣似的。难怪叔姬当年会倾心爱上他,而且十多年来痴心不改,痴情不断。

  “他是一个值得女人爱的男人!”杨度在心里默默地说。

  “午贻,谢谢你了!”静竹满怀感激地说。

  “走吧,咱们进江亭去,看看当年题的那两首《百字令》还在不在。”夏寿田建议。

  “最好,旧地重游,旧作重见,真是人间一桩乐事。”杨度欣然赞同。

  “我帮你们找!”静竹也很兴奋,又说,“看谁的词还在,谁的彩头就好。”

  “那一定是皙子的词在,我的词不在了。”

  “为什么?”静竹不解地问。

  “皙子这几年是既得佳人又得高官,当然是彩头好。我家是倒楣透了,哪有彩头的。”

  杨度安慰:“否极泰来,厄运一过,一切都会好的。”

  三个人慢慢地来到江亭。谁知不进还好,一进顿时心情都沉重起来。先是江亭衰朽的建筑令他们颓丧,继而是壁上的那些游人题辞更令他们抑郁。那些字句,或诗或词,或文或句,无不充塞一种伤时感世的气味。他们慢慢地看,慢慢地寻找。蓦地,几行遒劲的草书吸引了他们:“湖广熟,天下足。而今是湖南无粮,长沙抢米,饥民如蚁,饿草满野。载沣小儿,你自问该当何罪?”

  发生在今年春天的长沙抢米风潮震撼全国。杨度、夏寿田从家乡的来信中知之更详。

  湖南因为上年水灾歉收,本已粮食奇缺,加之官商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更使得街市上不见谷米。长沙城里一卖水人家因买不到米,全家投水自杀。这个惨案激起全城百姓的公愤,当夜米店被饥民所抢,第二天全城罢市。湖南巡抚下令开枪镇压民,当场打死二十余人。民众愤极,焚烧了巡抚衙门和大清银行,捣毁外国领事洋行。外国军队配合清军镇压暴动的百姓,死伤数百人,全国舆论哗然。朝廷被迫罢去巡抚的职务,出示平集,风潮才告平息。

  长沙风潮居然在江亭这块旅游之地留下如此深的痕迹,而且这样赤裸裸地向摄政王宣战的口号赫然书于墙上,竟然无人刷掉。人们对朝廷的不满到了何等地步!

  两位湖南籍小京官在这几行狂怒的字迹前伫立良久,心绪愈发变得沉甸甸的了。

  静竹心里也不好过,她扯扯杨度的衣袖:“咱们到那边去找吧!”

  三人默默地四处寻找,努力追忆当年题辞的那面墙壁,却始终见不到一字一句的残迹。

  “没有彩头,看来我们都没有了彩头!”杨度嘀咕。

  “国家都衰亡了,还有什么彩头不彩头的!”

  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朝他们望了一眼,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说完这句话后便走出了亭子。

  杨度正想回敬他一句,夏寿田说:“这个人刚才是在看壁上那首诗,我们也过去看看。”

  杨度随着夏寿田走过去。此处原来题着一首七律:

    车走雷声不动尘,千门驰道接天津。杜鹃九死魂应在,鹦鹉余生梦尚新。
    抱瓜黄台成底事,看花紫陌已无春。汉家陵阙都非故,残照西风独怆神!

  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诗写得不错,在江亭壁上数以百计的题诗中可谓上乘。诗中忧国忧民的情绪十分浓烈,看来是一个失意而不失忠诚的文人写的。眼下又是西风落叶的时候,看着面前颓废的慈悲庵,陈旧的江亭,四壁上那些令人不忍卒读的游人题辞,联想到处于颠簸危殆之中毫无一丝指望的国家政治,以及多年来负岌东游求得的学问,殚精竭思设计的立宪宏图都将一无所展,杨度一时百感交集,心胸郁闷,方才与静竹共忆初恋时的美好心态被扫除得无影无踪。

  “老爷,题首诗吧!”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站在杨度的面前,带着乞求的腔调望着他说。

  小男孩黑瘦得吓人,上身披着一个破烂麻袋,下身穿一条破旧单裤,赤着脚,一只手端着个缺边瓷碗,碗里有些墨汁,碗边上横着一支粗糙的毛笔,一只手提着个黑木桶,桶里装着石灰水,插一个旧扫把。

  京师里的穷孩子成千上万,有讨饭乞钱的,有拾荒捡破烂的,有帮人做各种小工杂活的,但用这个办法来赚两个小钱的苦孩子还从来没见过,杨度和夏寿田对望了一眼,又心酸又哀痛。

  “好吧!”

  “谢谢,我来刷墙!”小男孩高兴极了,忙将扫把沾满石灰水,要把壁上的这首七律刷掉。

  “莫刷这里。”夏寿田赶紧制止。

  “老爷,你要题哪里?”小男孩停住扫把,大眼睛骨碌骨碌地望着夏寿田。

  “刷这里吧!”夏寿田指了一块文句庸鄙字迹粗劣的地方说。

  “行!”小男孩三下两下刷出一块白壁来,又将笔蘸上墨,给杨度递了过去。

  杨度接过笔,凝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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